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駐守在雲都的軍士而言,夏天顯然不是最好的季節。
街道兩旁的闊葉林此時正散放著最盎然的綠意,熙攘的人群中也加入了更多時值暑假的嬉戲孩童,耀眼的陽光淌過雲層間的縫隙,再被密布的枝葉切的細碎。
驕陽之下,一切都顯得頗具活力。
但濕熱的空氣,粘稠的衣褲,讓這些披著重甲的守衛們昏昏欲睡,卻是並沒有欣賞這一切的閑情。
十年一度的“萬國節”將至,東陸各國的富商巨賈都會雲集首都,商旅們在盛會上歡欣之余,數量驚人的貿易可能就在談笑間達成。
而在這個不太好的季節裡,負責安保和盤查的守衛們,則是攤上了最不好的工作。
“伍長,不過是來過節,這些人有必要做的這麽誇張麽?”
城牆上,年輕的軍士指了指下方正要緩緩通過城門的龐大車隊。
汗水淋漓的夥夫們喊著號子,吃力地堆著陷在泥地裡的木車,三人寬的車篷幾乎貼著牆壁蹭過。
這幅景象與其說是來歡度佳節,看起來更像是舉族搬遷。
“你們會這樣認為也沒差,”一臉滄桑的伍長叼著麥稈,目光在來來往往的車隊快速掃過。
“今昔可不比過往,明年可是‘甲子災年’,這些人是來躲災的。”
“‘甲子災年’?”更多的年輕軍士起了興趣,紛紛扭過頭來聆聽前輩解答。
“癟犢子玩意兒,都給我扭回去,都看過來幹嘛?一會兒被督察司的人發現,這個月的俸祿不想要了是吧?”伍長罵罵咧咧的把年輕軍士們好奇的眼神轟開。
“都豎著耳朵聽就得了,”伍長清了清嗓子,繼續道:
“傳說前朝——綏朝時期,綏朝的開國皇帝帶著他的鐵騎,親手斬殺了禍世的妖女。”
“妖女臨死前對綏朝皇帝下達了詛咒。此後每隔一個甲子年,就會有驚動天下的禍事發生。”
“綏朝撐了百來年,終於是在第三次甲子之災中崩潰了,咱們大亟朝也就是此後才得以立業。”
“相傳第一次甲子之災,綏朝首都墜下了七日火雨,所到之處盡皆糜爛。”
“第二次則是洪水泛濫,良田牧場大都被毀,那一年後發生了持續數年的大饑荒,所見之處盡是餓殍遍野。”
言至於此,伍長突然猶豫了起來,卻是沒有說出下文。
眾軍士見伍長半晌不言語,有人問了出來:
“伍長,那第三次呢?”
伍長沉吟片刻,聲音略顯顫抖的說道:
“相傳……第三次則是死人行軍!前些次枉死的枯骨都動了起來,數量比當時的活人還多。而且它們刀槍不入,精銳的綏軍節節敗退,連末代皇帝都死在了禦駕之上。”
軍士們面面相覷,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和他們從小到大聽聞的有關前朝的評書內容,完全不一樣。
“咱們大亟開國還不到六十年吧?那我們也被詛咒了嗎?”有敏銳的軍士發現了問題的關鍵。
“這我就不知道了,”伍長面色複雜,指了指下面人山人海的車隊。
“明年繼上一次‘甲子災年’剛好六十年,不過看這些老爺們的反應,他們應該是相信的。”
管河昌翻畢桌上的文案,瞥了一眼一旁被一匹紗布包著的斷臂以及斷裂的鐐銬。
在那隻斷臂的傷口處,仍有深紅的血色浸透了大半塊紗布。
這是一篇措辭懇切的報告書,
詳細描述了兩名巡捕成功捕捉通緝要犯,但在返程路上遇襲,犯人被人救走,巡捕們拚盡全力只能斬斷逃犯一隻手的故事。 而那隻斷臂,和被利刃斬斷的鐐銬,則是這段故事最好的佐證。
回過神,管河昌試著沉住氣,按捺住想要撩撥翹起的半白長須的衝動,悶聲盯著右側不卑不亢站著的那個黑發少年,想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些什麽。
黑發少年眼中平靜如水,只是淡淡地與他對視,棕黑色的眸子裡映著的是管河昌一臉嚴肅的模樣。
倒是少年身後身軀健壯的獨眼男,被管河昌偶爾掃及的目光盯得心裡發毛。
約莫十數息後,管河昌突然泄了氣,順了順半白的長須,坐躺在官椅上,嘴裡振振有詞:
“你怕是隱瞞了什麽沒告訴本官吧?”
“回夫子,沒。”
少年答的很快,一本正經地搖頭。
“曹煙啊曹煙,你小子怕是想玩兒死我!”
管河昌突然來了精神,一拍桌子,半白的長須登時又翹了起來:
“雲都現在正是關鍵時刻,你若是又放掉一個亡命之徒,捅出什麽簍子,你一介小小見習巡捕不見得會怎麽樣,我這個銜雲府的府尹那是要擔重責的!”
“夏侯溫斬了他一隻手,更新一下通緝令,查查城裡的大小藥房,很好抓的。”
“真有那麽好抓,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雲都麽?”管河昌吹胡子瞪眼,沒好氣地瞪著曹煙。
“我覺得他可能不是文越私派的細作,似乎鬼吏也在追他。”
“鬼吏軍?”管河昌聞言面色卻是一變,站起身來回踱步,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曹煙和夏侯溫也不出聲打擾他,只是靜靜立在一旁。
“我去找一下李主司,你們繼續跟進,趁早抓著他。”管河昌言畢,快步向門外走去。
“管夫子,如果抓住了‘夜梟’,我能升正了嗎?”曹煙對著管河昌的背影說道。
“那是當然,不過你先押回這個文越的逃兵再說吧。”管河昌擺擺手,快步走出門,突然想起了什麽,又折了回來:
“還有夏侯溫,借你小子的那對山紋腿鎧,記得還回我府上。”
曹煙和夏侯溫走出銜雲府的大門時,已經有人在等他們了。
“曹悶子,聽說你這次又剁了人一隻手,你小子是不是有點特殊的癖好啊?你這是師從了城東的屠戶麽?”
身著華貴衣袍,騎著高頭大馬的貴族少爺對著二人高聲喊道,少爺身後同行的少年騎士們一齊大笑,眉眼裡透露的,盡是對衣著素裝的二人的譏諷。
曹煙和夏侯溫沒有搭理,權當是沒有聽見,二人無視了聒噪的騎士們,就要朝著前方走去。
“曹悶子,你的驢子呢?你今天怎麽不騎它來府裡辦案了?”一名少年靈光一閃,對著二人的身影高喊到。貴族少爺對這個善於挑刺的敏銳隨從很是滿意,眼神裡流露出些許讚賞。
“這個我知道!夫子嫌曹悶子騎著驢子來府裡丟銜雲府的人,我記得原話是‘有辱府格’!”
又有另一個少年快速接話,曹煙二人身後又是傳來了一片快活的笑聲。
夏侯溫攥緊了拳頭,正要轉身去找少年們的麻煩,卻被身旁的少年一把拽了回來。
“你在這等著。”
少年丟出了不容置疑的話語,心有慍氣的夏侯溫正想說點什麽,但對上少年那平淡如水的黑眸後,到嘴邊的話語生生咽了下去。
曹煙向著一眾少年們走近了些,環視了一番面露譏笑的男孩們,高聲說道:
“蹇(jiǎn)安,自從我來到了銜雲府後,無論是劍術、射術還是算術,你幾乎在所有科目上都輸給了我,你知道你還有哪一科尚未輸給我麽?”
名叫蹇安的貴族少爺一怔,登時臉色氣的漲紅,正要發聲反駁,卻被曹煙繼續的發言打斷:
“是騎術。我沒有報名參加騎術的比賽,因為我沒有能夠參賽的坐騎。這也是為什麽以你蹩腳的騎術,卻能在見習巡捕裡位列騎術首席的唯一理由。”
“混帳!”聽到這樣狂傲的解答,蹇安羞憤難忍,“你這隻配騎驢的賤種!有何資格妄稱比我更強?!”
“那我給你個證明的機會,給我一匹馬,三日後我們馬場見真章。”
“如果你不敢也可以,畢竟你唯一能夠保住首席的方式,就是借助你那位居高位的爹給你打下的財富。”
“或者我給你支一招, 你可以借我一匹病馬,然後再通過贏過一隻病馬,來假稱勝過我。”
接連的三句辭令使得蹇安怒火中燒,他死死地俯視著面前的黑袍少年,隨手指向身旁的一名少年大喝:
“你!把你的馬給他!三日後我倒要看看這個賤種能有什麽能耐!”
剛才還和眾人一起譏笑的少年現在是一臉的錯愕,在看到主子不容分說的表情後,只能心痛地翻身下馬,牽過白色的馬匹,將韁繩遞了過去。
“謔,這是高昌馬吧,這可是西境盛產的好馬,蹇少爺闊氣。”曹煙一邊讚歎一邊接過韁繩,愛惜地撫摸著白色大馬的鬃毛。
“我這馬每天要吃冽陽國上好的麩皮和甜菜啊,每天三頓,可不準忘了!”送馬的少年盯著薅馬毛正薅得不亦樂乎的曹煙,鄭重其事的說道。
“我買不起。不想讓你的馬吃粗糠剩菜,就自己送過來。”
“……”送馬少年一陣無語。
曹煙卻是看也不看他,翻身上馬,駕著白馬向夏侯溫走去。
夏侯溫看到曹煙從少年們那邊拐了匹馬過來,一邊豎大拇指,一邊疑惑地問道:“你真要三日後跟他比馬?那案子先放放?我帶你去城外練練?”
“比他個鬼!”難得的,從曹煙臉上出現了不屑的神情,“有這閑工夫,抓緊查案,現在我這有馬了,去叫令妹把你家的馬也騎上,咱們多去四處看看。”
夏侯溫恍然大悟,心中暗歎追隨之人心思之奸詐,又回了回頭,向還在滿腹憤慨,商討對策的少年們投去憐憫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