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子彈飛》的劇情並不複雜,主要就是講一個土匪和一個惡霸的那點事兒。
但薑聞牛逼的地方在於,他搞了一堆隱喻在裡面,直到十幾年後,還依然被觀眾津津樂道。
比如說師爺、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都有明確的人物原型,但六子是誰呢?
江瑜一開始真以為是六子,畢竟張墨和六子長那麽像。
而且兩人死得都無比壯烈。
一個剖腹驗粉,為張麻子贏得了民心。
另一個則犧牲在了高麗——他參與的那場戰爭,直到七十年後,還依然遺澤後人。
但今天拍的這場戲,又讓江瑜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劇組在碉樓折騰了一個月,總算轉移到了野外,開始拍攝葬禮上的戲份。
六子死後,張麻子給他弄了一個紀念碑——一個木製的六,攝像機架在後面,幾個麻匪便對著攝像機,依次發表自己的感言。
薑聞站在牆頭,嘴裡叼著煙,江瑜湊過去道:“你這個拍法,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啊。”
“哪摸不著頭腦?”
“演員可以直接對著鏡頭說話嗎?”
薑聞吸了口煙,道:“你以後就懂了。”
“我現在告訴我,我不就懂了嘛。”
薑聞一笑,轉過頭道:“你單知道演員不能直視鏡頭,因為那會讓觀眾出戲,但你不知道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叫打破第四面牆。”
“打破第四面牆?直接和觀眾對話嗎?”
薑聞沒正面回答,聲音低沉:“你是半路出家的,我也是半路出家的,我們都不是專業出身,很多東西就得多花心思,多看多學。”
“慢慢琢磨去吧,人這一輩子找到一件喜歡的事情不容易,得花心思,”他拍了拍江瑜的肩膀,轉身走了。
一個多月相處下來,江瑜的秉性如何,薑聞基本也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小子聰明,有商業頭腦,但也不失真誠,骨子裡還帶點悶騷,簡單來說,能處。
但他畢竟年少多金,起勢太快。
人生頭一部電影票房就破了億,難免心態膨脹,對電影漸漸地也就失去了敬畏之心。
得到的太輕松,自然就不會珍惜。
薑聞則想告訴他,小zei,你還差得遠呢。
“三,二,一,a!”
場記一打板,幾個演員陸續上場。
最先上場的是老四和老五。
“六弟,四哥發誓替你報仇!”
“六弟,五哥發誓替你報仇!”
江瑜手裡捧著兩支玫瑰花,跟著走了上去,對著那個大大的“六”鞠了一躬,隨後將帽子摘下來,雙手扶著六,衝著攝像機道:
“六哥,七弟發誓替你報仇!二哥喝醉了,他讓我帶話,二哥發誓替你報仇!”
說完便退後幾步,站到了一旁,廖帆接著上來,扶著“六”道:
“六弟,三哥發誓替你報仇!二哥沒喝醉,他生氣了!大哥不想讓大夥拚命,命都不拚,還算麻匪嗎?大哥不應該聽他的,姓湯的不是好玩意兒!”
跟著是葛大爺:
“六爺,黃四郎這招叫殺人不用刀,我給你爹出的招叫殺人誅心,不能拚命啊,拚命還怎麽掙錢呐?”
江瑜默默看著兩人上場,又退場,腦子裡還在惦記著薑聞說的“打破第四面牆”。
“打破第四面牆”是戲劇界的術語,一個舞台由兩個側面和一個背面的空間組成,那麽第四面牆就是觀眾和舞台中間的那面無形的牆壁。
它是一面透明的屏障,確保觀眾看到一切,而角色卻不知道他們正在被觀看。
一旦打破了“第四面牆”,觀眾就會從沉浸式的觀影體驗中退出來,意識到舞台上發生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所以,無論是話劇,還是電影,都極少打破“第四面牆”。
但也有例外。
一些不走尋常路的導演,喜歡玩些新花樣,通過打破第四面牆的方式,和觀眾直接對話……
等會兒,對話?
江瑜忽然想到了什麽。
他試著將自己想象成觀眾,坐在攝像機後,而薑聞正緩緩地走到他面前,語氣低沉,一臉的悲傷:
“六子,掙錢對咱算個事兒嗎?我不是要殺人誅心,我是沒想出好辦法,我要把黃四郎連根都拔掉,給我點時間。”
“六子,爹發誓替你報仇!”
江瑜心裡忽然明悟過來,六子是六子,但也不光是六子。
張麻子這番話不光是對六子說的,更是對觀眾說的!
或者說,六子就是未來的青年,未來看電影的青年們,就是那個滿腔熱血、渴望公平與正義的六子!
而張麻子,他一生的夙願,就是要替六子們,把黃四郎連根都拔掉!
想通了這一點,江瑜再看薑聞,眼神就不一樣了。
老薑啊老薑,你他媽的真是膽大包天啊!
“都把臉收拾收拾,”薑聞站到一行人中間,沉聲道:“六爺,一路走好!”
江瑜等人也跟著鞠躬,齊聲道:“六爺,一路走好!”
一場戲拍完,眾人找地方休息了一會兒,薑聞繼續忙活,開始準備夫人的葬禮。
張麻子的這一溜兄弟中,葛尤咖位最大,江瑜其次,其他幾人都還名不見經傳,哪怕是廖帆這個未來的影帝,此時也還在苦熬苦等中。
而在劇組,待遇又直接和咖位掛鉤。
比如說,葛大爺就有專門的躺椅和助理伺候,一躺下,熱茶、毛巾就送上來了。
江瑜沒有貼身的助理,但薑聞還是在劇組專門安排了個生活助理照顧他,誰讓他是投資人呢。
其他幾人,就只能找個小馬夾,隨便坐著了。
“江老師,您的茶水,七十二度五,溫度剛剛好,”小助理貼心地遞過來一隻保溫杯。
“謝謝,”江瑜揮揮手,讓他退下。
“老江,你那《驢得水》怎麽樣了?”葛尤躺著問道。
江瑜道:“前兩天打電話過來,說是後期已經完成了,我過兩天估計得回一趟燕京,把最終版確定下來送去過審。”
“嗯,這電影你要上點心,”葛尤道:“現在柏林電影節已經開始選片了,成不成都要等過審再說,你可不能犯老薑的錯誤。”
“我明白,”江瑜連連點頭。
葛大爺說的是《鬼子來了》,這片子沒過審,薑聞私自送去戛納參展,最後被禁導五年。
薑聞之後,就再也沒有導演敢去衝塔了。
“艸,你們倆說我啥呢?”
薑聞不知道什麽時候跑過來,聽了一耳朵,隨手搶過江瑜手裡的保溫杯,咕嘟咕嘟幾大口。
“誇你有種呢,”江瑜笑道:“你這電影我越琢磨越後怕,你這是想當魯迅啊。”
“後怕什麽?”薑聞問。
“後怕我投的那一千萬打水漂了啊,我都能看明白的劇情,你覺得審核的那幫人看不明白?”
六子死了, 張麻子乾掉了黃四郎,但老三卻帶著兄弟們去了浦東,新的黃四郎赫然出現在了火車上,這膽子特麽簡直大的沒邊兒了。
薑聞哈哈大笑,“我連魯迅都能當,還怕過不了審?”
“哎,”江瑜幽幽地歎了口氣。
說是這麽說,但他還真挺佩服這家夥的。
《讓子彈飛》這破電影在天朝真真是獨一份兒的,內行能看出門道,外行也能看個熱鬧。
而且越看越心驚。
算了,就當是陪這家夥瘋一把吧。
江瑜默默站起身,掏出一張七餅戴在臉上。
誰讓他曾經,也是那個六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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