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看，我們摘了老多夾桃花，可以染好多指甲蓋啦！”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老遠就聽到時小媛的大嗓門，兩隻腳一蹦一跳的，通紅的雙手舉得老高，小手裡攥滿了夾桃花的花瓣，紅色的汁液從手心裡流到指甲縫，得意地晃著屁股，從遠處撲向沈麗。

　　自家門口屋簷下，沈麗正在坐著小馬扎一針一線地縫製著孩子的衣服，看到奔跑過來的時小媛，便放下了手裡活，雙手摟過孩子，夾在兩腿中間，扯過腳下的針線笸籮，取出一塊碎鋪襯，擦了擦孩子額頭上的汗水。

　　“哎呀，媽媽，熱死了，我先把夾桃花放到地上……”時小媛轉身一個跨步，就從沈麗的腿上邁了過去，尋找可以存放夾桃花的地方。她轉著圈四處瞅了瞅，最後終於尋到一處角落，一個四方的石塊，隨意將花瓣撒在了上面。

　　“熱死了，你還跑，看看你淘的，又弄得滿手都是，別往身上擦，還得洗，趕緊回屋裡，用肥皂好好洗洗手！”沈麗看著滿地的夾桃花，叮囑著正要用衣服擦髒手的時小媛。

　　“哦！”時小媛垂著臉，一臉不情願地往回走。

　　“你姐姐呢?”

　　“在——後——面——”時小媛故意拖長了音，扯著嗓子說。

　　說曹操到曹操就到，只見時小婷微微低著頭，雙眼緊緊地盯著夾桃花，小心翼翼捧著，眉開眼笑地踏著貓步走過來。

　　“婷婷，熱不熱啊?”

　　“不熱，媽媽，妹妹把夾桃花放在哪了啊?”時小婷走到沈麗身邊，才抬起頭注視著沈麗。

　　“那，那個石頭上。”沈麗歪著頭用眼睛示意了下時小婷。

　　“哦，我也放那吧。”時小婷彎下身子，慢慢地蹲在地上，低頭使勁吹了吹上面的土，才將兩手的夾桃花輕輕地放到上面。

　　她用手撥了撥夾桃花，挑出裡面的綠葉，確定沒有雜質，才站起身來，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隨手拍了拍身上殘留的泥土，就溜到沈麗身後，雙手從脖子後面穿了過去，交叉做弧形，環著沈麗的脖頸，用下巴頦兒抵著沈麗的肩頭，趴在背上，喘著氣說，“媽媽，你說怎麽有紫色的夾桃花?紫色的夾桃花也能染出紅色的指甲蓋?”

　　“能啊，都能，紅紅的指甲蓋可好看了~”沈麗將手背到身後，摟著時小婷，溫柔地晃著身子。

　　“媽媽，為什麽紫色的夾桃花不染紫色的指甲蓋啊?”

　　“這個媽媽就不知道了，趕明等你長大了，學了知識，就明白了，到時你講給媽媽聽，好不好?”

　　“恩，不過……這夾桃花還真是奇怪，對啦，媽媽?今天貝貝說我們是混血的……”時小婷撓了撓頭說。

　　“聽誰說的?”沈麗轉了轉身，把時小婷胳膊從脖子上拿下來，拉到自己的身邊，抱到了大腿上。

　　“貝貝啊?”時小婷抬起頭，雙眼撲棱撲棱地眨著眼睛，天真地看著媽媽。

　　“別聽貝貝瞎說，貝貝也是孩子，她也不懂……”沈麗用左手食指刮了一下時小婷的鼻子說。

　　“但是貝貝說，她在書上看的，混血就是來自不同地方的人生的孩子，媽媽是東北的，爸爸是山東的，媽媽從老遠地方嫁過來的，所以……”

　　“貝貝說的不對，混血是指兩個不同種族的人生出來的孩子，俺婷婷可不是混血娃~”沈麗搖了搖頭，表示否定。

　　“那媽媽，不同種族是啥意思?”

　　“不同種族就是長得不一樣的人，

就好比……看電視的時候，電視上的外國人跟我們中國人長得就不一樣，是不是?”沈麗不知道如何解釋，就簡單地打了個比方。　　“好像是，他們有，有黃頭髮，高鼻子，嘴裡嘰裡咕嚕，還說著我聽不懂的外國話。”

　　“誒，對，這就是不同種族的，你看媽媽和爸爸是不是長得都一樣?黃皮膚，黑頭髮啊?”

　　“恩，我有點明白了，對了，媽媽，怎麽貝貝有姥爺，我怎麽沒有?”

　　“俺婷婷也有啊，俺婷婷不光有姥爺，還有姥姥呢！”

　　“啊?那媽媽，他們在哪啊?怎麽不過來?”

　　“他們啊，在東北，太遠了，過不來。等你長大了，媽媽帶你去東北，東北好玩的可多了！”

　　“哦！太好了！媽媽，我今天還聽貝貝說，什麽是《三次井》?貝貝的姥爺在那教她，說什麽人之初，新本山……狗不叫，新奶賤……”

　　沈麗被時小婷的話逗笑了，又刮了一下時小婷的鼻子說，“傻孩子，那是《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遷。貝貝姥爺當老師，貝貝可以提前學習新知識。等今年秋天開學了，恁兩個到時候也該上學了，上學了，老師就會教你們學《三字經》，還有a，o，e……”

　　“媽媽，你怎麽知道這麽多?媽媽，你以前也是老師?”時小婷好奇地瞅著沈麗。

　　“媽媽以前不是老師，但是媽媽也上過學啊?”

　　“媽媽，你也上過學?”

　　“對啊，媽媽以前學習可好，你長大了也得上學，先上幼兒園，然後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然後讀研，讀博……讀博就能獲得一個博士學位，博士是最高的學位，以後就不用再上學了！”沈麗伸出手指扒拉著，一點點給時小婷講解著。

　　“媽媽?怎麽叫波屎?哈哈……”時小婷躺在沈麗懷裡，張著嘴大笑。

　　“誒~不許笑，不是波屎，是博士！你個小皮蛋！”

　　“媽媽，那你是什麽?”

　　“媽媽啊，媽媽啥也不是，上過小學就不上了……”沈麗抬頭望著巷子裡的小路，試圖回憶著以前的事情。

　　“為什麽不上學了?”時小婷問。

　　“因為那時候窮，家裡還有好多孩子，你嫏嫏就不讓我上學了，去城裡打工了……”

　　“嫏嫏?媽媽，‘嫏嫏’是什麽?”

　　“嫏嫏就是我的媽媽，你的姥姥。”

　　“媽媽的媽媽?”時小婷懷疑地嘀咕著，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皺著眉頭，思忖著說，“媽媽，你媽媽不是奶奶嗎?怎麽又成嫏嫏了?”

　　“奶奶不是媽媽的媽媽，是爸爸的媽媽，媽媽的媽媽在東北，沒跟媽媽來。”沈麗一本正經地給時小婷解釋。

　　“奶奶不是媽媽的媽媽……是爸爸的媽媽……那媽媽為什麽喊奶奶叫媽媽呢?”時小婷盯著沈麗，用牙齒啃著手指頭說。

　　“因為那是爸爸的媽媽啊！爸爸的媽媽就是媽媽的媽媽。”

　　“啊！怎麽這麽多媽媽啊?我都有點聽不懂了……”聽著這像繞口令的重複詞，時小婷徹底迷惑了，用手抓了一把頭髮，身子向後一仰，唉聲歎氣地說。

　　“這點東西就聽不懂了，老師上課講的更深，俺婷婷到時候學不會，可別回家哭鼻子哦~”沈麗環著時小婷的胳膊往上提了提說。

　　“誒?那貝貝的姥爺教貝貝，媽媽，是不是也可以教我啊?這樣我上學就不用哭鼻子了！”時小婷突然高興地坐起來，像知道了寶藏的地址一樣。

　　“媽媽會的東西也少，有些東西早也忘了，等你上學，好好跟老師學，老師懂得可多了，到時候你就比媽媽厲害嘍~”沈麗挑著眉，笑逐顏開，低頭用臉蹭了蹭時小婷的小嫩臉。

　　“癢癢，媽媽，咯咯咯……”時小婷揮舞著小手，摟著媽媽的脖子笑了。

　　“媽——媽——什麽時候染指甲蓋?”時小媛踏著拖鞋，噗嗒噗嗒的從裡屋跑出來。

　　“小兔崽子，老遠就聽見你聲了，拖著長音，生怕我耳朵聽不見，是不是?”沈麗轉了個身，把時小婷從腿上抱下來，放到地上，假裝生氣地揪著時小媛的耳朵說，“門輕點帶，哐哐的，砸了啊?”

　　“哦，媽媽，我知道了，我下次注意！”時小媛捂著耳朵，嬉皮笑臉。

　　“什麽味?又偷吃西瓜去了，是不是?”沈麗在時小媛的嘴邊嗅了嗅，歪著頭問。

　　“誒?媽媽你怎麽知道的?”時小媛瞪著眼睛吃驚地望著沈麗，趕緊用手擋住嘴，連連後退，含糊不清地說。

　　“小媛，你看看你這小嘴上的色，周圍都是紅西瓜汁！”時小婷指著時小媛的嘴，捂著肚子，笑著說。

　　“別捂著嘴了，媽媽都看見了，你姐姐也看到了~”沈麗打量著時小媛的樣子，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她是故意做出聞味的動作，看看孩子什麽反應，實際上她早發現了嘴角的汁液。

　　“哼，媽媽，你什麽時候給我們染夾桃花?”時小媛一看事情敗漏，兩隻手插在胸前，嘟著嘴，活像個小大人。

　　“先讓我來看看摘得夾桃花，呦，這完整的一看就是老大摘得，這七零八碎的一看就是老二摘得，再看看你姐姐的手，很乾淨，再看看你，肥皂都沒洗乾淨，一看就是生吞活剝，粗枝大葉~”沈麗站起身，圍著石塊轉悠了一圈。

　　“管他碎的整的，能用就行唄~”時小媛抬起頭，齜牙一笑。

　　“媽媽，你沒見，剛才小媛一邊拿著木棍披荊斬棘，一邊伸手摘花，樣子別提有多搞笑了，跟采花大盜似的。”

　　“按理說農民伯伯得感謝我，得虧我臨走前削掉了那群雜草，讓它們永無翻身之日！‘害蟲之馬’，我這是做善事，為民除害！”

　　“媛媛，看你囂張的，那叫害群之馬~”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又胡謅！去吧，跟姐姐去養雞的嫂嫂家，她家門口有芸豆葉子，摘點葉子回來，媽媽把那些夾桃花殘碎了，給你倆染指甲蓋。”

　　沈麗身子向路邊探了半截，順著孩子的目光，用手指著那戶人家說，“就沿著巷子往前走兩步，一會就到了。”

　　青瓦蓋的屋頂，白石灰打的牆面，整齊的青灰色下是亮眼的白，從遠處望過去，古雅莊重的歷史氣息尤重，頗有南方建築的特色。黑色的大門上插了一隻樹乾，樹乾上掛了一條白布，上面是黑毛筆寫的“理發”兩個字。此時，煙囪沒有冒煙，因為還不到吃晚飯的時間。

　　“媽媽?是不是那個養著雞還理發的嫂嫂?”時小媛跟在沈麗後面，順著媽媽的手看過去。

　　“對，就是那個嫂嫂家，你跟姐姐一起，多摘點回來。”

　　“噢！太好了，染指甲蓋了！小婷，快走！”時小媛看著門口那綠油油的一片，開心的直蹦高，拉著時小婷就一路小跑了過去。

　　“慢點——”

　　一會兩個孩子就不見了蹤影，隻留下沈麗的聲音在她們身後蕩漾。

　　兩人再回來的時候，沈麗正蹲在地上，用一塊乾淨的石頭，配著白礬，一點一點搗碎著夾桃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夾桃花的氣息，沈麗將殘好的夾桃花單獨放在割人藤的葉子上，綠色的葉子，暗紅色的花泥，有點像含苞待放的月季花。

　　“別碰割人藤啊，上面有鉤刺，會劃傷腿跟胳膊哦~”

　　“哦！媽媽?這是糖嗎?”時小媛蹲下把剛采的芸豆葉子放到地上，指著沈麗手裡的白色不規則晶體說。

　　“孩子，這不是糖，這是白礬。”

　　“媽媽，白礬是幹什麽的?”時小婷也蹲在一旁，兩隻手放在胸前，專心地瞅著。

　　夾桃花的汁液順著葉子莖邊，流到了石塊上，石塊被染上了一條條紅色的細線。

　　“白礬用來染指甲，夾桃花裡面加上白礬，容易給指甲上色，染得紅紅的。”沈麗將最後一把夾桃花殘碎，輕輕地攪了攪，就開始給兩個孩子染指甲了。

　　“誰先來?”沈麗拿起割人藤，放到大腿根處，舉著右胳膊問。

　　“我！”時小媛自甘奮勇，騰地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你啊，哪次都好事，你姐姐是讓著你呢！是不是婷婷?”沈麗忍俊不禁，用左手食指輕戳了下時小媛的腦袋，又轉眼看向時小婷。

　　“恩！”時小婷乖乖地點了點頭。

　　時小媛則沾沾自喜，搖晃著屁股，擠眉弄眼地朝姐姐壞笑著，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蹲在沈麗的腿旁。她手裡還拿著夾桃花淡黃色的種子，調皮的在時小婷面前用手輕輕的一碰，水滴狀的種子就“啪”的一聲，爆開了，裡面的黑色小球的種子嘣的哪裡都是，時小婷的頭髮裡都藏了好多。

　　“老實點啊，別逗你姐姐，小心你的屁股！”

　　沈麗捏了一點殘碎的花瓣，輕輕放到時小媛指甲上。

　　“媽媽，真涼快~”時小媛慢慢感受到夾桃花覆蓋了整個指甲，透著絲絲涼氣，很是舒服。她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生怕弄掉了夾桃花。

　　沈麗用芸豆葉子輕輕地托住時小媛的手指頭，然後慢慢地卷起來，用浸濕的苞米皮纏上幾圈，確定纏緊捆好後，就在上面打個結，防止指甲上的夾桃花因為孩子淘氣而掉落。

　　十個手指很快糾纏好了，時小媛咧著嘴笑著，“媽媽。我先回屋看電視了！”話還沒說完，她就蹦蹦跳跳地回屋了。

　　“好了，俺婷婷的也好了，哎呦呦，蹲的腿有點麻了……”

　　“媽媽，我扶著你。”

　　“不用不用，走走就好了，走，回屋去吧，媽媽該回家做飯了。”沈麗站起身來，搓了搓腿，把手裡的東西堆到了牆角，兩個人就相擁著回屋了。

　　回到屋裡的時小婷不禁苦笑，電視機還開著呢，人先睡著了。她關了電視，張著兩隻小手，小心地扒著炕沿上去，從褥垛上拽了個枕頭，躺在已經睡了的時小媛身旁。

　　她借著窗外射進來的陽光，舉著小手，仰頭打量著每一個包了綠葉的手指。不一會，擎著的手累了，她又轉了個身子，趴在炕上，下巴頦兒杵在枕頭上，自言自語著，“什麽時候芸豆葉才能摘下來?得多長時間手指甲蓋才能變紅啊?媽媽今天說‘媽媽的媽媽是姥姥’是什麽意思啊?怎麽貝貝的姥姥姥爺在這，我的姥姥姥爺在東北呢?他們到底長什麽樣子，我怎麽都沒見過呢?媽媽什麽時候領我去東北啊?東北有什麽好玩的……”

　　“婷婷，媛媛，起來吃飯嘍~”

　　沈麗做好飯，喊著倆孩子也沒動靜，掀開門簾一看。她們蜷縮著腿，頭對著頭，小臉貼在一起，均勻地呼吸著，睡得正香。

　　“媽媽?幾點了?”時小婷聽見聲音，迷糊糊地坐起身，揉著惺忪的雙眼。她感覺手指胖胖的，好像帶了什麽東西。仔細一看，是手上的夾桃花，心裡默默嘀咕，睡了一覺，竟然把這麽開心的事都忘了。

　　“快七點了，外面天都黑了，睡了兩個多小時了。”沈麗用下巴指了指窗外身影有些模糊的石榴樹。

　　時小媛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揪起衣袖，隨便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就趕緊轉頭問沈麗，“媽媽，到時間了嗎?指甲蓋染上色沒?”

　　“早就好了，趕緊摘了吧，洗洗手吃飯。”

　　時小媛將芸豆葉一個個摘掉，把染好的小手遞到時小婷跟前，故意顯擺著。

　　“有了這指甲，我就變成了大公主，紅兒！”時小媛邊說，邊披上腳下的花被子，耀武揚威。

　　“是，仙女姐姐，奴婢聽你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