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穹踩著孔建臣的腦袋,問他知不知罪。
如果有那麽一天,朝廷送來詔書,讓他去茅廁之中,飽食黃龍湯,孔建臣會毫不猶豫飽餐一頓,並且真誠的表示吃的很暢快,很有營養。
只要能加官進爵,他什麽話都能說得出口,除了一句話不能說,那就是他有罪。
他永遠不會承認他有罪。
“你們是哪裡來的賊子,何故在此胡言亂語?”
“別問我們是誰,且問你知不知罪?”
“本府罪在何處?”
“且看看這漫山遍野的餓殍,你還不知罪在何處?”
“哪有什麽餓殍,你且尋來給本府看,待本府查明死因,再與你……”
“呸!”趙無功忍無可忍,上前踹了孔建臣一腳,“好個無恥惡賊,竹州餓死多少百姓,你卻不知?”
孔建臣還在狡辯:“我治下百姓安居樂業,家境殷實!偶有懶人不肯勞作,守著良田,卻活活餓死,這等事情也能算作本府的罪過?試問哪州哪縣沒有懶人,試問……”
沒等他把話說完,徐志穹猛然抬腳,踩斷了他的左臂。
孔建臣一聲哀嚎,當即尿了褲子。
徐志穹道:“你說餓死的百姓都是懶人?”
孔建臣喘息良久道:“縱使不是懶人,也是不通農耕之理,不識節氣之便的愚人,本府治下,各縣各村豐收,為何別人不挨餓,就他們挨了餓?”
“你說誰是蠢人?你說哪裡豐收?”徐志穹抬起腳,踩斷了孔建臣的右臂。
孔建臣嘶聲喊道:“去年年成不好,各地都有歉收,卻非竹州一處!”
“那你還跟朝廷說豐收?”徐志穹一腳踩斷了孔建臣的左腿。
“我,我,我……”孔建臣雙眼一翻,疼的昏死了過去。
一看孔知府昏了,徐志穹歎了口氣:“我是個心軟的人,你說這知府大人疼昏了,我心裡也過意不去,幸虧我這還帶著藥。”
他拿出藥粉,給孔知府灌了下去,孔建臣長吸一口氣,又清醒了過來。
昏迷那一刻是幸福的,他可以短暫擺脫疼痛。
當疼痛再次襲來,孔建臣哭嚎不止:“去年是朝廷下令驅逐朱雀修者,歉收卻是我的錯麽?今年是朝廷要調撥糧食,我給朝廷送糧有錯麽?”
多好的話術,且把中間過程省略,把他自己摘得一乾二淨。
徐志穹一腳接一腳,踩在他腦袋上:“明知歉收,你怎還向朝廷報了豐收?明知百姓挨餓,你卻還從他們家裡搜刮余糧?”
“別的州也是歉收,竹州任多百姓,終究是活下來的多,餓死的少,怎就能算是本府的罪過?怎麽別人沒餓死,就偏偏餓死了他們?”孔知府還想把話題岔開。
徐志穹且由著他把話岔開:“別的州也是歉收,我怎麽就不拾掇那些知府,怎麽就偏偏拾掇你?”
卡吧一聲!徐志穹踩斷了孔建臣的右腿。
孔建臣再度昏死過去,徐志穹拿了一枚藥丸,灌進了他嘴裡。
趙無功問道:“這藥還能讓他醒過來一次?”
徐志穹搖頭道:“不能,能讓他變啞巴。”
這是千戶留在明燈軒裡的好藥。
徐志穹轉身對兩名引路主簿道:“你們帶上孔知府,給他換身衣裳,抹上一臉泥,將送到流民之中,且在暗中看著他,讓他做幾天乞丐,等他死了之後,千萬記得把罪業摘回來。”
張仁俠和許笑生稍微有些猶豫,最終還是把孔知府拎了起來。
他們害怕。
有些恐懼不能在一朝一夕間消失。
但他們至少有戰勝恐懼的勇氣。
徐志穹對劉奔翔和曲少遊道:“你們兩個,跟著兩位主簿一起去,也好添個幫手。”
鄭武光在旁道:“我也一起去吧。”
徐志穹搖頭道:“你不必去了,一夜苦戰也算辛苦,回去歇息吧。”
鄭武光沒敢多說,等離去之時,牙齒咬的作響。
一個落魄道門,卻還嫌棄起我來!
你當真以為我看得上這道門?你當真以為我看得上這破爛地方?
我早就想走了,可我走之後,你們也別想好過,我讓你們這道門在竹州斷根。
……
許笑生從一個餓死的百姓身上,扒下來一身衣服,給孔建臣換上,把他頭髮弄散,再往臉上抹一層汙泥,看起來和叫花子一模一樣。
他們帶著孔建臣去了竹鳶城,臨行之時,邱執信反覆叮囑:“千萬盯住他,等他咽了氣,趕緊把罪業摘下來!這麽長的罪業千萬不能散失在凡間。”
眾人答應一聲,趕緊走了。
趙無功若有所思道:“自打我進了道門,師父就一直叮囑我,過了兩寸的罪業千萬不要散失在凡間,要想法設法取下來,
我想著,這罪業裡裝著惡人的魂魄,若是不取下來,讓惡人踏上黃泉路,逍遙法外,這卻違背了道門的本分,
可師父說不止於此,這罪業散失於凡間,還將貽害無窮,到底有什麽害處,師父卻一直沒告訴我,邱長史,你見識廣博,且說說這罪業之中還有什麽緊要所在?”
邱執信搖頭道:“我且說了,莫再叫我長史,真長史面前,我那點見識怎敢賣弄。”
趙無功看向徐志穹:“馬長史可願指教一二?”
徐志穹澹然一笑:“既是邱長史的地界,還是讓邱長史說吧。”
不是謙虛,是徐志穹真不知道。
邱執信一笑:“那我就獻拙了,按我師父當年所說,這罪業不是罪囚身上生出來的,而是世間固有之物,就像灰塵一樣,到處都是。”
徐志穹心頭一緊,他想起了一段話。
“罪業隨天地同生,恰如塵埃,彌散於天地之間,不因罪行而加增,不因善舉而削減。”
這是折威星君梁孝恩說過的一段話,大意好像和邱執信所說的基本相同。
趙無功還是不明白:“這罪業不是因為惡人作惡生出來的麽?”
邱執信搖頭道:“惡人作惡不會生出罪業,惡人的惡行,就像一鍋漿湖。”
“漿湖?”趙無功更加費解。
徐志穹也很費解。
邱執信解釋道:“熬上一鍋漿湖,放在門口晾上一天,肯定要積滿灰塵,
惡行就和這漿湖一樣,長在人頭頂上,黏湖湖一團,且把這罪業全都吸附在了頭上,惡行越多,吸來的罪業越多,頭上的犄角也就變得越長,
等這人死了,若是魂魄離開了身體,這罪業裡的漿湖也就沒了,罪業就該消散了,二寸以下的罪業,會歸於塵土,陷於大地深處,可這二寸以上的罪業,會被罪主拿去。”
趙無功愕然道:“罪主是何人?”
邱執信搖搖頭道:“這我就不得而知了,恐怕連師父也不知曉,想必是和真神一樣,超脫於凡塵之上,
但我師父說過,既是進了咱們道門,就不能讓一根罪業落在罪主之手,罪人若是咱們殺的,得把罪業摘下來,縱使不是咱們殺的,也得想盡辦法把罪業撿回來,我師父就是為了拿一根罪業,搭上了性命,這就是咱們道門的本分,這就是……”
話說一半邱執信突然哽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對趙無功道:“趙推官,收了這多罪業,趕緊寫判詞去吧。”
趙無功點點頭,去了罰惡司。
荒村之中,只剩下了徐志穹和邱執信,邱執信長歎一聲,一顆淚珠從面具之中滑落下來。
“我聽說京城罰惡司裡,出了一位少年英雄,叫馬尚峰,應該就是你吧!”
徐志穹沒有否認。
邱執信苦笑一聲道:“我活了這把年紀,且在道門虛度了這麽多年光陰,論心機、論膽識,卻和你差的這麽遠,
竹州罰惡長史臨死時,將這座罰惡司交給了我,我當著他的面答應下來,可罰惡司在我手上,卻變成了這副模樣,有朝一日我命歸地府,只怕也是個罪人!
馬長史,我知道你看不上這破爛地方,你且當可憐我,且當可憐這幾個判官,來這做個真長史吧!你若不來,竹州罰惡司就斷送在我手上了,我真心求你了!”
說話間,邱執信要下跪,徐志穹一把將他扶住。
“站直了說話,宣人的膝蓋是直的,判官的膝蓋更是直的!”
邱執信抬起頭道:“你答應我了。”
“我是真想答應你,可我眼下不能留在竹州,罰惡司變成這副模樣,我看著也難受,可好歹咱們的血脈還在!趙無功、張仁俠、許笑生、曲少遊、劉奔翔,這些都是有血性的判官,把咱們道門的血性留下,道門的血脈就斷不了!”
徐志穹把中郎院的開門之匙告訴給了邱執信:“若遇到難處,且去找我,我先去州府,把孔知府的後事給辦了。”
徐志穹轉身離去。
邱執信在身後呼喊一聲:“馬長史,臨走時,再來看弟兄們一眼!”
徐志穹答應下來,轉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回了中郎院,換了一身彪魑袍,帶上彪魑刃,提著燈籠,重新去了竹鳶城。
竹鳶城裡一片大亂,同知馬季順正在四下搜尋孔知府的下落。
剛找到城南,忽聽衙差來報:“同知大人,大事不好,運侯來了。”
“運侯?徐志穹?他不是要去鬱顯國麽?他怎麽下船了?”
衙差道:“小人也是不知,小人沒見過運侯,有一個年輕男子,提著一盞紅燈籠,到了州府衙門,說他是京城來的侯爺,
我們自是不信,還笑話了他兩句,沒想到他抬手就打,看門的差人險些被他打死。”
馬季順臉色煞白,他聽過徐志穹的名聲,也聽過他種種作為,按衙差所述,卻和傳聞中的徐志穹有些相似。
他跨上戰馬,一路跑回州府衙門,待進了正堂,卻見徐志穹坐在書桉之後,點亮了手裡的紅燈。
馬季順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雖說素未謀面,且看這衣著打扮和這一盞紅燈,他確系眼前這人就是徐志穹。
“竹州同知馬季順,見過侯爺!”馬季順跪地上磕了個頭。
徐志穹冷笑一聲道:“馬季順,你好大膽子,竹州餓殍滿地,你還敢搜刮米糧,謊報豐收,向朝廷邀功討賞?”
馬季順連連搖頭道:“侯爺,這和卑職無關,這都是知府孔建臣所為!”
“一派胡言!”
“卑職所言,句句屬實。”
“孔建臣何在?”
“他,這個,今晚,糧倉,突然……”馬季順一時間說不明白。
徐志穹怒喝一聲道:“莫非是畏罪潛逃?”
“他,他,是,是!”馬季順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道,“孔建臣,畏罪潛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