第二幕 Venilia 「維妮婭」
我夢到了小時候的回憶,似乎那是一段非常美好但又荒誕不羈的回憶。
作為天才的我也許根本不會允許這種世俗的觀念影響到我,但那——看到我發自內心的開心——似乎是我最開心的一段時間也說不定。
有一位小女孩正在父親大人精心培育的百花庭院中和蝴蝶開懷跳舞,當初明明這麽離開自己的房間這麽不情願,結果一看到百花庭院就喜歡上這個地方,就開始天天嚷著跑出來。
那是我父親的第三個孩子,也是我的妹妹,維妮婭。她出生時候還是一個不願意和任何人打交道的性格,直到我把她強硬地拽了出來。
看到妹妹這麽開心,我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什麽好事。百花庭院這種華麗的地方好像也是父親交給我打理的,這麽姑且可以算作是我的功績吧。原本打算把這片地用作自己的試驗場來著,不過看到妹妹這麽開心,這件事情還是暫且放一放吧。
年幼的妹妹跑到我的身邊,呼吸急促的她笑眯眯地遞給我一個用花朵編織而成的花冠。
“哥哥你看。”
她的臉頰跟蘋果一樣紅潤,不,這個地方是百花園,最多的花好像是玫瑰,應該更準確的形容是玫瑰一樣比較好。我從她手中接過花冠,我知道她呼喚我的意思,也知道她想要什麽,她是一個美麗的小公主。我對維妮婭微笑,拿起花冠輕輕戴在她亞麻色的秀發上,她的頭髮和花瓣同樣蓬松柔軟,散發著令人舒心的香味。
維妮婭露出笑容,不過她很克制,大概原本是想笑得更開心。她的內心還沒有滿足,所以擺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於是我說出那句魔法的語言。
“很可愛哦。我的公主。”
我自出生就是個天才,早早就學會了如何奉承,「很可愛哦」—這簡短的一句話,可以讓一切變得美好,也可以讓妹妹變得開心,何樂不為。這總比我那死板如父親的大哥來得好,因此維妮婭每次都喜歡和我在一起,古板的家夥還是更適合父母那般繼承人的教育。
我一點也不覺得失望或者是麻煩,這是一個小小的加冕儀式,只不過這個加冕儀式蠻常召開的就是了,只要妹妹維妮婭開心就好了。
維妮婭全身散發出幸福的氛圍,主動撲向我的懷裡,我和維妮婭曾經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
不過周圍,夢境的景色馬上變了,那景色──大概──就是現在吧。
維妮婭長大不少,之前漂亮盤起的秀發變成失去光澤的散亂髮型,玫瑰色的臉頰也沾上了煤灰,不曉得是在哪裡弄髒的。
……等等,頭髮失去光澤?臉上沾滿煤灰?為什麽維妮婭長大就會變髒呢?
維妮婭的侍女怎麽了?把她的裝扮打點好不是侍女的工作嗎?怎麽維妮婭會變成這種村姑的模樣?更重要的是,我怎麽會待在毫無人情味的古堡裡?
啊啊,對了,我記得自己實現了父母和大哥的願望來著──
“──哥哥!”
“哇啊啊!?”
眼前響起物體破裂的聲音,我莫名其妙地被嚇醒。神智不清的我左顧右盼,還傻乎乎地問到底怎麽了。
之後,我聽到身旁傳來無奈的歎息。
“不好意思,打擾你舒服睡覺了。不過哥哥,你最好留意一下時間喔?”
我茫然地看著身邊的女孩,她的確是我的妹妹維妮婭,長得亭亭玉立,
不過臉上沒有煤灰,而且頭髮也綁得很漂亮。 維妮婭雙手合十,原來這就是我剛才聽到的破裂聲,她剛才在我的面前似乎很用力地拍了一下手。
似乎是看見我一直盯著她,她疑惑地問道——
“怎麽了,哥哥,維妮婭的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沒、沒有,什麽也沒有,我只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語畢,我才搞清楚當下的狀況。沒錯,那是一場夢,我們小時候的夢境是事實,長大後就是常見的虛構夢境了。
現在,我同樣在父母那傳自先祖的古堡裡,而且還在薔薇園裡的亭子裡打盹。這個亭子好像是為了某人而建的,不過那個時候並沒有這麽多花,父親來到這裡之後把這片小地方劃給我管理。原本想用來做實驗場所,不過看見妹妹之後就換了個想法,我把亭子改造成了百花園。
現在,春季溫暖的陽光灑落頭頂,眼前是即將迎接生日禮的妹妹。
妹妹穿著扎實的高檔布料縫製成的衣裳。嗯,光看外表的確是個美麗的少女,這樣子看來她的侍女有好好工作呢,全部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呢。
話說回來,我為什麽會夢到自己把父母和大哥做成雕像呢?應該不會是什麽神諭之類吧?就算我是一個天才,但我的性子也是屬於溫和那一類,把活生生的人做成雕像,這也太瘋狂了吧。
我自嘲般地搖了搖頭。
“奇怪的夢?是什麽夢?”
維妮婭俯視我的臉龐,那雙大大的翠藍色瞳孔充滿了好奇心,眼角稍微有些上揚,每次看她的時候都像觀察貓一樣。
“也沒什麽……不值得一提的奇怪的夢,我早就忘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那種夢對吧!哥哥真是太肮髒了!這個地方可是維妮婭神聖的百花園欸!”
為什麽會變這樣啊!?
“哥哥這個年紀的男人,會夢到「說不出口的夢」,一定是那種內容啊。”
“我又沒承認是齷齪的夢!維妮婭,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了?”
確實啦,我是有做過類似的夢,不過剛才的夢,很明顯不是。而且人類欲望什麽的說到底是最容易影響人類發展的一種累贅。
維妮婭凝視著我嫣然一笑,好美的笑容,即便身在百花園,周圍的花也比不上這一抹微笑。
“當然是維妮婭的完美王子囉。”
你追求的王子,真的是這樣的嗎?
“對了,哥哥,你沒時間在這裡繼續睡下去了,你下午要去找神父不是嗎?”
「啊啊!」
沒錯,維妮婭提醒到我,神父借我研讀的拉丁文書籍。我答應過今天要歸還的。如果因為打盹而不小心遲到,對費倫澤家後代來說未免也太不像話了。
一想到上次神父因為我遲到而發火的樣子,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我趕緊拍掉身上的雜草,準備站起身來。維妮婭叫我等一下,她的拇指尖移向我的臉龐──正確來說是嘴角。
“還說不是那種夢。口水都流下來囉,太邋遢了。作為親王的繼承人,這個樣子可不行。”
維妮婭用姆指擦拭我的唇邊,我大概是一臉愣頭愣腦的模樣吧,臉頰也好燙。我知道自己臉紅了,我還以為她要幫我拿掉雜草呢。
“你、你跟我說我自己會擦啊!更何況,你幹嘛用手幫我……!”我的聲音聽起來很慌亂,我的心也跳的好快。
“唉呀,難不成用舔的比較好嗎?我的王子殿下~”
我嚇到岔氣了,這孩子在說什麽啊?今天的維妮婭怪怪的。
“哥哥你在害羞什麽呀。開玩笑的喔!”
調整好呼吸後,我倉皇地向維妮婭告別。
臨行前,維妮婭在背後對我說。
“哥哥!今晚的事情你可別忘囉!”
我當然不可能忘記──今晚,是維妮婭的十四歲生日宴會。
維妮婭從早上開始就一直雀躍不已,也是今天要舉辦派對的關系吧。那麽,我得帶給她美好的一天。
*
我搭乘停在門口的馬車,前往市鎮的方向。古堡──對我來說已形同本家的這座城堡,隨著車行漸行漸遠。古堡本身規模不大,也沒有寬廣的腹地,卻有一種品味典雅的風范。百花園美麗動人,隔著遙遠的距離也能聞到甜蜜的香氣,因此這古堡第不知不覺間被稱為「百花之城」,和我們費倫澤家(Firenze)的家名相得益彰,不過姓氏並非本姓,據父親說改成費倫澤是為了防止被歸爾甫黨派分子抓捕,啊,畢竟之前的本姓是某個臭名昭著的皇帝的姓氏。
我們搬到這裡是在我出生後不久的事情。本來是先祖得自皇帝親傳下來的古堡,這裡原本是祖父成為托斯卡納正義旗手後該居住的地方,不過卻因為市民公務等種種因素導致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人居住。在祖父去時候,知曉家族勢力的戰火危險以及政權帶來的混亂,父母便帶著剛出生的我和大我六歲的大哥開始了半隱居式的生活。但是父親最後還是投身於政治,獲得了這一小片領土的自治權。
去世的祖父,似乎是一位審美觀卓絕的人物,百花園和古堡內的裝飾都是依照他指示安排的。每一根柱子精雕細琢,抬頭仰望天花板還有美女微笑的圖樣,據說那是臨摹古希臘傳說中精靈繪製的,詳細內容我也忘了。總之古堡內各處美輪美奐,足以讓人看得目瞪口呆。
一眼就愛上百花園的維妮婭,一定是承襲了祖父的感性吧……至於我呢?我沒有祖父那樣的審美觀,也沒有父親那種出人頭地的欲望。沒錯,父親將自己的一切投身於現在的政治中,整日奔波忙於人脈。
而且因為自己並非長子,也不用像大哥那樣天天被迫學一些不想接觸的東西。
無論如何,即便自己的未來雖然令人煩憂,現在我卻很慶幸自己搬來這裡。最棒的是,我可以隨意到鎮上去,讀書和買東西這兩件事,自己主動接觸比較開心。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當下,目的地已經近在眼前了。車夫在廣場處停下馬車,告訴我接下來的場所無法通行。
市中心的巷弄狹窄,得用走的才行。這個時候佛羅倫薩的手工紡織和一些商品已經開始遠銷周圍鄰邦。
我向車夫道謝,徒步走向教會。說是徒步,其實也不用走多遠,看著朝氣蓬勃的街道,我開開心心地往前走,就在這個時候──
“富裕的貴族少爺,請施舍我一點吧……”
一位披著破布的乞丐向我低頭乞討,對方聲音沙啞音調倒是蠻高的,也許是尚未變聲的少年或女性吧……我看不到對方的面容,但粗衣破布裡隱約可見毛發脫落的頭皮,也許營養狀態不好吧。我沒有仔細觀察乞丐的形貌,只是看那骨瘦如柴的手指還有極為乾燥的皮膚,不難察覺對方困頓的程度。
佛羅倫薩這麽繁榮的情況下還會有乞丐,這只能說是執政官的問題了。一瞬間我又想到了很多可以改變民生現有經濟條件的方案, 不過我並不打算付諸行動,這些東西拿出來無異於會被自己的親生父親趕出家門,受到教會的拷打,畢竟雖然這是一個開明的城市,但那只是建立在金錢至上的虛假繁榮。
這個乞丐應該活不到明年吧……搞不好,連要活過夏天都有困難。我知道這個乞丐很可憐,然而我也只能獻上不負責任的祈禱,並做點些許微不足道的布施。
“用這個買點東西吃吧。”
我低聲回應,將手中的幾枚德涅爾銀幣交給乞丐。耳邊繚繞著乞丐常說的謝詞,還有那句——
「願神祝福你。」
穿過幾個街道,神父住的地方出現在我的眼前,好幾層糾纏在一塊兒的爬山虎和茂盛的雜草還算可愛的。不過,如果從旁邊打量上去,紅棕色的磚牆四處龜裂,嚴重到再次有風吹過,牆體上的顏料就會嘩啦啦地掉下來。
我的肩膀顫了一下。從美第奇上台以來,似乎佛羅倫薩的教會就開始一天比一天不景氣,選擇做商人的人越來越多,按理說金錢賺足了,教會也不會這樣,不過——商人各個都是勢利眼。
我一邊祈禱自己不會變成造成倒塌的關鍵,一邊提心吊膽地推開了那仿佛一碰就會倒下去的木門。
好在裡面的布置明顯要比外面可靠得多,挑高的天花板以及寬敞的走廊都充滿著上帝的元素,周圍彩繪玻璃上畫著各種天使,深處是一個耶穌受難的雕像,巨大的十字架旁邊站著一個人,全身籠罩在黑色的教袍下。
我快步上前與上了一定年紀的神父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