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樓天字房。
從牆壁上懸掛的幾幅珍貴字畫,到桌椅滿覆的沉金暗紋,再到桌上名窯出品的盤碗,可見這裡的規格儼然高於店裡的任何地方。
此時房內,一名男子正手舞足蹈,面對著房內眾人正侃侃而談,言語的浮誇與其衣飾倒是極其吻合。
“諸位,這逍遙樓可是我雲州府最好的地兒!這間天字房,就是本公子專屬!今天你們放開了吃,放開了喝!千萬別跟我客氣!還有,這杯裡的天玉液,可是雲州第一!我已吩咐下人給你們裝上五十壇,如若不夠,我繼續讓店裡掌櫃的給你們取去!總之,在這雲州府,不管你們要什麽,盡管開口!……”
“韓公子就是爽快!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一名身著燕國靛青色五品官袍的青年,率先起身,抬手謙笑道。
“你黃朝彥好酒,可別把我們拉下水!”這聲突如其來的冷厲驟然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發話的男子雙手交叉在胸前,繼續冷冷地說道:“這天玉液說是雲州第一好酒,確實不為過。但傳聞你韓山是雲州第一紈絝,我看也是名不虛傳吧?”
此言一出,不說旁人,隻說今日這天字房內的東道主韓山,方才的自豪神情煙消雲散。霎時間臉紅耳赤,但也許是在顧忌什麽,竟然沒有像往常那樣勃然大怒,而是擠出了一絲僵硬的笑容應聲道:“周曄公子,今日您和諸位貴客到來,我韓山哪有膽子敢稱紈絝?這天玉液只是我代替雲州父老,給諸位接風洗塵……”
“大可不必!”周曄輕輕擺了擺手,仍然板著面孔開口說道:“今日我並不是針對你韓山公子。只是如今時局變了,我大燕和東平已簽訂新約,以後便是同盟,這雲州府今日也交還給他們了。你韓家不管以前在這兒有多威風,現在也得給我收著!陛下十分看重此次與東平的結盟,如果要是因為你,出現任何的岔子,我看令尊不如就此隱退吧?”
“周公子!”韓山聞言立馬色變,渾身開始打起哆唆,但還是試圖穩住心神,咬咬牙怯怯地說道:“周公子!您千萬別生誤會!這天玉液確實是店家所贈!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這節骨眼兒生事啊!”
見周曄聞言仍是面無表情,向來總是替自己捧場的黃朝彥也是低頭不語,韓山頓時慌了神,隻得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向席間唯一一名女子,以及在她身旁另一位面容嚴峻的黑衣男子。
不久,黑衣男子終是緩緩地開口:“周曄,你父親周大學士此次率使團前來,其實朝中一直非議不斷。雲州府還給東平,不說我大燕失去了東南的一個軍事要地,就說這稅銀也是損失不少!”
說話的黑衣男子可謂是在這房內分量最重的一個,當今燕國皇帝的弟弟岷王的長子,世子王珞。周曄盡管有著一個官居一品、敕封天佑閣大學士的父親,但遇到皇族不還是相形見絀?
隨即,周曄只能拱手,語氣平和地回答說:“世子,交還雲州是陛下的意思,家父豈敢抗旨?”
“我可沒說要他抗旨!雲州府只不過六縣之地,給就給了。但陛下說的,只是把雲州府交還給東平,僅此而已。至於還給東平的,是什麽樣兒的雲州府,陛下可沒說過……”王珞一邊淡漠地說著,手上一邊把玩旋轉著這白瓷酒杯。
聞言,周曄陷入了思忖,自小目睹父親在燕國朝堂盤垣多年,所以對於政事從來都有著自己的判斷,而且往往都是一語中的。
但此時聽到王珞這樣的言語,周曄內心卻迷惑不已:“這……世子,可陛下要的不就是兩國安定?倘若雲州府出了什麽事情,我父親該怎麽——”
王珞緩緩地偏過頭來,冷冽的目光直視著周曄:“出什麽事情,與你父親無關,更與你無關。”
“世子,敢問這是陛下的意思?還是岷王殿下的意思?”周曄稍稍回避了王珞犀利的眼神,但仍然保持著鍥而不舍的樣子,咬牙繼續問道。
“我說了,與你無關!”
眼瞧著席間的火藥味莫名地越來越濃,許久未發話的那名黃衫女子,有些忍不住了,娥眉輕皺,接著纖手托著粉頰,聲如黃鶯出谷:“好啦!不就幾壇子酒的事情嗎!你們怎麽越說越遠了?王珞哥哥,別生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周曄啊,就是個書呆子!”
今日本有意巴結幾位來自都城的貴客,卻惹了一身臊的韓山,向來精明投機。剛剛又看到王珞和周曄兩個貴人莫名其妙起了爭執,心裡惶恐不已,正暗暗叫苦。
此時看見這趙國公家的小女兒,傲嬌蠻橫出了名的郡主趙歡歡竟然都開始出來解圍了,韓山眼珠子一轉,連忙舉起酒杯,大聲賠笑道:“郡主說得對!來來來,世子,周公子,我們喝酒!”
“我說話你插什麽嘴?今天都怪你!讓他們吵架!”趙歡歡柳眉倒豎,輕蔑地瞥了一眼。只因她認為,就是這不知好歹的韓山不會辦事,才惹得她心中最仰慕的王珞哥哥,與他人起了爭執。
韓山不禁擦了擦額前的冷汗,悻悻地點頭說道:“是是!是我做錯了!我這就自罰三杯!”
“誰稀罕看你自罰三杯?你算什麽東西?”
眼看身旁的趙歡歡又要開始耍起郡主的脾氣,王珞輕輕搖頭笑了笑,倒也不想再添一把火,於是平緩了語氣,擺手說道:“好了歡歡!今日大家難得在雲州一聚,現在起就不說公事了!周曄,這韓山既然說了這酒是店家所贈,那我們就好好喝幾杯,聊些風花雪月如何?”
趙歡歡看見王珞因自己松了口,內心十分欣喜,忍不住嘴角上揚,又指著周曄尖聲說道:“對啊對啊!周曄,你別總跟你爹那樣,一副死腦筋的樣子,今天我們就好好喝酒聊天!”
“世子和郡主既然都這麽說了,我周曄喝就是了。”周曄哪裡真的敢招惹眼前這二位?也只能內心苦悶,笑著點頭稱是。
見周曄也順著台階下了,王珞似是滿意地抿著笑容,接著又眯著雙眼,伸出一指輕輕招呼著旁邊那戰戰兢兢之人:“韓山,坐下吧!等回了長京府,我會讓你爹和我父王一見!”
此言一出,不止旁人,凡是稍懂世事之人,都知道這句話從岷王世子口中說出,意味著什麽!
韓山睜大了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壓抑住內心的狂喜,躬身大呼:“多謝世子!多謝世子!”
正當眾人開始杯盞交錯,席間談笑聲不斷蔓延時,一聲短暫的敲門聲傳來。起先眾人並不在意,以為是逍遙樓的夥計敲門上菜,而隨著敲門聲逐漸急促有力起來,才開始發現有些不應景。
瞧見岷王世子王珞不禁皺起了眉頭,郡主趙歡歡與大學士之子周曄也朝著房門轉移了目光,今日做東、方才又討了眾人嫌的韓山,哪裡再坐得住?
酒意正濃,正是有氣沒地方撒,韓山一邊起身去開門,一邊嚷嚷起來:“敲什麽敲!瞎了你的狗眼!不知道是誰在裡頭麽?!”
房門驟然被韓山粗魯地掀開,映入眼簾的,是一位身著絳紫長袍、面容清秀俊俏的少年,而身旁竟還站著一名嬌美無比、堪稱絕色的佳人!
許是內心壓抑已久的欲望作祟,韓山倒是瞬間忘卻了剛才的暴躁,注意力完全不在少年身上,只是帶著猥瑣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這絕麗女子,口水幾乎都要垂到地上,陰冷地笑道:“我當是哪個不長眼的,掃了本公子的興!原來是這麽漂亮的小娘子!來,陪本公子喝兩杯如何?”
韓山咽了咽貪婪的口水,說著便要伸手,徑直朝女子的粉臉摸去。只見少年冷峻的目光立即投來,僅輕輕抬手,便瞬間擒住韓山的手腕,再一用力地扭轉!
“啊!”猝不及防的巨痛,從自己的手腕處傳來,韓山冒出一身冷汗,瞬間酒意全無,疼得齜牙咧嘴!
韓山自幼習武,又長得身長膀圓,向來自忖能以一打三,而面對今日眼前這看上去稚嫩的少年,就像是千斤重擔壓迫著自己的手腕一般,自己連抽出手來,都沒有絲毫反抗的力氣!這身形單薄的少年是怎麽爆發出這樣駭人的力量?實在不可思議!
不容多想,韓山盯著表情依舊淡漠的少年惡狠狠地嚎叫起來:“你小子到底是誰?再不松手,待會我讓人把你剁碎了喂狗!”
聞言,少年卻仍是面無表情,一邊死死攥著韓山已漸無血色的手腕,一邊竟旁若無人地和身旁女子悄聲交談著。
見這少年竟然敢如此無視自己,並且那手腕已經疼得快失去知覺,韓山哪裡按捺得住,怒不可遏地吼叫道:“還不松手?那就別走了!不光你,還有你這小娘子,看本公子不玩死她……”
話音剛落,少年目光森寒地注視著發狂的韓山,一道暗勁十足的力量,從攥著韓山手腕的手掌無聲地催出。
“喀嚓,喀嚓!”隨著幾聲斷裂聲響,韓山瞬間察覺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自手腕處瘋狂地蔓延至整條右臂,血液開始瘋狂燃燒起來,接著如同萬道鋼針剔骨,並且在生生剝離自己的血肉一般!
仿佛正經受酷刑的韓山,任憑自己用盡全力,卻始終掙脫不開少年看似輕松的盈盈一握,只能大口地喘氣,淚水汗水混雜流下,時間變得無比漫長,腦中漸漸無法思考……苦熬了片刻,直到一種窒息的空洞感,自右臂襲來!那也是自己,最後一次感覺到右臂的存在。
少年輕哼了一聲,松開了那隻已失去血色的手腕,韓山連忙向後退了幾步,剛想使力,卻感受不到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直到自己絕望地發現,整條右臂已經像是多余的贅肉一般,垂在半空中無法動彈。
“你,你到底是誰?你對我做了什麽?”韓山瞪直了血絲布滿的雙目,近乎癲狂地嘶喊著,狼狽不堪。
少年厭惡地斜視了一眼,接著輕柔地摟著身旁那同樣鎮定自若的女子,擲地有聲地說道:“你沒資格問我是誰!你打我娘子主意,我沒殺你,只是廢了你一條手臂,這已經很公平了。”
“好大的口氣!”座席正中間的王珞冷不丁拍起了手,隨即淡淡地說道:“這位公子,聽口音是東平人士吧?你可知被你廢了手臂的這人,是雲州府尹的兒子?”
“雲州府尹?只怕是前任吧?這雲州如今可是東平的雲州!雲州府尹叫朱桓!原來你們燕人除了狗仗人勢,還喜歡扯謊嗎?”少年的譏笑聲,已經惹得房內眾人都開始躁動起來。
王珞身為席間最為顯赫的燕人,又是皇族身份,聞言拍桌大吼道:“豎子無禮!”
素來做事謹慎深思的周曄,見狀連忙湊到王珞耳旁,輕聲說道:“世子,這人看上去武藝了得,穿的又是東平的絳紫蟒袍,想必身份貴重,今日雲州府剛剛交接,要不還是算了……”
見到自己心儀的王珞哥哥臉色陰沉,趙歡歡漲紅了臉,起身叉著細腰噘嘴說道:“哪裡來的毛頭小子如此出言不遜?!你廢了韓山暫且不說,但你可知道現在這房內都是燕人!”
“我知道,那又如何?”
“哼!那你可知道他是誰?我又是誰?說出來嚇死你!今日不說你,信不信我把你這娘子的臉劃上幾刀,再賣去做官妓?!”
少年目光驟然收緊,一絲殺意掠過,但只是盯著頤指氣使的趙歡歡平靜地開口:“那你試試?本來我想著燕人再蠻橫無理,女子總不至於會這樣。看來是我想多了!這位姑娘,我保證你沒有任何機會下手。因為不管你是誰,剛才在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在我眼裡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你!你敢威脅我!你可知道本郡主——”
少年抬高了聲調生生打斷道:“你是誰,跟我沒關系。你們如果有不服氣的,現在就可以動手。是一個一個來,還是一起來?”
劍拔弩張之際,周曄瞧著本該主事發話的王珞此時卻陰冷無言,自己隻得當起和事佬來:“這位公子,韓山方才失禮,你已經廢了一條手臂,難道還不夠嗎?為何如此咄咄逼人?”
身為燕國天佑閣機要行走的黃朝彥,方才一直懊悔著自己為何應允韓山、邀請眾人來此,此時看見自己頂頭上司的公子發話,趕緊附和說道:“周公子說得不錯!這位公子,雖然雲州已經還給你們東平了,但我們燕人在這只是喝喝酒也不行嗎?東平和我燕國如今可是同盟,你這樣行事恐怕不妥吧?”
“一碼歸一碼。我今日來此,無意打擾你們飲酒作樂。只是因為這韓山早些時候,光天化日之下出手傷了這逍遙樓的少掌櫃,又強行勒索了五十壇天玉液,我只是替店家來討個說法。至於廢了他一條手臂,那是他自找的!”
“你血口噴人!這酒明明是店家贈給他的……”趙歡歡胸口激動地起伏著,連帶著鬢間的幾縷青絲浸著香汗,微微擺動。
王珞突然起身,大手一揮製止眾人言語,頓挫有力地開口道:“好了!既然是如此,那這五十壇酒,多少銀子,我王珞替他出了。還有,這韓山和你的過節,我不想管。但一條手臂想必也夠了吧?”說著指向靠在牆邊,那已經面如死灰的韓山。
“王珞哥哥——”趙歡歡哀怨地看了一眼,這個向來在自己心裡堪稱完美的男人,對於他此時似是退讓的做法有些不滿。
王珞仿佛並不在意身旁的趙歡歡,自顧自整拾著自己頸前的黃玉扣子,輕輕扭動著脖子,嘴角微翹道:“不過這位公子,今日你出言辱及我燕人,這確實有傷兩國情誼。我瞧你方才出手,內力應該修煉得不錯,何不直言相告,留下姓名?改日有機會討教討教?”
“無所謂, 你叫王珞是吧?行,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屈離。你想打的話,我隨時等著。綺妹妹,我們走!”目的既已達到,屈離連目光都不曾在房內停留,摟著懷中楚楚可人的秦春綺轉身離去。
“小二,上來收銀子了!”
“這人太囂張了!”趙歡歡目睹著二人飄然離去,由於是王珞開口自己也只能懊惱地坐下,撇著嘴小聲抱怨著。剛剛聽見屈離的姓名,自己卻仿佛像是想起了什麽,但腦海裡並不清晰。
周曄思忖了片刻,突然目光敏銳起來,朝正閉眼沉默的王珞輕聲透露道:“屈~離,世子,我記得此次代表東平皇帝前來雲州的,那位端王世子,好像就叫做屈離……”
趙歡歡像是心底有隻小兔子正要躍起一樣,些許觸動,忙不迭問道:“端王世子?周曄,你說的是不是原來的東平國相屈羽的兒子?”
“正是。”
“怎麽會是他……”心底的那隻兔子已然奮力躍起,不知為何,趙歡歡瞬間花容失色,頹喪地倚著牆,口中喃喃著。
“世子,如果這人真是那端王世子的話,今日這事兒最好還是別傳出去……”周曄瞥了一眼雙目失神的趙歡歡,雖然不解但自己還是依然保持著鎮靜。
只見王珞厭惡地吸了吸鼻子,冷冰冰地說道:“那這韓山就交給你了,我眼不見為淨……世人都以為東平人羸弱不堪,但先前出現了那支重明軍,現在又來了個內功深厚的世子……”
說著王珞驀然睜開了雙眼,輕聲笑道:“有趣,事情越來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