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明光大師突如其來地宣告,雖然解了一些疑惑,卻也讓謝衍和駱君搖的心情雙雙沉重了起來。
無論是誰,被告知將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都不會高興得起來的。哪怕這個人可以算是他們這一邊的,哪怕他們原本也準備動手。
剛用過午膳,宮裡就來了人傳話,說太皇太后請王爺和王妃入宮一趟。
打發了傳話的宮人,駱君搖和謝衍對視了一眼。
如今太皇太后幾乎已經無法再管任何事了,除非宮裡出了什麽大事太皇太后是不會同時招兩人進宮的。而聽傳話的內侍說,宮裡也並沒有出什麽事。
就連朱太后也因為之前的打擊,暫時安靜下來了。
想到上午剛剛離開的明光大師,駱君搖忍不住在心裡歎了口氣。
兩人踏入太皇太后寢殿的時候太皇太后還醒著,看起來精神不錯。只是再如何精神不錯,也掩蓋不了她越發枯瘦的模樣。
方才在殿外遇到長陵公主的時候,長陵公主雙眸微紅,神色間難掩疲憊。
照顧病人從來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哪怕以太皇太后之尊許多事情不需要長陵公主親自動手。但只是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崇敬愛戴的母親受著這樣的折磨,對為人子女的人來說就已經是一種巨大的心理壓力了。
“知非,搖搖…你們來了。”
太皇太后有些艱難地招手,示意兩人過來坐下。
駱君搖走到床邊坐下,謝衍則坐在了內侍搬過來的椅子裡。
太皇太后看了黃公公一眼,黃公公點點頭,帶著內侍宮女們退了出去。
華麗的寢殿裡只剩下三人顯得有些安靜,空氣中仿佛只有太皇太后長短不齊的呼吸聲。
長久住著病人的房子裡總是免不了有些味道,哪怕是每天有人細心打理的寢殿,氣味也並不十分好聞。
不過此時並沒有人在意這些。
“皇伯母。”謝衍輕聲道。
太皇太后有些艱難地朝兩人笑了笑,道:“你舅舅…去找你了?”
謝衍並不意外,點頭道:“是。”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歇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繼續道,“你伯父生前就說…他早晚還是要鬧出事來的。若是、不讓他將這口氣出了…恐怕他一輩子也過不去。只是…有些事情你伯父也無能為力,當年你伯父得到消息、派了安成郡王去靈州攔下了白家的人。卻不想…白家只是個幌子、姚家還是…或者該說,盯著姚家的不僅是白家,白家被安成王攔了,反倒是…晚了一步,什麽也沒撈著。”
謝衍望著太皇太后,“皇伯母,當年參與此事,伯父想要保的,如今尚且在世的還有幾人?”
太皇太后歎息道:“只有一人了,滅族之仇,此恨滔天。但是、你伯父不能將人交給他。那件事,雖然不是你伯父所為,但受益的確實有謝家。那人當年分了姚家的東西,也…不是為了自己。”
寢殿裡一時沉默無聲,良久謝衍方才輕聲問道:“不是為了自己,就可以殺人越貨,滅人滿門麽?”
太皇太后苦笑著搖搖頭道:“這個問題…無論是我、你伯父,還是那人自己,都問過自己無數次,但是恐怕誰也沒有答案。當年那些事…誰又說得清呢?你伯父駕崩前跟我說…他這一生殺人無數從未有過悔意,唯獨姚家…他未殺過姚家一人,最愧對的卻是姚家。他壓製姚重這麽多年,護他們半生周全,身後之事…他管不了了。”
“皇伯母召喚知非,有何吩咐?”謝衍道。
太皇太后問道:“知非,殺一個人,能解姚郎毀家滅族之恨麽?”
謝衍不答,駱君搖也沉默著。
他們誰都明白,不能。
從遠在蘄族的白靖容,到隱藏在暗處的鸞儀司和鳴音閣,還有更多尚且不知道身份卻都攪和在其中的人。還有明光大師早前那句淡淡的“要死不少人”,他分明是要所有跟這件事有牽連的人通通給姚家陪葬。
多年的佛法熏陶並沒有化解明光大師心中的仇恨。
當年高祖皇帝強壓著不讓明光大師報仇,或許也不僅僅是為了保住那一兩個他不能放棄的人。
從太皇太后宮中出來,迎面而來的寒風讓駱君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謝衍側身仔細為她系好了身上的披風。
駱君搖抬頭看著他,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或許太皇太后也不知道叫他們進宮來能說什麽,讓謝衍繼續壓製明光大師?這明顯是不可能的,謝衍是姚家的外孫,明光大師的親外甥。姚家的滅族之仇,只要還有一個姚家人活著,早晚也是要了結的。
最後謝衍也只是跟太皇太后說了一聲“您放心”,至於放心什麽,如何放心,誰也不知道。
城西,距離鳴音閣並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小樓,名為風雅樓。
這小樓底下是個書肆,不過賣的並不是什麽古籍經典,絕大部分都是一些話本繪本甚至還有春宮辟火之類的東西,總之絕不是個良家女子和小孩子應該踏足的地方。
只要進去看過一眼的人,再踏出書肆都會忍不住對著頭頂上風雅樓的匾額抽一抽嘴角。
坐在風雅樓三樓的窗前,正好可以看到鳴音閣主樓的側面。
此時已經是下午,鳴音閣前的大街上行人寥寥。和這附近所有的地方都一樣,這裡的人們顯然更喜歡晨昏顛倒的生活作息。
鳴音閣大門緊閉,陽光下那龐然大物反倒沒有了夜晚的輝煌宏偉。大門口有幾個穿著短打的守衛站著,絲毫看不出這裡夜晚的富麗繁華來。
明光大師…或者應該叫姚重,悠然地坐在窗前看著遠處的鳴音閣大門。
他手裡拎著一個酒壺,淡淡的酒香在房間裡彌漫。
這副模樣,實在很難讓人將他與護國禪寺那位寶相莊嚴的得道高僧聯系到一起。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響,姚重並未回頭只是淡淡問道:“東西拿來了?”
站在他身後的是一個魁梧精悍的男人,正是昨晚折騰了一整晚的王泛。王泛身上多了不少傷痕,濃重的血腥味和酒香交織在一起,讓姚重嫌棄地皺了皺眉頭。
王泛神色冷厲地盯著姚重的背影,半晌才伸手從懷裡摸出了一塊五彩琉璃。明明沾染了不少血跡,但只是隨意擦了擦,上面的血跡就消失無蹤了。
那五彩琉璃依然色澤絢麗,光潔無垢。
王泛看著回過頭來的男人,男人的相貌比他想象中更加俊美,但年齡已經似乎也比他想象中大一些。雖然眼尾的皺紋絲毫不影響他的風度,但王泛已經知道這人並不是他原本以為的三十來歲的壯年人。
“你到底是什麽人?!”王泛冷聲問道。
姚重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淡然地伸出手,“拿來。”王泛拿著五彩琉璃的手一緊,避開了他伸出來的手。
姚重並不意外,只是微挑了一下眉頭道:“你想毀約?”
王泛盯著他道:“這個東西值一百萬兩,或許不止。”眾所周知如果一個東西有不只一個人願意出一百萬兩去買,還有更多人願意為它拚命,那它真正的價值就遠高於一百萬兩。
姚重輕笑了一聲道:“它值多少是我定的,我說他值一百萬兩它才值,如果我說它不值它就一文不值。”
王泛眼底浮現出懷疑之色,顯然他並不覺得這個連一百萬都不肯出的人會有這麽大的本事。
姚重站起身來,漫步朝著王泛走了過去。
王泛有些警惕地盯著他,眼前這個男人明明是個不會絲毫武功的文人,卻莫名給他一種危險的感覺。這種感覺連昨晚在曲放身上他都沒有感覺到過。
如果一定要說有人曾經給過他危險的感覺的話,大概就是幾年前的謝衍。
但跟謝衍不同,謝衍給他的感覺是一把鋒芒畢露的絕世寶劍,可以一劍穿心,一劍封喉,無可阻擋的那種。而眼前這人給他的感覺卻像是某種無形的東西,抓不住看不見,卻莫名的危險。
“拿來。”姚重走到王泛跟前,再次伸出手道。
王泛依然沒有動,姚重輕哼了一聲道:“王泛,我能找到你,自然也能讓你重新回到天牢。對了,以你的罪名,這次應當就不只是關進天牢那麽簡單了吧?”
王泛眼底閃過一絲怒色,卻沒有發作,他重重地將東西塞到姚重手中,略帶警告地道:“別忘了你的承諾。”
姚重轉身從旁邊的桌上拿起一個盒子拋了過去。
王泛接在手中打開,盒子裡裝著厚厚一疊銀票,“你拿了這些錢就可以離開上雍了,我也建議你盡快離開上雍。否則落到的攝政王府手裡,可不關我的事兒。”
王泛輕哼了一聲,道:“不勞費心!”他將銀票拿出來往自己懷裡一塞,隨手將那裝銀票的盒子丟開,轉身便走了出去。
姚重搖搖頭,“不聽好人言。”
等到下樓的腳步聲消失,姚重走到另一邊的窗口,看到王泛從風雅樓的後門離開的背影,才低頭把玩著手中的五彩琉璃。
“公子。”年穿著一身布衣看上去已經年過花甲的書肆掌櫃慢慢走了上來,走到姚重跟前恭敬地拱手道。
姚重點點頭,隨手將五彩琉璃拋給了他道:“讓人送去攝政王府吧。”
掌櫃接在手中,有些驚訝地道:“公子專程讓人拿回來,不自己留下麽?”
姚重笑了笑,“這玩意兒在我手裡這麽多年,有什麽用?一塊不值錢的琉璃罷了。”
當年拿走半塊琉璃其實也是一時興起,若不是後來余沉叛變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早忘了將這玩意兒丟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
直到近兩年,查到鳴音閣和鸞儀司的一些線索,他才將這東西從一對雜物裡面挖出來。
“那個王泛未必會聽話離開上雍,如果他被人抓住,我們恐怕會有麻煩。”掌櫃低聲道。
姚重道:“他當然不會就這麽離開上雍,他那樣的人當年在知非手裡受挫被迫隱姓埋名這麽多年已經是極限了。即便是忌憚知非,但是經過了鳴音閣和昨晚的事情,也不會輕易離開的。說不定回頭就要來帶人來找我麻煩呢。”
掌櫃有些輕蔑地道:“草莽匪類,哪裡有信義可言?公子是否暫避一避?”
姚重淡淡道:“不避,將樓上的匾額換一換吧。”說罷,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印章遞了過去。
掌櫃神色微變,連忙恭敬地伸出雙手接過印章,眉宇間隱隱有激動之色,“屬下明白了。”
“去吧。”
“是,屬下告退。”
王泛離開風雅樓之後,心中的鬱氣卻越發濃烈起來。
他有些後悔方才那麽輕易就向那個書生妥協了,這讓他覺得十分丟臉和惱怒。明明當時只有兩人在場,但現在回想起來卻有一種全天下人都看到自己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嚇到了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他羞惱交加,比當年被謝衍俘虜還要憤怒。
他轉身想要回去,但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
陰狠的眼眸微微眯起,“五彩琉璃…五彩琉璃、到底是什麽寶貝呢?”昨晚到底有多少人想要搶那玩意兒他也不知道,但自從五彩琉璃到了他手上之後,死在他手裡的一二流高手至少有七八個,完全不被他看在眼裡的三流高手更是不在二十以下。更不用說最後還招出了曲放那樣的人物,若不是那些官差來得恰巧,昨晚恐怕也不會那麽輕易結束。
王泛突然陰惻惻地笑了一聲,他是不知道那是什麽人,但他進京也不是只為了他這一件事。
王泛伸手從懷中摸出了一塊牌子,黑色的烏木牌子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牌子的背面刻著一個小小的音字。
“王泛。”正在王泛想得入神眉目間隱隱露出猙獰之色的時候,有些突兀的聲音從他背後不遠處響起。
王泛心中一沉,雖然他方才有些走神,但距離這麽近直他卻直到對方出聲才發現,可見來者實力不弱。
王泛收起了手中的烏木令牌,飛快地轉身看向聲音的來處。
站在不遠處街角的是一個穿著靛青布衣的中年男人,一道猙獰的傷痕破壞了男人原本俊美的容顏,他左邊的肩膀下長袖空蕩蕩地垂著,顯然是缺了一條胳膊。
在他不遠處的地方,陸續又出現了幾個人。
一個身形窈窕的黑衣女子,那黑衣女子生得極美神色清冷,明顯帶著幾分異族血統。
那黑衣女子兩側十來步遠的地方,站著兩個黑衣男子。
還有另一邊,屋頂上坐著一個白衣公子。
雖然今天眼光明媚天氣不錯,但在初冬的時候拿著一把折扇扇風,腦子多半是有些問題的。
這個白衣人他昨晚見過,就在鳴音閣。
“你們是什麽人?”王泛謹慎地問道。
坐在屋頂上大白天翹班的衛世子笑眯眯地答道:“抓你的人,王泛,你膽子不小啊。這些年沒有人去找你,你就以為自己可以在上雍大搖大擺的拋頭露面了麽?”
王泛神色扭曲,“你們怎麽知道我…那個雜種出賣我!”王泛瞬間想到了一種可能,在心中恨不得將那個男人千刀萬剮。
衛長亭並沒有更正他的胡思亂想,“束手就擒吧。”
“束手就擒?”王泛不屑地冷哼了一聲,“就憑你們?殘廢、女人、廢物?”至於那兩個存在感不高的黑衣人,則直接被王泛略過了。
“攝政王府就只有這些拿得出手的角色麽?謝衍怎麽不親自來?”王泛傲然道。
頭一次被人稱為廢物,衛世子難得額頭上青筋暴跳。
將手裡折扇換了個手,衛世子咬牙獰笑道:“手下敗將哪裡用得著王爺親自出手,能從我們手裡逃出去再說吧。不然…江湖傳言中你可就不只是攝政王的手下敗將了。連殘廢、女人、廢物都打不過,嘖嘖……”
喻明秋皺了皺眉,抬頭看了一眼房頂上的衛長亭,問道:“說完了嗎?”
衛世子摸摸鼻子,有些心虛,“喻將軍您請。”
喻明秋年紀比他大,武功比他強,官職比他高,爵位也比他高。
最重要的是,這次的主事是喻明秋,他真的就是從戶部翹班來湊熱鬧的。
喻明秋一言不發,抬手提起手中劍,就朝著王泛掠了過去。
他一動,其他人也沒有閑著。
冷霜朝兩個黑衣男子打了個手勢,三人飛快地變換位置,堵住了王泛可能逃離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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