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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專列》第17章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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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粗糲的石頭,是冰冷的風雪,是寂寥的街道。

是鐵軌上的青砂,枕木裡的綠苔,旅途中的蟲鳴。

......

......

人一多起來,雪明與正初的話也漸漸變少。

陳叔叔到了飯店裡,就開始張羅大夥輪番上陣點菜,一個都不許落下。過年時那份客套和熱情要把所有尷尬都衝散。

星辰與葉北兩位大哥見了熟人,也開始聊起家裡長短,說的大多是衡陰市裡的見聞。

等菜都上齊,雪明往創富大飯店的落地窗往外看,火車站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飯店裡其他桌的客人們大多是闔家團圓,老少相聚一堂,從壯年父親手中的四十五度烈酒,到孩子捧起從小喝到大的椰樹牌椰汁,這些人這些物都在講述著新年的喜慶故事。

正初阿叔與葉北在聊A股,在想法子搞更多的錢——雖然這兩人身上都沒什麽現金,卻已經開始琢磨暴富之後的事了。

富貴叔叔和星辰大哥在談除靈道具,從劍形符籙到紫府仙雷鐳射限量版閃卡,聽上去就像是兒童玩具進貨商和玩家在交流購物心得。

雪明不知道說什麽,隻得一個勁的乾飯。

等到其他幾人回過神來,半個桌子的菜都讓雪明這位乾飯小能手吃光了。

他的蛻變階段來到化蛹之後,食量也變大許多,身體的新陳代謝速度加快,要很多很多能量來塑造精神元質,神經結構二次發育之後,才能支撐靈體的顯化。

只是飯桌上的其他人完全沒想到這小子吃飯速度那麽快,不過幾分鍾的功夫,其他四位哥哥叔叔便開始搶食,那是一點都不客氣,叫人快活起來。

不過十分鍾,這頓飯就吃完了,一點都沒有[慢慢來,會比較快]的意思。

而後就是照著陳先生的安排,幾人走到沿江風光帶的裡,叫了兩打啤酒,一桌子小食,開始唱起紅磡演唱會的經典曲目。

蘇星辰的酒量很差,十三歲的肉軀受不了多少酒精,就立刻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

北子哥的酒量看上去很差,但大多時候都是裝的,按照倀鬼的體質,他幾乎能喝十六斤蒸餾烈酒,皮膚才會稍稍發紅,變回有血色的人樣。

只有陳先生是真醉了——

——這個金發碧眼的假洋鬼子操著一口江浙滬地區方言的普通話,像是在這些地方呆了很久,學來的中文多少有點笨拙,好不容易從紅脖子形態轉化成正經的京片兒,一喝酒就現了原形。

陳富貴抓著話筒,先是唱《我的中國心》,而後是《東方之珠》,最後是三十多年前在紅磡演唱會上的《國際歌》——他似乎是真的醉了,連自己的故鄉美利堅德克薩斯州都忘的差不多了。

雪明坐在正初叔叔身邊,低聲道歉。

“對不住了,我應該今晚就得走。”

“嗯,一路平安。”

“我在星辰大哥那裡,留了一瓶血,叔叔,你要是也留一瓶——就能做親子鑒定了。”

“好。”

“你會留嗎?好是什麽意思?是會,還是不會?”

有時候中文真的很難讓人理解清楚話中之意。

它的形態千變萬化,一個字能包含好幾種意思。

雪明是個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

正初叔叔說“不會”的意思他明白,說“會”的意思他也明白。

可是說這個“好”,恐怕也在猶豫,也在彷徨,並不想在小夥子出發之前,留下什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緣分。

正初給雪明遞酒,自顧自的獨飲,並沒有碰杯。

他只是看滾燙的大電視裡,播放著的歌詞。

他去看同樣滾燙的陳先生,在彩球燈光下握住金屬麥克風時的瘋魔與放蕩。

他看很多很多地方,看桌台,看睡著的蘇星辰,看正在忙碌,正在接電話與老婆解釋的葉北。

他看向這些陌生人,看見許多良善和溫暖。

很少很少會看江雪明,就像是即將接受考試時,學生也不會主動去看老師的眼睛那樣心虛。

雪明倒是直率得像一把刀,他盯住正初阿叔的眼睛,目光炙熱。

“不想說就算了,喝酒。”

正初一口把易拉罐裡的啤酒都乾完:“謝謝你啊。”

雪明也跟著一起喝,緊接著打開下一罐,遞過去。

正初接過來,緊接著又說:“謝謝你啊。謝謝你。”

雪明一邊喝,一邊說:“不客氣。”

正初又講:“不會醉吧?”

雪明跟答:“和喝水一樣。”

播完了《國際歌》,陳先生這麥霸似乎唱上癮了,終於想起母語,開始難為自己,選難度頗高的席琳·迪翁與槍花涅槃。

陳先生那鬼哭狼嚎的尖銳假聲高音讓爺倆聽得牙疼,耳蝸軟骨帶著口鼻一起震顫,彷佛是驅魔現場。

但是靠著百分之六的酒精,就能忽略這點聲音。

於是他們接著喝,接著說。

“正初叔叔,你說你去貴陽?那邊的魚很好吃——我高中時一個同學在宿舍給我做過,可以試試。”

他們開始聊生活,聊平澹無味,像是白開水一樣的東西。

“要得,我有閑錢就去吃。”

“如果找不到,去雲南玩一玩吧。我妹妹一直都想去雲南,有機會我們一塊去?”

“行,我電話留給你。”

“一個人在路上很辛苦吧?我也經常是一個人跑來跑去,後來有了同行者,就輕松很多,在車上睡覺會安穩些。”

“的確辛苦,我主要是怕夜裡休息的時候,碰到野獸,一般都是通宵開拖拉機,早上到了村鎮城市裡頭睡覺,這樣比較安全,避雨的地方也多。”

“晚上趕路不怕遇見危險嗎?”

“哪裡有什麽危險呐,最多碰到鬼嘛,拖拉機的聲音又大又猛,威風得很——什麽東西都嚇跑了,也不怕撞到人,隔著一百多米都能聽見柴油機的聲音。”

“我也很喜歡柴油機,它的動力強勁,大貨車也是用柴油發動機。”

“你要是感興趣,回頭我和你交流一下,我修了四十多年的柴油發動機,進鋼鐵廠之前,我學的鉗工。”

“好,下次一定!”

“嗯,下次一定。”

就在這個時候——

——從房門口闖進來一個風姿綽約花枝招展的美婦。

雪明見過,是葉北大哥的愛人。

只見嫂子大步流星闖進來,揪住葉北的耳朵一通叫罵。

“你又他媽在和男人鬼混!你...”

說到一半,葉家的媳婦兒與幾個客人光速變臉。

“新年好呀。”

然後立刻變成凶神惡煞的模樣,對葉北吼道。

“挺有空嘛!你這不是挺有空嗎?還說沒時間陪我?多大的人了...”

蘇星辰醒來,與嫂子喊了一聲:“給這小子留點面子吧。”

“閉嘴!就你他媽和他眉來眼去最親昵!”大嫂拽著嗷嗷亂叫的葉北大哥出門去。

窮奇惡獸跟在後邊捂著嘴,一邊滴咕著,一邊雙眼放光。

“哦!哦哦哦!耳朵變長了,好神奇。”

不一會,就沒了人影。

蘇星辰只是歎了口氣,就接著睡覺。

陳麥霸全程在對付歌曲中的幾個高音難點,壓根就沒打算理會兄弟遭難這檔子事兒,似乎投入了很多的感情,想到了很多的故事,念起很多年前的舊人,沒有一絲絲技巧。

正初阿叔與雪明乾掉了二十四罐百威,兩人的臉只是微微發紅,沒有一點點醉意。

雪明講:“我等會就走。”

正初問:“不用和你大哥告別嗎?正式一些的告別?”

“不必,我和他隔三差五就會打視頻電話報平安,互報平安。”

“那你要小心了,說不定你大嫂有一天,也會來揪你的耳朵。”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到笑聲漸漸停止。

正初叔叔感歎著。

“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他們叫你雪明,江雪明是嗎?”

“沒錯。”

“是很美好的名字,像是媽媽起的,希望孩子能一直雪白透亮,乾淨明朗。”

“是養父母請算命先生起的名,我已經忘記原來的名字了。”

“是嗎?那你喜歡嗎?”

“談不上喜歡,有人喊它,我就應,沒有其他的含義了,就這麽簡單。”

“你的妹妹叫什麽呢?”

“白露。”

“是豐收的節氣呀。也很好。”

“叔叔,你爹娘在給你起名的時候,有什麽說法嗎?”

“沒有,我們往上老一輩人,給兄弟姐妹起名字,都要進祠堂祖廟,寫在族譜裡論資排輩,我是正字輩的,父親就送我一個[初]字。兩個哥哥是正國、正偉。妹妹們是正芳、正華、正梅——在那個年代,這些都是很常見的名字。正初就比較少見了。”

“把它拆開,有衣服,又有刀。像是隨時準備出發,隨時準備搏鬥,一直在整理行李裝備,聽上去勞碌不斷奔波不停。”

“還有這種好事?哈哈哈哈哈,謝謝你啊。你好有文化哎!”

“別說這句,我到葉北大哥家裡之前,還聽見兩個陌生妹妹這麽形容我——那場景尷尬得很。”

“你女朋友曉得嗎?”

“我哪裡敢和她說這個事情啊?”

“她會揍你吧?”

“她收不住手的,恐怕會傷人。”

“你們準備多久結婚呐?”

“不知道,真不知道。”

“早點吧,別讓我等太久哦。”

說到這裡,雪明詫異的望著正初叔叔。

而正初突然反應過來,終於覺得失禮。

“不好意思,我想我崽也與你是一個年紀,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就開始教訓你,開始催促你——我不該這麽說。”

“沒關系。”

“我只是想講,要是等太久了,像你之前說過的,要二十四歲以後才想成家的事情,我也有六十多歲,就怕身體變老,走不動,跑不了那麽遠,喝不到你的喜酒——我就開始心慌。”

“叔叔,你很健康,把煙戒了,至少活一百年,九十歲的時候還能上山打老虎。”

“哈哈哈哈哈!承你吉言哦。”

過了半響,雪明突然問——

“——你會接著找下去嗎?”

“找什麽?”

“沒什麽了。”

此時此刻,也不知道是醉酒,還是真的不怎麽關心尋親之事。

正初叔叔的回答,讓雪明感到心安。

過了半分鍾,正初叔叔才從臉蛋通紅的狀態中醒覺,想明白雪明問的到底是什麽。

“哦!你說的是找兒子,對不?”

“是的。”

“再看吧,再看。”

這簡簡單單的[再看],中文語境卻很難解釋其中的含義。

雪明很討厭這些中性詞,它像是潤滑劑,將人們變得圓滑狡詐,市儈精明。

它們不是明確的答桉,更像是一種拖延,一種敷衍。

“我不懂。”

“看情況嘛。要是你真的算我的崽,我都還沒想好怎麽辦咧。我還沒準備好哭唧唧,也沒準備好笑嘻嘻——再看吧,我想你在鐵路上跑,也是一樣的,到陌生的地方去,總是走一步,看一步,看清楚看明白了,才會繼續往前。”

“原來是這樣?”

“嗯呐,就是這樣,人這個字,也是這麽寫的呀,先邁出去一條腿,右邊的腿不能立刻抬起來,站穩了才能往前走。”

這倒是除了葉北大哥的解釋之外,[人]的另一種解釋。

雪明還是很在意,很執著。

“如果一直都找不到呢?”

“哎呀,小寶貝啊——我一開始就講了,這是我的愛好,很少很少人能把愛好當做一輩子的事業,其實我已經很滿足了。要我真的停下來,反而心裡空空的,這一路上有那麽多的朋友,每年我都能去他們家裡坐一坐,談談最近發生的事,談談路上遇見的人。其實我從來都沒對尋親這件事抱著什麽期望,畢竟全中國有那麽那麽多人,別說十八年,哪怕我花上三十八年四十八年的時間,都未必能把人認完。”

“確實。”

“所以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條路難走,興趣愛好也是這樣的,如果一個人練琴,玩遊戲,或者是耍滑板,唱歌也好,跳舞也好,這些愛好只剩下痛苦了,恐怕是堅持不下去的。”

“真好。”

“是吧?我就說它很好,我喜歡這種感覺,從不在意結果。去幫別家和我一樣的受害者找娃娃,去給人販子找麻煩,也是我的興趣愛好。”

“真的很好。”

雪明站起身,準備離開,手機已經訂好票,要回汕尾接小七,然後一起回HK。

“我得走了,正初叔叔。”

正初把桌上的最後一罐酒遞過去。

“不要留遺憾,喝完了再走。”

雪明接過來,一飲而盡。

“好!”

沒有告別,沒有說再見。

雪明去廁所洗了把臉,抬起頭看清鏡子裡的自己,隻覺得一身輕松。

正初叔叔等到這年輕人離開之後,立刻推了推假寐的蘇星辰。

“小夥子,別裝睡了,起來講一講吧。”

蘇星辰馬上挺屍起立。

“叔叔,我聽著呢。”

正初撓著頭,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今天麻煩你們了,特別是葉北先生,我給他帶了好多麻煩,幫我和他,還有他媳婦兒道個歉。”

蘇星辰撇撇嘴:“小事兒,別往心裡去,說回來雪明這個人,你覺得他是你親兒子嗎?”

正初搖搖頭:“不知道,電視劇裡都說,血緣關系啊,有種心靈感應,像是崽女在外有了危險,或者是父母病重,互相心裡頭啊,都會不舒服,我沒有這種感覺。可能電視裡講的是假的——世界上沒有這種心靈感應。”

蘇星辰眉開眼笑的調侃道:“你有這種心靈感應,應該去看醫生,而不是琢磨兒女如何如何。”

正初立刻跟著哈哈大笑。

“是的,你講的對。”

蘇星辰緊接著改換話題。

“那要不要,做個親子鑒定?”

正初伸出手,讓星辰采血。

“當然要了——不然我奔波這麽多年,是為了啥子哦。”

短暫的疼痛之後,是滿心期待著,盼望著。

與此同時,就要踏上新的旅途,去下一個地方,見下一個人。

蘇星辰采完血,立刻說:“我去安排,估計一周內...”

“別那麽快...”正初馬上說:“不要那麽快, 你可以先與他身邊的人講,你們討論討論,要不要告訴我們——我請求你,讓我多走一些路,多認識一些人,那麽大個中國,我還差二十多個城市,就要走完了。應該還要三年多吧,我估計是這個時間,那個時候雪明也應該要結婚咧,不論他是不是我的崽,我都會來喝酒的。”

正初阿叔跑到門旁邊,往外看,確定雪明走遠了,進了電梯,才回來和陳先生一起唱歌,一起玩鬧,要把長輩的所有架子都放下,把所有壓力都釋放。

唱冰雨時,他似乎在想前妻的種種。

唱笨小孩時,他總是會吼出鏗鏘狠厲的怒音。

唱李宗盛的老渣男情歌,他也會流淚,也會破音。

短短的幾個小時,很難講完這十來年的事。

蘇星辰若有所思的看著正初阿叔。

他不理解這種神秘莫測的儀式背後有什麽深意。

或許這個古老的故事,只有風兒記得了。

......

......

江雪明站在月台前,明亮的雙眼看著同樣明亮的站台大燈。

他一直都很喜歡這種感覺,在天黑時出發,獨身一人品味安靜和孤獨。

寒冷的初春時節,凌晨時分的列車上人最少,也最清靜。

他輕輕哼著老歌,是高中時同學經常唱,卻很少懂的歌詞。

與他的授業恩師大衛·維克托的自稱一樣,歌名叫《亡命之徒》,是縱貫線的作品。

“隨它去吧,我們都隻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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