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鬼嗎?我見過。
“鬼”這種東西帶有明顯的宗教色彩,更常被人當作是一種心理安慰或是一種封建迷信。我自然說的不是這種。(我的辯論能力並不強,所以無法當場論述鬼存在的必然性。)我會把“鬼”看作是生活中司空見慣的東西來描述給你們聽。
我第一次見到鬼是在我八歲的時候。當時我爺爺去世,按照老家的風俗是要給死去的人燒紙錢。像草紙一樣粗糙,但更偏土黃的紙被家裡的大人一張張抽出又再疊成四堆。這堆法很有講究,要把紙疊得越高越好(最後的造型和小土丘沒什麽區別),還要保證內部的空氣充足,可以一點就燃。再鋪上一層天地銀行面值誇張(一百萬、一千萬)的紙錢。由老人親自將一元硬幣分別放在四堆紙錢的尖尖上。這黃紙和紙錢燒得時間越久,且火勢越旺,就說明死去的人和老祖宗們越滿意。
在堆紙錢的過程中,我不耐煩把一遝整齊的紙錢抽出又重新堆起來,忍不住問大人:“燒這麽多錢,地府裡錢都快滿得撲出來了,真的好嗎?而且幹嘛不直接燒?多此一舉嘛。”
家裡人急忙連“呸”三聲,命我也照做。之後,直接把我拉拽到紙堆前的草蒲上,下跪,嘴裡還念叨:“小孩子不懂事,都怪我們沒教好。望老祖宗們不要怪罪。”說完便讓我又狠狠磕了三個響頭以示誠意。莫名其妙磕完頭後,我還想問為什麽。可還沒待我開口,後腦杓就又多挨了幾巴掌。
“小孩子話這麽多幹嘛?去去去,趕緊找你媽去。”
因莫名挨了大人的打,再加上年紀還小,不明白“死”究竟是什麽意思,我便開始討厭起這些老祖宗們。我相信從小就寵我的爺爺不會因為這種小事就支使大人打我。可老祖宗們不一樣。他們是我從未碰面過的陌生人。我當時便認定一定是這群陌生人導致了我無緣無故被打。我更暗下決心待會兒要找到“老祖宗們”,告訴他們就算是大人也不可以隨意打小孩。
我悄悄起身(為了能堆好紙錢,我們一般都是蹲著疊),小心地跨過木門坎,跑出去尋找新樂趣。
老家對當時的我來說實在是有趣極了。老房子旁邊流淌的一條小河,河岸斜坡上種了一排排的四季青。還有一條階梯嵌在斜坡上,大概是八層正方形的石板組成。(請原諒我已經記不太清小時候的記憶了)。但一般人只能走到第六塊,因為第七塊中間裂了條大縫。第八層塊更是長滿了青苔,沒在水裡。平時我剛下兩層就會被眼尖的大人叫住,嚇唬我不馬上回家會被河裡的落水鬼抓走。可現在我都站在了第六塊石板上,都沒被人發現。
一種懸乎的刺激感將我的害怕全攪沒了,我好奇這河裡究竟有沒有大人常說的“落水鬼”。要知道我已經上小學了,其實隱隱約約清楚鬼這類的並不存在,可又堅信世界的某一處一定有魔法、鬼神、仙人的存在。我渴望著成為故事書裡的主角,展開一場驚險刺激的冒險。
我小心地抬起左腳,慢慢向下踏去。剛觸到石板,就急忙停下。審視著那條大縫,總覺得縫裡說不定就藏一隻落水鬼。它伺機而動,準備待我鞋一落,就抓住腳踝,連人一起帶回縫裡。許多故事書裡都說小孩的肉是最是鮮嫩。
微風拂過,河上泛起層層波紋,我卻緊張得後背汗快冒出來。
我突然害怕起過於難懂的“死”。
是不是被落水鬼抓走就意味著死亡?爸爸媽媽會在我死後給我疊比現在給爺爺燒的還要多的紙錢嗎?無數的問題湧了出來,
阻止我踏上第七層石板。 倏地,我的右膝一軟,直接栽了下去。裂縫裡倒沒有冒出什麽落水鬼,而是紋絲不動。心還沒意識,害怕的機會轉瞬即逝。
“原來落水鬼什麽的都是騙人的。這裡才沒有什麽鬼,只是大人嚇唬我罷了。”
被大人當傻子騙的屈辱令我當時有點氣惱,責怪傻乎乎相信所謂的鬼怪故事的自己。
“都是騙人的!”
既然“落水鬼”是假的,那乾脆直接走下去,最多不過是把鞋子弄濕。我還故意把右腳重重跺在那條石縫處,雖有輕微的搖晃感,也沒在意。
直到現在,依舊沒有大人發現我從屋子裡消失了。
抬頭望天,橘紅色一大片一大片被潑灑在青藍色的天。沒有熱度的太陽光與農田裡的油菜花相呼應,閃著大大小小金色的光圈。還小的我不明白這景色的可貴,只是覺得耐看,不敢前去打擾從遠古傳來的肅穆。
“呀——”
屋子裡傳來一曲高亢嘹亮的嗩呐聲,似杜鵑啼血,吹出活人對死人的不舍和內心深處的悲痛。剛才快冒出的汗被這麽一驚,自然後背全都濕透了。
風還是那麽輕柔,河上的漣漪似也擺脫時間的流逝,一直就這麽蕩漾著。我卻害怕起來,莫名開始相信起“落水鬼”的傳說。說不定,就躲在河裡,伺機抓住小孩回去生吃呢。
出於害怕,我轉身飛快朝上跑去。因跑得太急,雖沒幾步路,等到了路上還是大口喘氣。
而剛燒完紙錢,正屋外水鬥旁洗菜的大人瞄到我:“小崽子,你去哪裡了?快點來擦擦臉,去給老祖宗們磕頭!”
我已然成為木偶,任由大人用毛巾狠狠擦了遍臉,牽到房內的草蒲前。原來還像土丘的紙錢被燒成發紅的黑炭,火星時不時跳躍著。灰燼充斥了整個房間。甚至連左右兩邊的玻璃窗戶上也粘上了黑點。燙人的空氣熏地人眼直發疼,忍不住流淚。喉嚨裡也有灰燼鑽入,苦的發疼。我隻好努力屏住呼吸,眯著眼,試著按照大人的要求虔心祈禱。
至於之前想向老祖宗討說法的念頭全都不見了,被這裡仿若地獄十八層中的火獄打消得一乾二淨。可就算我聽了大人的話,認認真真磕頭,灰煙還是趁我一不留神鑽進七竅,渾濁了精氣。我實在受不住空氣的渾濁,匆匆忙忙磕完最後一個,便想逃離這間房。可剛起身,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原本煙熏火燎的房間被斜射進來的光線劈開了一條道路。剛剛還不規則運動的黑灰, 儼然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牽引著,像沙漠的駱駝盡然有序地沿著沙丘起起伏伏。我好奇地跟了上去,黑灰色的駱駝隊越走越高,顯然是朝著太陽的方向。
我跨出門,張大嘴巴,像個傻子一樣凝神仰望這一怪象。橘紅色的落日余暉閃著金光,顯得隊伍無比漫長。更遠的地方,更是擰成了細細的一條黑線。黑線看久了,就總覺得背景的金光很是熟悉。而黑灰繼續被那股看不見的力量裹挾向前。等到黑線的一端到達金光中心點附近後,金光變得更刺眼,輪廓也更清晰了。
竟然是大門!
金色的虛幻大門緩緩向內打開,黑灰也變得躁動,拚命裡擠去。原本又細又長的黑線一下子湧成黑色的馬蜂窩,很是恐怖。
太陽就快落山了,而馬蜂窩越聚越大。可大門還是隻開了一條細縫,堅固極了。
屋內的嗩呐聲又響了。淒涼的樂聲凍得我骨頭髮冷。我就這樣呆呆地看著天上比海市蜃樓還奇妙的景色久久不能忘懷。直到太陽一半都陷入田地,原本橘紅色夕陽漸漸被深藍色暈染,大門也變得有些黯淡。
“砰——”
最終門關了。無聲的力量震動了這片田地。而瞬間出現的晚風刮得田裡的菜都匍匐在了地上。一尊模糊的彌勒佛像在門關後,出現了三秒不到,又化作白雲飄得七零八落。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因太無聊開始發瘋般幻想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把已知的鬼怪神話搞了個大雜燴,妄圖蒙騙自己的雙眼。同時我也很清楚:這是真的,剛剛一切看到的、發生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