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出燕國王宮,只見慕容軍卸甲袒身,渾身赤裸,已跪在殿外良久。此時天氣正寒,下起小雪。行走在外面已然瑟瑟發抖,更別說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燕王此刻怒意未消,眾人俱在其旁身邊走過也不講話,隻往外庭而去。
平伯前來,向燕王道:“大王,慕容軍已在外面跪了一個晚上了,此刻天寒地凍,唯恐凍出事來。”
“不聽軍令,已然鑄下大錯,照理要軍法從事。今已不追究,他要跪,就隨他去吧。”平冕上的珠翠都有些震顫,燕王內心煩躁不已。
平伯無奈隻得退下。庭院內的驚鹿在不斷的敲打你,分外幽靜,夜更深了,天也更寒了。那慕容軍漸漸撐不住,“哐嘡。”倒在了地上。
旁邊的內侍大急,趕緊向平伯稟道:“老內官,那揚威將軍倒地,要不要先稟燕王再行……”
“救人要緊,快,搬入內室,薑湯伺候,大王若問起,我一力承擔。”那平伯不由分說的使喚下面小內侍,趕緊把慕容軍搬入內室。
東邊的天色漸明,一輪朝霞正欲噴薄而出,遠處寒鴉點點,北國的早晨來的格外的遲。這些天連夜處理政事,心思煩亂,燕王已傳令今日早朝取消,難得輟朝一日。
亮了一晝夜的宮燈熄滅了,內室火爐的炭火也燃盡了,燕王也感到一絲寒意。
“平伯,看看屋外的慕容軍怎麽樣了?”燕王經過一夜,怨氣已漸消散。
“大王,建威將軍受寒昏倒,老奴擅作主張,將他扶進偏室歇息,此刻正高燒不退,已命人進湯藥,大王請治老奴擅斷之罪。”那老內官說完拜服在地上。
燕王感歎,“汝,何罪之有,你也侍奉了一夜,下去歇息,讓內侍帶孤去看看慕容軍,怎麽樣了。”
燕王隨那人去了偏室,那慕容軍已沉沉的睡下,身邊隻一婢女侍奉,香爐點燃,煙霧繚繞,四周重帳厚帷,暖爐內火苗隱約可顯,室內溫熱無比。只是慕容軍臉色蒼白,應是受了嚴寒,臉色刷白,三焦淤堵,遲遲緩不過來。那侍女正欲進湯藥,看到燕王進來,慌忙跪下,正欲行禮。燕王示意其不要出聲,接過湯碗,送藥欲給慕容軍服下。
那慕容軍此時神志不清,昏昏沉沉,一口湯藥喝下去神色漸漸恢復了。隨後緩緩睜開了眼睛。卻見是燕王坐於床榻邊上,心中不由得大愧,欲起身謝罪。
“軍弟,切莫起身,好生歇息。”說著便把湯藥遞到他的嘴邊。
“王兄,臣弟一時糊塗啊。立功心切,臣,臣罪該萬死。”慕容軍眼含熱淚。
“軍弟,切勿再言,先把湯藥喝了。”燕王神色舒展,扶起他的後背,緩緩將藥遞到他嘴邊。
過了一會兒,許是藥理發作,慕容軍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了,恢復了一下神采。
“軍弟,孤且一問,我素知你勇猛有余,然思慮不足,出擊莫淺渾之意,誰為之者?”燕王緩緩的問道。
“王兄,都是我的過錯,是我一時貪功,把兄長的囑托拋到腦後,是我,是我。”慕容軍說完仰天長歎閉上雙眼。
“軍弟,你不肯言明也甚無要緊。孤今且言之,一切以燕國江山社稷為重,切莫被奸人利用,一時衝昏了頭腦,抱憾余生。”燕王歎氣道,“今我慕容家,我這一輩,所剩無多,前幾日拓跋什翼健命人帶話,孤之妹代王妃已卒。現如今隻余慕容翰,評弟,彪弟和你了。前幾年,兄弟鬩牆,同輩凋零,孤甚為悲涼。
” “咳咳,燕王,今宇文強盛,弟鑄成大錯,為之奈何?”慕容軍拉住燕王的衣袖問道。
燕王將昨夜商談之事與他細講。慕容軍聽罷,欲起身說道:“王兄承蒙不棄,弟願再次領兵為我軍先鋒,弟就是拚得這一身性命也要保我燕國無虞。”
“軍弟之意,我已知曉,你且好生休息。翰兄之勇略,冠絕宇文,更兼恪兒,霸兒智勇雙全,才堪大任,你放心歇息吧。”燕王轉身將要離去。
卻見慕容軍拉住燕王的手說道:“燕王,我擔心的就是霸兒。霸兒年歲尚輕,過剛易折,且他與王伯、劉佩、高詡想來交好,臣恐……”
燕王緩緩將他扶下,“軍弟,我燕軍之中但奉軍令行事,霸兒不會有事的。”
只見慕容軍將燕王的手拉的更緊了,“王兄,軍中之事,瞬息萬變,皆難料。我就是拚的這一身病體殘軀,也保慕容霸這侄兒無恙。”慕容軍再也睡不住了,起身向燕王說道,“後輩人才難得,若有閃失,國失柱石。”說完,向燕王跪拜不起。
“軍弟有此提攜後輩之心,實我燕軍之幸,那這樣子。”燕王執意讓慕容軍躺在床上,“此偏師由你和慕容霸同領,也方便照應。”
慕容軍臉上露出久違的笑意,晨光鋪地,從東廂的窗棱直入室內,室內甚是敞亮。
“多謝燕王。”
“軍弟,抓緊養病,大軍不日就將出發,到時切莫延誤。”言罷,燕王和侍從退出偏殿而去。
那日,眾人議完事,各自回營。如今慕容霸也有自己的親衛部曲,慕容霸年少英才,母族又為匈奴氏,更兼父王偏愛,他的部眾比之他人更顯活力與包容,不但有鮮卑族人,也有漢族、匈奴、扶余等。
慕容霸回到駐地,便吩咐他的參將高弼早早整備軍械武備,收攏各營中將士,抓緊休整,以備出征。
卻見高弼說道:“將軍,營中之人今歲連日苦戰,皆有疲態,如此連日征伐,下臣唯恐生變。”
“今日,你可聽到有什麽議論?”
“無非就是,宇文勢大,不可輕取。非我燕土,不須如此拚命。我燕軍奪人資財也非正道,諸如此類。”
“高弼傳令下去,一個時辰之後各營在軍中校場集合,我要親自向營中將士訓話。”
“慕容霸,這妥當?”高弼不解的問道。
“我燕國立於北境,所賴將士同心,賞罰分明,若非如此我燕國豈能由一蕞爾小邦,漸並平州之地,你且無疑,隻傳令便可”
“既如此,臣領命。”高弼退下,傳令各營到校場集合。
這一日軍中旗幟迎風吹揚,各營將士齊莊整肅,隻聞得軍馬喘息之聲。
慕容霸慨然登上高台,左右參軍副將排列。慕容霸眼睛掃過高台之下的軍陣,心情不由一陣愉悅。高弼果然幹練,練兵有方,沒有給我慕容霸丟臉。
慕容霸定了定神說道:“軍中將士們,今已到年關歲末,將士之中有做父親的,家中有嗷嗷待哺的小兒。有做兒子的,家中有待侍奉的年邁高堂。有說好親的,只等洞房花燭夜。”說罷往校場後方望去,“小戴,聽說你家娘子乃有閉月羞花之榮,好福氣”眾人一整歡笑,那人也不好意思。
隨即慕容霸正色道:“我慕容燕國此番出征為何?宇文雖未進犯,然其作惡多端多矣,北部邊城之中,有誰家不被其劫掠,遙想先王慕容廆,宇文乞得龜攻我邊城,大掠而去,家家戶戶皆縞素,兒失母,妻失父,高堂老母失雛兒,誰不能忘。”
聞聽此言軍中北地將士皆心有戚戚,不禁流下熱淚。
“想我父王剛得位,內有慕容仁之亂,外有段部、石趙、宇文三家攻我棘城,拚死抵擋,敵才退卻,然各位田莊地產,屋舍村落,皆被損毀,豈非宇文之過也。”
將士中間四下議論紛紛,只見剛才那個打趣的士兵率先喊道:“誓隨將軍,滅宇文。”
校場軍中,發出山呼“誓隨將軍。”
高弼向慕容霸耳語道:“果真兵心可用。”。
慕容霸也輕輕點頭,隨即只見慕容霸拔出佩刀,指向蒼穹:“今我燕國,欲平北境,隻余宇文。如今天下大亂,燕國豈能獨安,與賊不兩立。燕軍將士們,今滅宇文之役,我慕容霸必為眾將士驅使,眾隨我來。滅宇文、興燕國。”
“滅宇文,興燕國”眾人皆被慕容霸所感染。
高台之上,慕容霸,遠遠望見轅門外有兩位女子站立在那邊,定睛一看,果是一人為段先。
喊話結束後,慕容霸送別眾將士,隻往那兩人而去。
“慕容霸好生威武,怪不得惹得我姑姑這般沉迷。”隻聞段先旁邊一女子徑自開口道。
“段元,你胡說些什麽呢。”段先不由得大惱。
“姑姑,你這幾日茶飯,人都消瘦了,原來就是他呀,今之一見果真英武非常。”那段元取笑道。
“哎呀,你姑母要是想見我呀,什麽時候都能來”只見慕容霸俯下身子把那段元舉過頭頂。
“慕容霸,快放她下來。”段元顧不得身上的襦裙,皂絹,腰中步搖隻晃。
“段元,你也著我燕國服飾了。”慕容霸笑道,“以後若能四爵兩巹,與卿同飲”
段先聽罷,兩頰紅潤,又羞又喜。
“姑母,這將軍的肩我還是第一次坐呢,讓我多坐一會兒。”
“你這小鬼,說好了帶你出來兜兜,你淨給我惹事了。”
“你別說要,要不是我,你還出不來呢。”那段元不由的嘻嘻一笑。
慕容霸聞聽此言頓覺有異,放她下來,問道:“可否遇到什麽難處”
“確是沒有。”說完段先,那了包袱中的狐裘給慕容霸披上“北地苦寒,須照顧好自己”
“段元小妹妹,你剛才說什麽出不來呢?”慕容霸俯下身子向段元問道。
“你喜歡我姑母之事,整個棘城皆知。那公孫氏不願讓我姑母和你接觸,這一次呀,還是接著去龍翔寺給故去的段遼上香為名才出得了城。”
“上香?”慕容霸不解
“願是西方天竺的習俗,那西方菩提,法王甚為靈驗。今石趙、晉室皆佛寺林立,這燕國也開伽藍,在龍山之上建立龍翔寺,聽說甚為靈驗。”
“願是如此。”說罷,慕容霸有俯身轉頭對段元說道,“你說我娶你姑母可好?”
卻聽得那段元歎道:“唉,還是姑母有福氣,可惜我找不到這樣的夫君。”
“你這小妮子,越來越不像話了。”段先欲起手要打段元。
“姑父,幫我。”說完躲到慕容霸的身後,隻朝段先做鬼臉。
那三人正在嬉鬧間,只見高弼前來,看到段先也在場,拱手作揖,道:“嫂夫人好”
“慕容霸,你手下也俱取笑奴家。”段先聲雖有慍怒,臉上卻不惱。
那慕容霸卻也不以為意,碰碰那段元小丫頭的鼻子,隻說道:“你姑母性子那麽烈,看來只有我才能辦她。”隨即轉變神色,向高弼問道:“你這次前來,所為何事。”
卻見高弼單膝跪地,揚臂拱手,“今滅宇文,情急勢迫,為何出征名單上未見我名,將軍,可有小看我之意,我甚為不服。”只見高弼憤憤然道,雙手都有些顫抖。
“高弼,快快請起。”慕容霸扶起他,“此戰敵軍勢大,恐有不測,勝負在毫末之間,非我不欲帶你出征,實則戰場凶險。”
“慕容霸,你如今也皆官樣文章,想使從前,你我二人並力而行,所遇險境者比之今日情景更甚者一二,獨何今日之事見棄,豈不是想獨佔這滅國殊榮,怕我爭功。”高弼氣憤不已。
“高弼,這”慕容霸欲言又止,“實為你父相托,我不得已而從之。”
高弼聽罷也沉默不語。
慕容霸見此,緩緩說道:“你父這次自領做先鋒,刀劍無言,軍事多變,若父子俱在軍中,你父心也不安,加之如今你也快要成年,家中,叔伯其他子弟皆年幼,你若有閃失,高氏如何自處?”慕容霸雙手有力的握住他雙肩,“你我在庠學之際,熟讀戰國策,你應知,信陵君竊符救趙之故事。”
“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高弼喃喃說道。
“不錯,今我大軍前途未卜,你且讓我安心領軍,如臂使指。”
“賢弟,且聽慕容霸將軍之言,夫賢者不爭一時之利,匹夫莫要爭一時之勇啊。”段先見此二人爭執,也忍不住開口道。
“嫂嫂,賢明”高弼轉身向段先拜道,“既如此,慕容霸你放心,此軍中之事我必盡心竭力,不因此事而荒廢,也不起爭辯之心,你們放心好了”
“如此甚好。”段先微笑道。
“我大軍不日將開拔,有勞弼弟了。”慕容霸躬身而拜。
“慕容霸,切莫趁血氣之勇。”段先望著他,雙手不由的握住他的麒麟臂。高弼見此,悄然告退。
“你放心,若幸而複返,建有寸功,我定向燕王請求你賜婚於我。”慕容霸緊緊的抱住她。
“你一定要回來。”段先偎依在他胸膛裡。
“我猜呢,誰今天一早要趕緊出門,說什麽龍翔寺大佛甚為靈驗,原來是到這兒來了。”一聲明媚的聲音傳來。
慕容霸和段先慌忙分開,定睛一看原來是公孫夫人,那慕容霸連忙拱手道:“小侄不知公孫夫人,不,公孫貴嬪駕到,有失遠迎。 ”
“呵呵呵。”公孫貴嬪拂袖遮面,忍不住的笑出了聲來,“難得將軍如此海涵,妾還以為誤了你們的好事。”轉頭看先段先,臉色通紅,羞死了。
“唉,我看今天校場這麽這般肅穆,我燕軍健兒向來激昂,可否有要事發生。”忽然公孫貴嬪忙遮住嘴,“哦,后宮不得乾政,妾告退。”
“公孫貴嬪,但說無妨,現在已無偷襲,智取,這滅國之戰,與大國爭勝非詭計狡詐所能勝,一切皆為明面。”
“霸公子,是說宇文嗎?”
“貴嬪聰慧,正是。如今兩國交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勝負存亡一線間,不得不謹慎。”
“又要打仗了,連年無休。”公孫貴嬪歎息道,“如今這亂世,怕還要過許久了,不如早升極樂,求得解脫。”
“也難怪這釋門浮屠入我燕境,這人間怕是多坎坷,多想往生奔極樂。”段先也不緊不慢的說道。
“既如此,霸兒保重,我自當為你們祈願求福,保得平安”公孫貴嬪準備拜別。
段先與慕容霸手緊緊握著,忽又放開,段先和他揮手作別。
“吾自尚有生計,僅為偏師爾,這次王伯可就……”慕容霸喃喃說道。
公孫貴嬪致禮一陣停頓,但也無神情變化,隻領著段先和段元往龍翔寺去。
龍翔寺裡祭拜祈福祭拜完畢,上了油壁車裡,公孫夫人問段先“這次出征慕容翰擔當何職?”
“啟稟貴嬪,乃陷陣前鋒,九死一生。”
“啪。”公孫貴嬪手中的佛珠,掉落在車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