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的時候，所有人看著我的目光都是驚異不已，我刻意避開他們的注視，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觀察著這個小小的村子，村子被四面青山環繞，真的形如一個開口巨大的土碗。

　　村中只有四個石頭院牆圍起的院落，院落都很大，裡面各有兩三個青石壘成的房子，房頂上鋪著同樣青灰色的屋瓦，四個院子離得都不遠，東南西北地排列著，村子中心有一棵衝天而起的巨大松樹，墨綠色的枝葉如亭如蓋遮蔽了很大一塊空地，不遠處卻還有一口古井，井口有一個巨大的石欄和軲轆架子。整個村子有一種區別於普通山村的肅穆和冷漠，只有一個院落裡有一棵生滿紅花的木棉花樹翻過石頭院牆探出一大片生機勃勃的紅色。

　　轉頭髮現莫小蕾和阿香都不見了，左邊一個院子裡站著阿水還有他的同伴們，看著我的眼神也是驚異萬分，我衝著他們點點頭，接著向那個生長著木棉花樹的院落走了過去，剛到了院門口，門突然在眼前打開，阿暖急衝衝地從院裡跑出來，看到我先是嚇了一跳，然後就開心地抱住我笑了，接著又哽咽地低聲說:“阿公快不行了。”。

　　我急忙跑進院子，院子面對大門立著一個大大的石碑，隱隱現出些暗紅陰影和數道細細暗紅石紋，真的形如一個抱著凸起肚子的婦人，石板下有一個簡陋的石台，石台下方的地面本來鋪著的石磚碎了數塊。石碑旁空出一塊地方中了一棵長著一樹茂密紅花的木棉花樹。

　　正要跑進房去，就看見驚山扶著方力撐了一把黑傘從屋裡走了出來，方力的神情平和，看不出有病重的樣子，我突然想到這不會是回光返照吧，心裡不由有些悲哀。

　　方力和驚山看到我也是吃了一驚，驚山的嘴張了又張最後卻什麽話也沒有說，倒是方力卻笑了，問我說好了麽，我急忙說我很好，接著要和驚山一起扶他進屋。

　　方力搖搖頭，雙眼慈愛地看著我說道:“我剛才還在想著我把翠兒的孫子傷著了，以後見到翠兒我該怎麽說啊，老天真是對我好，讓我能再看到你好好的。”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山風卷著細細的雨絲飄灑進院中。

　　我的眼光落在了院子中的木棉花樹上，灰白色的枝乾生者刺瘤，滿樹鮮豔的紅花驕傲倔強地向著天空開放，奇怪的是滿樹沒有一片樹葉。

　　“翠兒最喜歡木棉花了，後山上有一棵很大的木棉花樹，她自己爬不上去，只能在樹下撿一些落花，我知道了就爬上樹給她去摘那些開得最漂亮的花，翠兒有時候看著花會看好久，說她和那些花好像，我就笑了，說她就是小花啊，和那些花一樣好看，翠兒聽到了就老是笑我傻。”方力的聲音在我身後悠悠地傳過來，“這棵樹是我六十年離開村子前的那個晚上栽的，沒想到可以活下來，還沒有想到的是我再看到的時候已經是六十年後了。“

　　我在樹下撿了朵木棉花小心地放進背包裡的木盒中，不明白為什麽我總是沒有辦法將沈翠兒的名字和外婆這個稱呼聯系在一起。

　　方力不願回屋，驚山隻好搬了一隻木椅讓方力坐下，不一會兒李雨時和方小妹還有莫小蕾和阿暖也走進院子裡，莫小蕾低著頭不願理我，倒是李雨時和方小妹看著我的眼神很複雜，又是歡喜又有哀傷，我對著他們微笑了一下，我很難去叫李雨時一聲外公，真的很難，只能有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

　　方力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石碑，嘴裡喃喃說道:“翠兒你真傻，

敏芝是我的親妹妹啊，她怎麽可能有我的孩子。“　　方小妹上前一步扶住方力說:“哥，你糊塗啦，我才是你的親妹妹。“

　　方力的手輕輕握住方小妹的手，眼裡滿是溫柔慈愛，“你當然是我的妹妹，但是敏芝確實也是我的妹妹，而且是我同父同母的親妹妹。當年何家阿爸阿媽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我們方家與何家一直交好，所以在敏芝生下來一個月的時候便過繼給何家，名字也從方敏芝改成何敏芝了。何家阿嬸後來終於懷孕，生了一個女孩子，何家阿爸便說我們從方家要了一個女兒我們也要還一個女兒給方家，那個女孩子就是你。”

　　方小妹哪裡肯信，嘴裡一直念叨說方力肯定是糊塗了，要扶他進屋。

　　李雨時的聲音在背後傳過來，“力哥說的是真的，當年敏芝也告訴過我，只是小妹你當年還小，長輩們想你長大一些再告訴你知道。“聲音緩了緩又說道:“小妹你不覺得何家阿爸阿媽對你特別關心嗎，我記得你小時候待在何家的時間都要比在自己家多，是不是。”

　　方小妹一時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叫起來:“六十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們誰也不肯說。”

　　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視著李雨時和方力，李雨時臉上顯出羞愧，低頭不語。

　　“六十年前?六十年前的事情，那些都是我的錯，我一步錯，步步錯，終於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方力悲慟地捶胸大哭道，阿暖趕緊俯身輕怕他的後背，驚山在方力的嘴裡塞進一個藥丸，好一會兒，方力的氣才平順。

　　李雨時歎了口氣，說道:“力哥，錯不在你，如果有錯，那也是我犯的。我和敏芝年齡相仿，從小一起長大，我總喜歡躲在家裡讀書，力哥年紀比我們大很多，翠兒姐又不喜歡理我，小妹太小，我的玩伴只有敏芝，也只有她是真正關愛我，相處久了，我們都發現我們之間的感情不是那種兄妹的感情了。”

　　“但是村子裡有祖規，同村人的後代不可通婚，我想可能是因為雙方都有血蠱在身，如若再有後代，那血蠱發作之勢將不再可控，但是那種情愫一旦生成如何可以平息，敏芝就借口要到山下縣城讀書，而我說需要幫助阿爸打理藥鋪生意也去了縣城，這樣一來，我和敏芝便可以常常見面，少年男女失去控制便有些肆無忌憚，不久敏芝告訴我她肚子裡有了我的孩子。”

　　“我們當時都惶恐得不知所措，我擔心的不單是長輩責罰，而是我們的孩子因為父母的雙重的血蠱影響如何存活，但是更糟的事情來了，有一天一個很老的養蠱人抓住了敏芝來到我們藥鋪，要我和我阿爸帶他去土碗村，我和我阿爸都不同意，養蠱人竟然在我阿爸身上下了個極重的蠱。“

　　一陣咳嗽聲後，方力接著李雨時的話說:“那天晚上，雨時和敏芝突然來找我，我很吃驚，他們倆這時候都應該在山下縣城啊，現在這個時候也沒有到該回來的日子，況且那段時間已經下了幾十天的雨，進山的道路早就被山洪衝垮，真是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回來的。“

　　”敏芝一見到我就哭著跪下來，要我無論如何要幫助他們，我嚇壞了，趕緊扶起敏芝，這時雨時對我說要我幫忙一起去沈老先生那裡偷長生丹秘方，我當時就立即拒絕了。“

　　”敏芝面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對我說，‘哥哥我已經有了雨時的骨肉，我們已經違反了祖規，村子裡已經沒有我們立足之地，我和雨時隻想拿到長生丹秘方後離開村子。’，我心裡亂得厲害，本想硬下心來拒絕，但抬起頭看到敏芝蒼白絕望的臉，我再也說不出什麽狠心的話來，就一咬牙就答應下來。“

　　”我們商量了一下，這幾天沒有見到翠兒，聽沈先生說翠兒不在村子裡，如果把沈先生引出來，那我們應該可以趁著雨夜摸進沈家盜出秘方。

　　”我把阿爸叫到我房間，敏芝一看到我父親便跪在地上只是落淚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將他們的事情和我的計劃告訴了阿爸，請他裝病引沈老先生到我家。阿爸開始時候堅決不同意我們這麽做，還狠狠地罵了雨時和敏芝，我和雨時無論怎麽勸說我阿爸他都不同意，大家一時僵在那裡。“

　　”敏芝突然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來時額頭上已經滲出鮮血，從衣袖裡抽出一支匕首向自己頸子劃了過去，我站在敏芝身邊一把抓住她的手，但是匕首刃口很是鋒利，敏芝脖子上被割破一個深深口子，鮮血汩汩流下浸濕了衣領。“

　　“阿爸長歎一聲，隻好答應了我們，我冒雨趕到沈家找到沈老先生說我阿爸突發急病，沈老先生果然立即跟著我回到我家。“

　　“沈老先生到了我家後，我便拉著雨時抓把雨傘向著沈家走去，敏芝也在身後追了過來，滿臉都是開心，就像她小時候跟著我去後山去玩的樣子，我歎了口氣，只是希望可以借著大雨偷偷溜進沈家找到秘方後讓他們兩個趕快離開村子，後面再大的苦難我一個人去扛。“

　　”那天晚上的雨真的很大，我們腳下的水隻一會兒時間就已經沒過了腳腕，我們趕到了沈家，用匕首輕輕挑開了院門門閂，夜深了又是大雨，沈家的家人很早就已經休息，整個院子裡沒有燈光，伸手不見五指。“

　　”我們摸黑找到了沈家書房，雨時從懷裡掏出一個手電筒，摁個按鈕就有光照出來，那還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這個東西。我們用手電筒在書房裡裡外外找了一遍，什麽也沒有找到，我突然想到一個隱秘地方，如果那裡也沒有的話，那我們就再也別想找到了。只是我曾經答應翠兒一輩子不去泄漏也不再踏足那個地方，若不是為敏芝，我一定會堅守這個承諾。“

　　”我站在書房裡猶豫再三，外面雨聲讓我心亂如麻，我父親天性樸實不會撒謊，沈老先生若是看穿必會立即趕回，我仿佛已經聽到沈老先生叩門的聲音，雨時和敏芝還在書房裡沒頭沒腦地亂翻，看到敏芝無助的眼神，我心裡又是一橫，反正已經錯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錯到底算了。“

　　”我將敏芝雨時兩個人攆到書房外屋簷下等候，我在書房裡找到暗道一路跑到那個隱秘所在，室內還點著油燈，應該是沈老先生在離開之前還在這裡，書桌上放著一本書，我拿起一看，書面有長生丹三個大字，我心裡一陣狂喜，從懷裡拿出一個油布將書包起，一路跑回書房，打開房門拉著雨時和敏芝就往院門處跑，屋外大雨傾盆，狂風大作，雨時的手電筒淋了雨水立刻就滅了，我們摸著黑頂著把傘，腳下踉蹌，我心急如焚，只怕沈老先生已經出現在門口。“

　　”還沒有到院門，突然天上憑空閃過一道閃電，照得小院裡亮如白晝，透過雨霧，我看到院門前赫然站著一個人，我眯著眼睛仔細一看原來是翠兒，我的心一下子拎了起來，我寧願被沈老先生抓住，寧願被亂棍打死，我也不想看到翠兒這時站在我面前。“

　　”我的腿一軟，竟然摔在了翠兒腳前，我抬頭向翠兒看去，又是一道閃電劃過，我永遠忘不掉翠兒那時的眼神，又是痛苦，又是疑惑，又是無助，又是怨恨，我當時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