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條船骨被壓得很低，吃水很深。屍體被整整齊齊排列在一起，又因為數量過多而不得不疊加堆積。隻留下夠小姑娘立足的一小塊地兒。

　　還沒靠近海灘，就迎風吹來陣陣腐爛惡臭。著實讓人難以適應。

　　船靠岸後，婦女們一擁而上，各種哭天喊地，哄亂一片，都在尋找自家漢子的屍身，和拚湊一些殘肢斷臂。

　　只有戚子夫擔心她重傷初愈，此去又路途遙遠，凶險萬分，有沒有再添新傷?

　　她對島上到底有什麽?所發生的事都絕口不提，卻借村長之口告誡大家收起好奇心，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有什麽原因都不得再靠近那個地方。否則悲劇再度重演，就不是那麽好說話的了。

　　還有，她已經和對方達成約定，要村民們在東南方挑選出地址來建立一座宮觀，供奉海神，以金漆頑石塑造座七丈金身，常年香火供奉。虔誠禮拜。

　　以上，不得有誤。

　　誰敢不從?當時每家每戶但凡有積蓄的都拿了出來，沒積蓄的則向鄰村借，募捐等方式，三個月的時間總算湊得七七八八。

　　建造宮觀的地址是小姑娘通過十六重羅盤和自己意見挑選的。不是什麽風水寶地，相反是凶煞之地。此舉意為鎮壓，她是想利用宮觀廟宇的神聖之氣來鎮壓住凶相。

　　就座落在離狀元村十三公裡之外。那裡被礁石林簇擁在內，地勢廣闊尚算平坦，離女娜島的方向又最近，二者可謂形成了個對立的角度，呈依依相望的局勢。

　　而至於海神到底長得什麽模樣?“他”的金身該怎麽來雕刻?只有她一人知道。故自然而然地都需要小姑娘一手操辦，提筆描幕出海神畫像，交給雕刻師傅，又親自去挑選那七丈高的參天大石。

　　忙前忙後，海神宮觀這一巨大工程正式動工了。小姑娘卻依舊少言寡語，甚至比以前還心事重重。

　　戚子夫曾問過她，等宮觀建好以後你就可以放心離開了。怎麽反而不開心?

　　小姑娘歎了口氣，她身上所有的法器丟得丟，毀得毀。能夠和師門聯絡的一樣不在，這其中包括她的本命龜。她回不去來時的地方了。

　　“那就留下來吧！相信大家都很願意要你留下。我……我……”

　　五年之期，戚子夫從當年的小夥子長成了大夥子。五官都長開了，氣質成熟，尚算得模樣出眾。海神宮觀正式完成的那日，共發生過兩件事。從此奠定了他戚家一脈的子孫幾代，都將殷受大家尊崇。

　　一件是宮觀大成，雖不金碧輝煌卻也宏偉壯觀，尤其“海神殿”中那座七丈大金身，可謂將整個氛圍提升得莊嚴肅穆，遙望而心生敬畏;他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好的房子。

　　開了眼界，小姑娘對大家宣稱自己會留下來替漁村看守海神殿。以後要是再發生類似災難，都將由她來守護漁村。

　　村民們都高興壞了。為感念她不愧為修道之人，修得一條慈悲道，又是唯一一個從“鬼島”活著出來的人，能夠與海神溝通交流，便將她奉作神明的使者，海神的化身。是謂“大澤”也。

　　信她準沒錯。

　　第二件是當時參與建築的工匠及鄰村人，鎮子上的親戚戶都收到了喜帖。識字的人，尚有雅興欣賞一番這飄逸雅致的毛筆筆風走勢。上面寫著新娘的名字，叫作“第二玉”。

　　而新郎?自然是那個夜裡送船手抓骷髏頭，陪隻王八枯坐了幾十天而患上風濕，之後還留新娘在家養傷的人。

　　戚子夫。

　　大婚當天，高朋滿座。多少人不惜遠道而來，都想沾沾“大澤”的光。看著眾人那阿諛奉承的行為，有一個人始終做不到成人之美。

　　他心中憋著一股悶氣。倒不是對新娘子有想法，而是對新郎戚子夫。

　　如果幾年前他要是能看出來戚子夫原是懷著這種齷齪心思，就該不顧阻攔，無論如何也得讓這姑娘的朋友帶她回去才對。以免玷汙了人家聖潔。

　　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除了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悶酒。

　　有人歪歪蹭蹭走來，搭著他的肩坐到他身邊:“小蒼子喂，別一個人喝啊。來，陪老舅走一個——”

　　推杯交盞，一口悶，辣得眼睛疼。他又瞧了眼此時穿著一身紅服，端坐在“高堂”位置上笑得合不攏嘴的老村長。

　　實在是太失望了。在小蒼子眼裡，這老頭已經不像之前那般德高望重了。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動了想要離開漁村的念頭。至少，不忍看著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是如何一片好心喂了狗，被算計得如何一步步墜落凡塵淪為一個每日只知道柴米油鹽的普通村婦。

　　戚子夫的做法他一點也不讚同。

　　小蒼子說到做到，一直想著離開漁村。從他兒子那輩就開始正式實施計劃，到後來真的離開走進城市那年，已經是“老蒼”了。

　　“小蒼子”換了人，是他的孫子，單名一個“符”字。

　　時代越過越快，日子越來越好，轉眼已經到了80年代末。雖然糧票有限，肉票更加精貴，但不可否認改革開放後，正是國家經濟發展崛起的大好時代。

　　偶爾有漁村裡的老鄰居來走客，便能從他們口中聽聞些關於“大澤”的事情。

　　比如說那小姑娘每隔三年都會獨自出一趟海，登上那人人懼怕的女娜島與海神攀談，然後為村民們求來這幾年中可供大家作業的安全地帶。多則半年，少則兩三個月。

　　又比如說嫁給戚子夫後，兩人育有一女一子，可惜女兒還沒到七歲就掉進海裡溺斃了。

　　再後來，紙包不住火，終究還是讓那小姑娘知道了當年她師兄來找過她的事情。是被李好漢的兒子酒後失言給捅出去的。

　　小姑娘知道真相時的那個表情，嘖，別提有多難看了。估計要不是念在兩人都有了後代的情份上，早該殺了戚家人。

　　不過也可以理解，一個修道之人本就沒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下嫁給戚子夫估計也就報恩。而且怕是真的修道修成仙了，那模樣，幾十年如一日，根本一點沒變過！還跟十七八歲時似的。

　　唉，說來也怪可憐的。就她那身本事，倘若再讓她修煉下去的話，往後那是要世世代代受萬民香火供奉的。可惜了，好好的仙途就這麽給戚家爺孫倆耽誤了。

　　所以一氣之下離開了漁村，到今天都沒再回來過。

　　她走時，兒子才八歲不到。是戚子夫獨自一人帶大的。成人後娶了媳婦，媳婦又給戚家添了個大胖小子。單名一個“靖”字。

　　至於姓氏，當年戚子夫的一兒一女都隨母姓，是以“第二”打頭，所以孫子自然也姓第二，叫“第二靖”。是村裡唯一一個複姓家庭。

　　第二靖這小子對於戚家來說可乾淨著哩。當年戚家爺孫倆造的孽可一點兒也沒報應在這孩子上。人機靈可愛，嘴甜，怪討喜的。大家都很喜歡這孩子。

　　對了，好像還跟你們家“小蒼子”差不多大呢。

　　說著，就對那個虎頭虎腦，正趴在門縫上悄悄往裡窺探的小子招手，“你就是小一版的‘小蒼子’了吧?來來來，告訴商爺爺你叫什麽名字?”

　　小男孩先偷瞄了爺爺的臉色，見他老人家好像並沒有因為自己偷聽被抓了個現行而不高興，這才蹦躂著出來，奶聲奶氣道:“我叫‘蒼符’。”

　　“蒼符啊?好聽。你今年多大啦?”

　　“我今年五歲了。 已經開始在上幼兒園了呢。”

　　“哇！都開始上學啦！那你識字了麽?”

　　“嗯嗯，我還會背誦二十六個字母了呢。”

　　“哇！了不起！你商爺爺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什麽是字母呢。對了小蒼子，趕明兒個有空就讓你爺爺帶你回咱們漁村看看去呀。保證你會喜歡的。而且你不知道，現在像你這個年紀的小夥伴可多哩。小靖，還有老李家那大胖孫子李正義。都跟你年紀差不多。對了，商爺爺家也有個孫女兒，叫‘珠珠’，她比你小兩歲，是妹妹。”

　　“漁村?那是不是有很多小魚很多小蝦?還有螃蟹?對了對了，有泥鰍嗎?我們老師最近新教了一首兒歌就叫《捉泥鰍》，商爺爺我唱給你聽啊……”

　　漁村來的商爺爺，雖是滿臉皺紋如牆上斑駁的裂痕，卻並不妨礙他笑得燦爛，激動得老眼濕潤。

　　他很高興。因為他看到了未來的美好，和期盼。而這份欣欣向榮的日光，將由後輩們去賁臨，去享受。

　　從此以後，就不會再有人像他們一樣，饑一餐飽一餐，有多少收成和支出全仰仗海神爺心情。心情好了賞口飯吃，心情不好，動輒家破人亡。

　　這就是他們老一輩的故事。有關於爺爺他們那一代，關於狀元村的一些前塵因緣。

　　接下來要說的，就是發生在“小蒼子”蒼符他們這一輩年輕人的故事。地點還是狀元漁村，還是那座充滿神秘，危險，讓附近所有漁民聞風喪膽，被大家稱之為“鬼島”的地方。

　　女娜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