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還是會來，不是所有的事情有所惦念就會產生好的結果。

　　世間萬事往往事與願違，直面帶來的有警示，有銘記，還有苦楚。

　　葬禮不久就開始舉辦了，來的人都披麻戴孝，長輩們神情悲慟，眼角含淚。

　　前來吊唁的親戚們排成了一條條的隊伍，在這漆黑的夜晚，舉著點燃了的玉米杆，引領他們走向前方的小路，燒紙祭拜。

　　小風瑟瑟，讓時小婷最忌憚的事情發生了，時珂嘉父親去世的場景重現了，嗚咽的聲音讓她忍不住心悸。她有些承受不住了:莫不是她做的那個噩夢?難道老天是在懲罰她嗎?

　　她潛意識猜到是家裡有人去世了，沒曾想是自己父親。不，更確切的說，她已經通過家裡人的行為，感知到情況不妙，卻不願意相信此人是自己的父親。

　　那幾天她們還是照舊上學，忽略了父親不在這個細節，還以為他是趁著家裡裝修的功夫出去上貨了。

　　這種事情十有八九，她們也習慣了，白天睜開眼見不到父母，晚上閉眼前聽不到聲響，也總以為生活除了吃飯上學其他的都是一成不變的。

　　習慣真可怕，就像一隻偷吃的老鼠，生生奪走了自己擱置在角落卻不以為意的東西，等到回過頭的時候，才發現為時已晚。

　　“圈啊，圈，你怎麽這麽狠心，就離俺娘仨走了，你讓俺娘仨怎麽過……”

　　“寶書啊——”

　　“圈啊——”

　　令人發指的哭喊似波浪洶湧，一遍又一遍拍在了臉上。周圍亂哄哄的，黑乎乎的一片，只有火把照亮的地方才能隱約看到火光底下那模糊不清的臉。

　　時小婷被小尹(時寶章的妻子)領著，走在了人群的最前方。

　　時小媛則被王叢菊(時寶文的妻子)牽著小手，被擠到了人群稍後面。她迷惑地打量著這一切，她不明白這一大群人為什麽要拿著火把走來走去，更不明白為什麽要邊走邊哭泣。

　　“你個小兔崽子，你怎麽這麽沒良心?你爸爸死了，也不知道哭?唵?”王叢菊板著臉，隨手擰了一把時小媛。

　　“大大，你擰我幹什麽?”時小媛苦著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你有沒有良心?你爸養你這麽多年，現在死了，你連滴眼淚也沒有?”

　　“我爸爸怎麽了?”時小媛天真地望著王叢菊，她不知道，死，到底是什麽概念。

　　倘若那天她沒有因為腳下的五毛錢臨陣逃脫，親眼見證時珂嘉門口人群嗚咽的慘狀，她就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麽了。

　　“你說怎麽了?看不見這麽多人在幹什麽?你爸爸死了，知不知道?”王叢菊使勁扯了扯時小媛，低頭訓斥著她。

　　“大大，死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沒有了！”王叢菊斜乜著眼睛，不耐煩地說。

　　“噗通”一聲，不知道誰跌倒了，人群中引起一陣躁動，大人們不知道在喧嘩著什麽。

　　“小麗?小麗?”

　　“怎麽回事?完了，是不是咬緊牙關了?”

　　“怎麽辦?”

　　一群人驚恐地圍在沈麗旁邊，手足無措，站著的，蹲著的，四處轉的，花樣百出。

　　小麗?媽媽?媽媽怎麽了?聽著喧嘩的人群中有人在喊母親的名字，時小婷心中一驚，掙脫了小尹的手，額頭擦著大人的手指蹭過人群。借著微弱的火把，只見母親上下唇緊閉，雙眼腫的像皮球，半癱在地上。一年輕女子攙著她，用手不斷拍打著她的臉，

呼喚著她的名字。　　“媽——媽——”時小婷尖銳的聲音劃破了整個夜空，刺透了整條街道，鏗鏘有勁，力挽狂瀾。

　　“起來，都起來，別圍在這，趕緊把小麗扶起來，快！”沙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一個身穿褐色外套，頭部略微禿頂，胡子拉碴的男人擠過人群，來到沈麗身旁。

　　低矮的他面無表情，嚴峻地盯著已經昏迷的沈麗。

　　時小婷悄悄地瞅著眼前這副面孔，隻覺得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來是誰。正在努力搜索著記憶，卻被迎面吹來的冷風打斷，不禁打了一個哆嗦。一想到母親生死未定，她就難過的想哭，可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不敢哭，更不敢出聲，隻好乖乖的閉嘴，扭曲著臉，緊張地注視著這裡的一切。

　　男人從腰間取出了一串鑰匙，挑了一把頭部尖銳的，伸出手捏住了沈麗兩側的臉頰。

　　他在她兩排緊閉後牙槽的地方，用力地撬著。

　　“咯嘣”一聲，鑰匙斷了。聽到清脆的響聲，他意識到情況不妙，握著手裡大串鑰匙，又快速摸索了一把。

　　牙關開啟瞬間，沈麗醒了，她雙眼微睜，一口氣艱難地從嘴裡吐了出來。

　　“媽媽！”時小婷眼含著淚，感激瞅著眼前這個粗糙的男人。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該辦事辦事。”男人冷靜地招了招手，聲音依舊沙啞。

　　剛剛從隊伍後面衝過來的時小媛，見到慌亂的人群以及被人扶著的母親，“哇”的一聲哭了，“媽媽，媽媽，你怎麽了?”

　　“媽媽，暈倒了。”時小婷見時小媛哭，自己也嚎啕大哭了起來。

　　兩個孩子紅著眼睛，邊哭邊抹著眼淚想追上沈麗。

　　“嘿！你倆幹啥呢！恁媽有人扶著，別過去搗亂！”王叢菊一個步子上前，扯過兩個孩子細小的胳膊，一手一個，臉面冷酷地說，“瞎哭什麽?不哭你爸，哭你媽做什麽?你媽又沒死！”

　　時小婷掙扎著，聽到“死”字，哭的更狠了，驚慌抬頭盯著媽媽的後背，就怕一閉眼，人不見了。

　　“行了，別哭了，趕緊跟著走！”王叢菊拽過兩個孩子，就隨著隊伍往前走了。

　　“大大，我媽媽——”

　　“你媽沒事！憋回去！什麽忙都幫不上，還有什麽臉面哭?兩個白吃乾飯的小崽子，沒看大人忙成一團了嗎?你們倆一點哭喪的表情都沒有！再哭扔下你們，自己走回去……”

　　聽到雜亂無章的恐嚇，兩個孩子抽泣著，隨意在臉上抹了幾把眼淚，就乖乖地止住眼淚，跟著人群走了。

　　隊伍又重新排成了一條長龍，直系親屬每個人手裡都拿著要焚燒的東西，紙扎的轎，童男童女，還有一個寫著偌大“奠”字的花圈。

　　沈麗被那個男人扶著，隨著人群一起流動。

　　終於到了小路的盡頭，一群人自覺圍成了一個圈，在中心位置燒掉那些紙扎。

　　時小婷圍在圈的最裡層，她能明顯地感受到那份來自熊熊大火囂張的炙熱，烤的人難受。額前的汗珠混著眼角的淚，在黑暗中蒸發消失。血紅的火焰隨風而動，燃燒著這淒冷的夜，蒼白的心。火勢越來越大，也就一溜煙的功夫，一切化為烏有。

　　風一吹，地上的灰燼就孤零零地散盡了。

　　次日陰雨連綿的天氣便理所應當的順應了杜牧的“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空中下起了飄飄灑灑的小雨，沈麗衣著單薄，失魂落魄地抱著骨灰。形單影隻心如絞痛的她如行屍走肉般，在雨中瑟瑟發抖。

　　墳坑挖好，骨灰就要下葬了。

　　沈麗雙手緊抱骨灰，不顧一切地俯身探到坑底。眾人見狀一擁而上，奪了骨灰，安撫了沈麗。平靜下來的沈麗，倚著大姑姐時寶香的雙腿，勉強癱坐在這抔黃土旁的泥濘邊，兩眼緊閉，默不作聲。

　　因為沒有正式的墓碑，時寶香的丈夫范金鐸手持刻有黑色字跡的紅磚頭，反扣過來，藏在黃土之下，掩埋了進去，以示之墓。

　　十幾張哭喪的臉擁擠在墳墓周圍，感受著這荒涼的墳場帶來的朦朧細雨，一次又一次衝刷著內心的哀愁。

　　大家淋雨站著，腳踩泥濘;雙手作揖，膝跪雨水;俯身扶地，頭叩黃土。祭拜者無不沾著泥巴，淚流面面，抽抽搭搭。雨水順著他們的額頭流到下巴，又觸碰到地上，滴答滴答地濺著水花。

　　時小媛咂了咂混為一灘襲進嘴角的液體，鹹的淡的涼的土腥的，充滿了苦澀與淒涼。

　　不知不覺，這已是時寶書走後的一個月了。

　　面對那些奇奇怪怪意味深長的眼神，指指點點仔細打量的閑言碎語，以及鄰裡八村對家長裡短的八卦，兩個九歲的小女孩，還是敏感，有所察覺的。

　　家裡的那棵開了花的青蘋果樹，早因時寶書的去世被砍殺了，葉子也隨之一起摒棄了。

　　聽說那棵樹還是時永聚(陰維青的丈夫)栽的，可惜沒有等到它結果，便在第三年去世了了。

　　隻留下孤苦伶仃的陰維青，撫養四個孩子。

　　就像如今坐落在家門口的石榴樹一樣，失去了曾經陪伴它十幾年的青蘋，孤零零地屹立在這天井的角落，獨自吸收著所剩無幾的養分，培育著下一代。

　　門口的香椿樹早就發芽了，今年卻沒有人忙著采摘了。家裡亂成了一鍋粥，王叢菊趁火打劫，忙著分家，忙著分錢，忙著一刀兩斷。

　　家裡失去了頂梁柱，就如同任人宰割的豬肉，隨意輕賤。

　　從那時起，時小婷就發誓，活出個樣來，決不能像父親一樣，目不識丁，憨厚老實。不為別的，就為了不像豬肉一樣被人切割，任人買賣。

　　以後的日子，時小婷總是在半夜睜開雙眼，盯著米黃色的天花板，恐懼和不安充斥著她整個內心。她不知道怎麽才能緩解內心的焦慮與急躁，思來想去，難以入睡。

　　她經常側著臉看著躺在炕上熟睡的妹妹，那麽寧靜，那麽安詳，可是，為什麽，母親一直皺著眉頭?

　　不知道為什麽，好好的一個家，突然變成了這樣。

　　她起身抬頭望著窗外，月光柔和似水，屋外的一切如同撒上了一層銀色粉末，泛著光芒。白裡透著藍，藍裡透著黑，黑裡透著深沉。

　　夜晚神秘又令人好奇。那種帶著隱藏的亮又含蓄的暗讓人沒有睡意，隻想沉思凝望，遠處近物都看得清晰，仔細打量身影形態卻又模糊不定。月亮像明鏡一樣照射著空曠的天井，光暈一圈一圈的延伸，偌大的仿佛它就在面前，伸手就可以觸到。

　　天空像一塊染了斑點的藍布，點綴著整個星空，可這夜色如水，皓月當空的畫面，為什麽會讓人如此悲傷?

　　此刻的月光讓她想起了姥姥講給她的那些靈動故事，臆想著貝貝口中那本神奇的“月亮與六便士”，她驚奇地發現，黑夜在無盡的收縮，無盡的逼近，包圍著那位國民時代身穿灰色隆重長袍的先生。

　　他手持著地上撿起的冰冷硬幣，與那圓盤光輝的亮月比對，銀色的硬幣散發著金黃色，手指一點點的移動似天狗食月，身體的倒影在地上微微晃動，背後的一抹黑透著廣袤與夢幻，此刻，她仿佛聽到的也只有月光傾瀉到衣服上的輕柔，好似雪花飄落衣襟的觸碰。

　　黝黑的夜席卷了整個身體，時小婷抖了抖，裹著被子躺下，縮成小小的一團。她總是想象自己沉浸在一片汪洋大海中，與溫柔的海水融合，靜靜地觀賞海上的船隻，來來往往。仰面抬頭看天空中那一抹光亮漸漸縮成一個點，直至消失。

　　她似乎能感受到身體的墜落，直到沉入闊達的海底，渺小的扎根發芽。

　　時寶書這三個字，再也不會出現在她們的作業本上了。

　　她還記得，時小媛看著父親歪歪扭扭的字嘲諷，說等她學會這三個字，一定要好好教爸爸一番。她豎著大拇指信誓旦旦，爸爸賣水果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不能輸在這三個不起眼的小字上。

　　本來炕上爸爸的位置現在變成姥姥的了，她很多次想把姥姥看成是爸爸，卻怎麽也做不到，父親的背影是高大的啊！哪會像這般瘦小?她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肆意流淌的眼淚。

　　姥姥跟她們說，睡吧，睡一覺就好了。睡一覺真的能好嗎?就能忘記嗎?忘記爸爸去世的消息，奶奶搬走的事實?

　　新房子可真冷清，沒有窗外石榴樹的倒影，也沒有青蘋，不能跟妹妹一起蕩秋千了，或許……

　　那個充滿歡樂的院子不再屬於她們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