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聽窗外風雪呼嘯,華貴的鸞鳳車輦,與街道巷尾的許多匆匆過客擦肩而過,卻又涇渭分明。
車駕之中,隔絕了風雪氣,一應設施更是齊全無比。
莫說是隻容納季秋與田姒以及兩名侍女,就是再多上幾人,也是毫無問題。
烈馬嘶鳴,顛簸在道路之上,踏著薄薄積雪,一路疾行。
而這車駕內部,被侍女照看著的火盆陶罐,茶水早已煮沸,隆隆直響。
示意侍女退後,田姒雙膝並攏跪坐,雙手抬起。
輕柔迅捷的將那濃釅的茶水斟好,倒入兩具精美的瓷碗之中,並捧起其中一具,遞給了眼前衣衫整潔的少年:
“先生,請飲茶。”
車輦裝飾的輕奢華貴,溫度與外界的寒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暖意升騰,紅袖添香,好一副奢糜之景。
然而季秋接過茶水,卻並未因此影響心神。
看著眼前身穿紫色羅裙,因車內升溫,面色稍有紅潤的田姒,季秋輕啜一小口後,便慢慢放下了茶水:
“齊王都中,臨淄內城,共有上卿九家,垂拱而治,盡享權柄,聲名顯赫。”
“田姒,先生既上了你這車輦,便不會再回去了。”
“我且問你,隻論今日,是單單只有你田氏的族主要見我。”
“還是.”
“這臨淄的上卿九家,或是那齊王的使臣,都要來見我?”
放下瓷碗,季秋喝出一口白氣,目光向那窗簾遮掩的漫天雪景望去。
對此,田姒抬起眸子,沒有分毫猶豫,便將她所知曉的,盡數一一如實回應:
“先生,族主要見您,其中細節,我並不曉得多少。”
“但以您的身份,以及當下的時局”
“恐怕,應是不止只有族主一人。”
看著眼前規規矩矩的少女,季秋聽後,狀似無意的點了點頭。
聽不出多少信息。
不過,卻也怪不得田姒。
畢竟說到底,她不過就是一個傳信的罷了,若不是她與自己有著一層聯系,終歸還是會有姓王的、姓李的,或是其他之人,前來稷下尋見自己。
說穿了,還是近來名聲所致。
但,不妨事。
無論波雲詭譎,到底是何模樣。
不外乎便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車輦在侍衛駕駛烈馬之下,速度迅捷,漫長的外城道路,轉瞬即過。
很快,便入了內城,未消片刻,便到了這臨淄王城的九卿府之一,田氏的族地之前。
這是一處,佔地極廣,甚至要比之稷下學宮,都要更為遼闊的區域。
毫不誇張的講,與一座稍小的宮閣群落,可謂一般無二。
一路行駛,在季秋的神魂感知之下,偌大內城,諸如此類的族地貴府,並不只有一處。
而且大都金碧輝煌,由得白玉雕刻而成,在這漫天大雪落下之時,更顯壯闊。
這內城人煙稀少,都是神血後裔的居所。
可他們佔據的資源,卻是外城之人根本無法想象的。
很難以置信。
這竟是那外城諸多簡陋木屋、帳篷,到處都充斥著魚腥與海鹽味的臨淄王城,所環繞的中心區域。
如此來看,那外面一環,哪裡是臨淄。
那不過只是,被真正的臨淄王城,所撇開的一圈難民窟罷了。
即使早已知內城幾分奢靡,但季秋親眼見得後,仍是不免感慨。
上下之差,竟至於斯!
王是王,卿是卿,世世代代。
在這種極端的情況下,土生土長的普通凡民,莫說是什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了,怕是連想,都無法想得到這種情景。
當年他號稱大賢良師,舉太平起義之時,大炎雖也是腐朽,但細細來看,無論各方境況,與此世相比
卻著實還是有些,小巫見大巫了。
“姒小姐。”
“到了。”
車輦顛簸一下,外界侍衛沉悶的聲音傳來。
而聽得聲音,季秋適時起身,田姒亦是相隨。
在撥開那層通往外界的轎簾時,季秋卻是頓了頓,隨後好像是想到了什麽,於是轉頭望了田姒一眼:
“田姒,在出去之前,先生要最後告誡你一句話。”
“我教你一年有余,也知你幾分野望,但真正的強者,從來都沒有活在別人影子裡的。”
“無論是你田氏的族主,亦或者是先生我,還是其他比你要更強的存在,你把他們的話或影,看得太重了。”
“旁人之言,可聽可信,卻不可奉為比之自己的意志,要更加堅定的真理。”
“有時候,你也該思考思考,你的未來,該如何去走了。”
說完,季秋便撥開了這層轎簾,足履一躍而下,踏在了薄薄積雪之上。
直到季秋落下身後,起身的田姒才算是回味過來,於是細細琢磨了下季秋的話後,面色複雜難言。
她好像,確實如同先生所說的那樣。
雖說,在稷下進修了許久時間,但自幼所接受的神血教誨,她還是幾乎刻在了本能之中。
弱小者與後輩,天生就該服從於強大者與前輩。
不過隨著接受了百家學說,以及季秋的教誨後。
這種固有的認知,本來牢不可摧,但卻隨著時間的緩緩流逝,以及季秋這一句可謂醍醐灌頂般的話語。
慢慢,露出了裂紋。
“受教了,先生。”
踏在積雪之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在田姒的引領下。
季秋與少女一前一後,走入了這座古老的上卿府內。
即使被皚皚白雪所掩埋,可那紅牆綠瓦,依舊散發著古老與神秘的色彩。
連綿起伏的宮閣群落,在這冰天雪地的映襯之中,顯得分外冷清。
走入田府,一排排手持青銅斧鉞的鐵甲衛士,幾乎隨處可見。
他們的身上,流淌著稀薄的神血,乃是被主人家賜予的神血,一旦灌注,便永遠無法背叛,將會是最為忠誠的死士與親衛。
即使,他們身上的神血,連神血後裔之中最弱的士族都不如。
可對於普通人而言,也幾乎與登天無異。
踏過那被雪色掩埋的白玉石道,有田姒引路,一路暢通無阻。
季秋穿過了正殿廣場,穿過了一座座古銅色的神秘雕像,見證了這古老的齊地,屬於王城上卿的府內之景。
隨後,待到駐足於主殿之前時,他便聽到了從內傳出,入了耳畔,那一陣一陣的器樂之聲。
音樂節奏舒緩,斷斷續續,雖顯得有幾分縹緲,但在季秋聽來,其中更多夾雜的則是.奢靡。
而一側的田姒,對此卻是見怪不怪。
顯然,他對於這種神血貴族之間的調調,也是多有所見了。
田姒無動於衷,對著季秋微微躬身,隨後望向前方:
“先生,請。”
隨著二人到了這殿門外,那本來緊閉的門扉,好似有著幾分靈性,竟自個兒緩緩打了開來。
田姒帶著季秋,踏上白玉石階,跨過了那道主殿門檻,迎面走入了進去。
直到此時,裡面的光景,才終是露出了幾分。
十幾座青銅雕成的古銅座燈,跳動著橘紅色的火焰,分布在這大殿四方,將這碩大的清冷宮殿照亮。
上首的華貴短榻上,裸露著胸脯,隻披著一身黑金長袍的中年人,雙臂張開,眸子半眯,正斜躺著。
而在他的周身兩側。
各有一名身材玲瓏有致,披著薄薄紗衣的妙齡女子,媚眼如絲,裸露偎依在這黑袍中年身上,在他身上撫摸遊走著,不時發出一陣輕吟之聲。
除此之外,這大殿內的席位,也不止一處,下方左右兩側,凡有人入席者,皆是如此。
大殿中央,尚有十幾名舞女演奏著聲樂,輕紗舞動,高高拋起,白淨高挑的大腿如羊脂玉般,於不經意間露出,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堪稱一覽無余。
如此讓人血脈噴張的一幕。
落入季秋眼中,卻只是叫他皺了皺眉。
講實話。
像是這種不堪入目而又奢靡的宴請,他哪怕是幾經沉浮,也只是第一次遇見。
須知道,哪怕是大炎那些最為腐朽的世家。
也只有最為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才會毫不遮掩,去做這些事情。
眼下見得這堂堂九卿之一,一地上卿,都是這般作為
季秋只能說,著實是開了眼界。
同時,也叫他第一次正面見到了,這個時代所謂的神血後裔們,到底是種什麽樣的性情。
玄商早已淪為過往,而夫子所立的詩書禮樂,才在這片大地上流傳不久。
在掌權者的眼裡,那更是形同虛設的東西。
因此,即使季秋覺得新奇,卻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一幕確實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隨著一襲白袍,豐神俊秀的高大少年,在田姒的引領下,踏入了這座大殿。
不談季秋心中作何感想,那本來眉眼半眯的堂上人物,見到這少年後,卻是突然眼前一亮:
“閣下就是那位近來名揚稷下,聲名顯赫的大賢季先生?”
將兩側隻著輕紗的少女推開,男子豪爽一笑,當下站起身子,招了招手:
“快快請先生入席上坐!”
“你們幾個,還愣著作甚?”
“今日,你們就是先生的了!”
“若是服侍不好,後果爾等定當是擔待不起!”
田恆的眸光在那十數個高挑舞女之中,選了數名姿容最為出彩的,繼而遙遙一指,便在須臾之間,決定了她們的命運。
將季秋引至此地的田姒,本早就已對這些情況見怪不怪。
但方才季秋下了車輦時,最後對她叮囑的那一席話,卻是叫她眼下見得這一幕景後,沒來由的便感覺萬分礙眼起來。
季秋側眸,看見少女蹙眉,隱約猜出了她幾分心思,於是隻擺了擺手,便道:
“不必了。”
“季秋修儒家之文,講君子之禮,奉行知行合一。”
“今日前來,只是因田族主相邀而已。”
“田族主,不妨有事直言。”
未曾接受那數名舞女的靠攏,入了席間,季秋禦氣而起,於周身三丈化出屏障,旁人難以近得身來。
他的眼神澄澈平靜,直視上首,意思表露無疑。
臨淄的神血後裔,想要試探一下,看看稷下的這些諸子,是否能夠拉攏,按照齊王的意思,收歸己用。
季秋是第一個目標,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但無論如何,他的態度得表露出來。
看得這少年拒絕的如此乾脆利落,田恆有些訝然,或者說,有些不理解。
他仔細的打量了眼那些進退兩難的妙齡少女,覺得隻單論姿容面貌的話,這些舞女應當不差才是。
“這就是,那百家之儒,所倡導的禮節麽?”
田恆心中暗道,頓時有些不認同了。
不過是一些舞女罷了,螻蟻一般的性命,能取悅於天生神血,應是她們的榮幸。
而像是季秋這等足以媲美神血的存在,雖田恆與諸卿對於這些後天的超凡,大都頗有微詞,但無論如何,他們都不得不承認,這些諸子,亦是真正的強者。
強者,不就是應該無所顧忌,享受一切麽?
結果費勁千辛萬苦,終於獲得了力量,到了最後,竟然還要強行給自己裝上一副鐐銬。
怪不得近兩年來,齊王冕下終於忍不了稷下這所一直講規矩的地方了。
田恆心下鄙夷,不過卻沒說出來。
他只是揮了揮手,叫了家族的神血護衛,將那幾個無辜的舞女給拖了下去。
至於迎接她們的會是什麽,不得而知。
而本來跟隨於季秋身畔的田姒,在蹙了蹙眉,眼看季秋入席之後,也隨著那些神血護衛與舞女,一道退出了宮殿。
許是,終於感到了不適吧。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刹那。
而隨著季秋話語落下,田恆的目光,便適時的望向了左手邊的第一個席位。
在那裡,有一位瞳孔泛著血色,周身綁滿繃帶的身影,緩緩起身,緊接著田恆的話,便聲音沙啞道:
“奉王之詔令。”
“凡稷下學宮,修成諸子業位的賢者,無需摒棄稷下,只需入我齊國,將自身所學的超凡道路盡數奉於齊王宮中。”
“王上,便允賢者共享古老的神聖榮光,賜予一縷王血,可媲美上卿,自開一族,並入齊地參政,統禦三城封地!”
“而經我等考量,稷下季先生,最合王上口諭,是以田氏請季先生赴宴前來,便是為了此事。”
“我乃王上近侍,血影都統齊千仞。”
“不知季先生,可願否?”
話語落下,所有席位的人,目光都不由匯聚在了那少年身上。
不得不說,這條件開得是真的誠意滿滿。
要是一般人前來。
估摸著就算不納頭就拜,起碼也得仔細琢磨琢磨,再行定奪。
但自入了殿來,或者說在出了稷下之時,就已想好答案的季秋,卻是不在此列。
血影衛乃齊王近侍,齊千仞又是其中統領,哪怕是上卿田氏的族主,想來也弱了他三分。
古老的公與王不出面,這等人物,就已經是齊地第一流了,無論是從權勢還是實力來講,皆是如此。
因此,由他開口。
壓力與誠意,恩威並施,就好似如一座大山壓下,讓人喘不開氣來。
此次若不是季秋,而是其他學術有成的諸子到這。
要不是那批頂尖諸子,恐怕一般的大賢者們,突然之下面臨這等局面,一時半會,估摸著都得有些暈頭轉向,找不到破局之法。
畢竟,形勢比人強。
但偏偏。
季秋不吃這套。
且不說稷下與齊地,遲早會有撕破臉來的一戰,就隻單言他自個兒。
如今積累足夠,只差資源就可一步登天,而那塵封的朝歌,在模擬之中便有資源,足以助季秋踏上法相。
於是在吃透了百家學說之後,他本就準備先往朝歌,證得真君,再來顛覆齊地的神血統治。
要不是橫出了這一茬子事,指不定他現在早就已踏雪遠行,飄然而去了。
今兒個所見,以及近一年多來稷下學士還有他門下的那許多門徒,所受到的針對,如此種種。
都叫他心中不算舒爽。
而修士與學者,念頭若不通達,又豈能行?
於是,盤膝落座的季秋,面對著那好似大山一般的壓迫,卻依舊保持原貌,氣定神閑:
“夫子與祭酒孟軻,還有百家先賢,立稷下之時,便曾與王言:百家之超凡,便在那芸芸經籍之中。”
“而直到現在,我的回答,亦是如此。”
“王自己參悟不透,那是王自己的事情,哪怕有我等加以注釋,若是其本人不認同其中道理,也是徒勞。”
“至於入齊之政,還是算了。”
這般說著,季秋還未入席片刻,便已起身。
他一揚袖,毫不拖泥帶水,轉過頭來,便往那漫天飛雪的殿門外,大步行去:
“我今日前來,不僅是為我自己。”
“同時,也是為稷下研究學說的百家諸子,表個態。”
“天下萬物之事,講究的都是個你情我願,若有識之士真願入齊,那縱使齊王不理不睬,亦是攔截不下,反之亦然。”
“既如此,又何須諸位曉之以利?”
“還是各自安好吧。”
推開大殿門扉,迎著漫天風雪,少年就要打道回府。
卻見得那血影都統,此時聽得他一席話後,眸中紅光一閃,幾分壓迫的氣息當下溢散,不再抑製:
“慢。 ”
齊千仞渾身上下的繃帶,漸漸滲出血色。
他往前踏了一步。
好似有惡鬼哭嚎,附著於身,將那些普通的舞女,給嚇得盡皆面色慘白,更有甚者兩腿一軟,便癱坐於地。
“你,”
“不能走。”
“或者說,”
“不能就這麽走了。”
一刹那,
大殿有了片刻寂靜。
(ps:中秋節快樂,祝大家闔家團圓,心想事成,所有的美好,都能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