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汀溪客棧的落日一如往常,美好且安靜。
汀溪裡的花瓣隨著水流繞過客棧,叮咚有聲,如響琵琶。
山中靜得出奇,客棧亦靜得出奇,水流聲分外清晰,只不過奏的卻不是《夕陽簫鼓》,而是《十面埋伏》。
水聲追趕著暮色,漸漸包圍了汀溪客棧,殺機四伏,仿佛只等入夜。
范叔認認真真的把大廳裡所有桌椅板凳都擦了一遍,如同他初來時那樣。
他畢竟年齡大了,稍微蹲下幾次,腰就開始疼了,好在還有小林幫他。
范叔看著小林,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問:“我記得你是江西人?”
小林道:“是。”
范叔道:“他們都走了,你為什麽不走呢。”
小林把抹布放在水盆裡搓了搓,面無表情的道:“我不是說了嗎,我無處可去。”
范叔靠著桌子,扶著腰,道:“你為什麽不回家呢。”
小林道:“我沒有家。”
范叔歎道:“我也沒有家了,汀溪客棧就是我的家,可惜這個家現在沒什麽人了。”
小林還在低頭乾活,一絲不苟,好像在他眼裡只有乾不完的活。
范叔笑道:“你不累嗎,歇一會兒吧。”
小林道:“他們隨時都會來。”
范叔道:“你是說應天教那群人嗎。”
小林道:“我們絕不是他們的對手。”
范叔道:“唉,來就來吧,我對薛老板的職責也盡到了。”
小林道:“你不怕死嗎。”
范叔笑笑:“我都六十歲的人了,死了也沒啥,倒是你這孩子,年紀輕輕的,何必留下來等死呢。”
小林道:“雲姐對我很好。”
范叔道:“是啊,這丫頭心善,對誰都好,可是到如今肯留下來陪她的,也就我們幾個。”
夜晚悄無聲息的來了。
范叔點起燈,後院寂靜無聲,整座客棧就只有這裡還亮著燈,門前兩串燈籠在夜風中搖曳,風穿過大門,進了廳堂,燭火陣陣搖晃,仿佛隨時都會熄滅,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靠著櫃台,細細的回想著往事,慢慢的有了困意,他當然不知道有一條黑影翻過了客棧院牆,直奔客房後院而去。
而這條黑影卻被一雙年輕俊秀的眼睛注視著,那雙眼睛中滿是陰冷與不屑。
黑影躍上屋脊,見客棧內只有前廳亮著燈,所有客房都黑漆漆一片,這景象讓他一呆,略一停頓,從天字號屋頂翻到三樓,然後以極快的身法掠過,轉向二樓,接著就是一樓。
顯然天字號客房內沒有人,於是他又把目光移向對面的地字號客房。
身形一動,又是飛快的掃了三層,還是沒有發現一人,從三樓的飛廊再闖入人字號客房,結果還是一樣,一個人也沒有。
那就只剩下客房後面,夥計和老板的住處了。
他從三樓跳下,快到一樓時,冷不防身後飛來三枚飛鏢,黑影猛吸一口氣,身體迅速下墜,三枚飛鏢堪堪從頭頂飛過,打在門上。
黑影剛一落地,就覺腦後生風,一柄匕首劃破夜色,映著一張年輕俊俏的臉龐。
這人正是林寒。
黑影把頭一偏,右肘後擊,左腳反撩,同時轉過身來,雙拳照著對方一輪猛攻。
他拳法飄忽不定,結合身形,黑夜中看來如同鬼魅,林寒一柄匕首左砍右刺,劃出道道寒光,卻砍不斷這團黑影。
而黑影也被對方利刃所阻,無法再靠前半步。
“來者何人!”
林寒忽然收招,向後一跳,道:“你是王仁義吧。”
那人一呆,道:“你是這裡的夥計?”
這個黑影就是朱季的手下王仁義。
朱季那我從寶塔離開後,嘴上說不管這事,但那只是一時氣話,他讓王仁義夜探汀溪客棧,看看能不能找到葉流珠的藏身之處,最好能避開宗正行動。
王仁義沒有想到的是剛一進來就被林寒盯上,還是說林寒早就料到他們這一手?
林寒冷冷一笑:“朱季果然賊心不死。”
王仁義雙拳緊守門戶,雖然剛才隻交手數招,但他也能感覺到這個年輕人是個勁敵。
他道:“這裡的人都去哪了?”
林寒道:“拜你們所賜,都嚇跑了。”
王仁義道:“你為什麽不跑。”
林寒道:“我不需要跑。”
王仁義道:“你跟葉流珠他們是一夥的?”
林寒道:“我可以告訴你葉流珠和談執中在哪。”
王仁義道:“談執中?”他忽然想到,宗法天和朱季說過,談蒙的兒子談執中下落不明,且談蒙的驚鴻劍並不在身邊,很可能給了他兒子。
但他們在壽竹宮裡卻沒有見到這個叫談執中的,怎麽這會兒又和葉流珠在一起了?
林寒道:“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王仁義嘿嘿笑道:“你好像搞錯了,我只是個跑腿了,答應不了你什麽。”
林寒道:“但你可以把話帶給朱季。”
王仁義道:“你有什麽條件。”
林寒道:“我的條件就是你們不許傷害池招雲。”
王仁義道:“那個老板娘嗎,她是你的相好?”
林寒道:“是我什麽你管不著,總之你如果答應我這條件,我就可以告訴你他們在哪。”
王仁義轉了幾個念頭,道:“好,我可以代堂主答應你,現在你可以說了。”
林寒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說騙就騙?”
王仁義看看周圍,確定沒人,道:“你要怎樣?”
林寒道:“要你們堂主親自來。”
王仁義靈機一動,道:“薛春梅在什麽地方?”
林寒道:“她已經死了,死了有半年了。”
王仁義道:“既然薛春梅已經死了,那我們就沒必要為難老板娘了,我們只要談執中和葉流珠,所以你可以放心,只要你的心上人不對我們下手,我們也不會為難她,不過咱們醜話說前頭,如果她真要幫葉流珠,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林寒道:“你要我怎麽相信你?”
王仁義笑道:“你又要我怎麽相信你?”
林寒道:“好,我可以告訴你,談執中和葉流珠就在那座小山上的寶塔裡。”
王仁義道:“當真?”
林寒道:“不信就算。”
王仁義打量他幾眼,道:“你究竟是誰?”
林寒道:“你不用知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王仁義道:“好,你最好讓你的心上人躲遠點!”
前廳裡的燈火還在亮著,范叔沒有發出一點動靜,想必是年紀大了,睡著了?
四個夥計並肩走向前廳,他們都是自願留下來的,也是汀溪客棧的老人,大半天沒有看見老板,他們心裡總覺得慌慌的,想找老范說說話。
他們當然也知道,留下來可能就會死,林寒看著他們的背影,陡然生出一種敬佩的感覺。
他把門上三柄飛鏢拔下裝回囊中,穿過客房院子,往池招雲住處走。
池招雲住的兩層閣樓單有一間小院,與眾夥計的住處只有一道月洞門相隔,雖然只是一道無片板遮擋的月洞門,但沒有她的允許,客棧任何人都不許進入。這不僅僅是規矩,也是夥計們對她的尊重。
林寒踏入這座小院,直接往閣樓走,對院中任何景物都不屑一顧,好像已經熟悉了這裡的一切。
閣樓裡黑燈瞎火,池招雲並不在房中。
林寒輕車熟路的推開門,屋內殘留著淡淡香味,不知是花草香,還是美人身上的香。
他叫了兩聲,沒人回應,又進屋轉了一圈,繡榻上帷幔低垂,被褥整齊的疊放著,妝台安靜得如晨起梳妝的美人。
林寒一一掠過房中之物,像在尋找,又像在用眼神攫取什麽。
兩層都沒人,池招雲會去了哪?
林寒悄悄的掩上門退出,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聲音挾掌風而來,掃向林寒後頸。
林寒把頭向邊上一歪,左肘抬起,格開對方一掌,右拳直搗出去。
不料那人變招極快,一掌不中,五指忽張,朝他腦袋抓下。
林寒這一拳還未擊出,對方五指已經扣下,林寒乾脆向前一撲,雙手作抱狀,這一招如同無賴打法,沒想到卻很奏效,那人嬌呼一聲,腰肢如風擺楊柳,輕柔的閃向一邊,粉面透紅,美目含嗔。
“雲姐,想試探我功夫,也不用這麽狠吧。”
“你竟然猜到是我。 ”
“因為你身上的香味。”
林寒最初沒有猜到來人是池招雲,但當對方靠近自己時,聞到的那股香味讓他斷定是池招雲。
所以他才會用剛才那招無賴的打法,往池招雲的懷裡撲,他撲得又快又狠,果然把池招雲嚇了一跳。其實這一招也是無奈之舉,池招雲那一抓實在太迅速,他根本沒有任何招數可擋,隻好用這法子。
“你果然不簡單,來我客棧半年,今天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
池招雲雙掌仍是進攻狀態,林寒道:“原來雲姐早就看出來我有功夫在身了。”
池招雲道:“你來這的第三天我就看出來了,那之後我就一直留意你,可一兩個月過去,你也沒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我也漸漸的放心了,沒想到今晚你卻現形了。”
林寒道:“這麽晚了,雲姐不在屋裡休息,去哪了?”
池招雲喝道:“跟你沒關系,現在是我問你,你來汀溪客棧究竟有什麽目的?”
林寒淡淡一笑,本該是俊俏的笑容,現在在池招雲看來卻有點厭惡。他道:“要說我來的目的,開始是有的,可惜現在沒了。”
池招雲道:“你鬼鬼祟祟來我房間裡幹什麽?”
林寒道:“雲姐,你要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的。”
池招雲道:“剛才院裡那個黑影是什麽人,你跟他又是什麽關系?”
林寒道:“原來雲姐都看見了,那我也沒必要隱瞞了,他叫王仁義,是朱季的手下。”
池招雲道:“你也是應天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