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豔是鬱顯皇諜子?
她不想救昭興帝?
“難道不是她用萬物生之術,為昏君強行續命?”
李沙白先點了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這讓太卜更加費解。
“太卜,山豔的確在為昏君續命,但同時也在為蠱蟲續命,至於昏君身上的蠱蟲是何來歷,李某委實不知。”
太卜面不改色:“老朽也不知這蠱蟲是何來歷,但李畫師說,山豔既為昏君續命,也為蠱蟲續命,是何道理?”
李沙白道:“為了讓昏君一直昏睡下去,太卜在昏君身上,可曾看到口唇之類的事物?”
“看到不少。”
“李某若是沒猜錯,那些像口唇的東西,就是饕餮的殘魂,這些東西在昏君身上,想幫昏君清除蠱蟲,
但山豔一直用萬物生之術讓蠱蟲不斷繁衍,饕餮殘魂不停吞吃,但蠱蟲數量並未減少,所以昭興一直昏睡。”
太卜思考了片刻,搖搖頭道:“山豔為何要這麽做?為何要讓昏君一直昏睡?”
李沙白道:“太卜且想一想,山豔為何要與懷王來往?懷王縱使給山豔一座金山,山豔也不得受用,她是朱雀宮的小宗伯,衣食都在朱雀宮裡,難道她敢把金山搬回去不成?”
太卜思忖片刻道:“若是不圖懷王富貴,那便是圖懷王的血樹汁?以此提升修為?”
李沙白喝了口茶水,拿起紙筆,開始作畫,他畫了山豔和懷王,兩人正在月下對酌,懷王目光炯炯,山豔兩頰紅暈,兩人情誼甚濃。
“山豔來大宣京城時,已經有了五品上的修為,十多年間,不過升到四品下,
這期間,許是跟著懷王喝過幾次血樹汁,或是為了療傷,或是為了增進些修為,
但她始終在炎煥的眼皮底下,炎煥對血樹如此痛恨,她若頻繁飲用血樹汁液,炎煥又豈能不知?”
“不是為了血樹……”太卜沉思良久,“那還是為了鏟除昏君!”
李沙白接著作畫,畫出了昭興帝的畫像。
“昏君與否,對山豔來說並不重要,對鬱顯皇也不重要,因為這是我大宣的君,
但鬱顯皇需要一個對鬱顯有利的大宣皇帝,但昭興心中只有他自己的利益,為他自己的利益,他隨時可以將大宣推進火海,更不要說盟國鬱顯,
昭興在位二十八年,從未給鬱顯任何幫助,這樣的皇帝,顯然不是鬱顯皇想要的。”
太卜皺眉道:“難道懷王會比他好些?”
李沙白又畫了一幅懷王的畫像,身後跟著一群部下,氣勢洶洶衝向皇宮,這是當初他要起兵造反的畫面。
“懷王是惡人,十惡不赦之人,但終究比昭興強些,況且懷王與鬱顯皇私交頗深,助他取代昭興,對鬱顯皇有利無害。”
太卜又想了想後續的事情:“待山豔被俘,進了皇宮,幫皇帝殺了聖慈長老粱功平,是為了獲得昭興的信任,從而得到刺殺昭興帝的良機?”
李沙白繼續研磨,畫了一幅山豔在昭興帝身邊的畫像:“自從昭興帝中了蠱術,山豔就有刺殺昭興的機會,她只須要給蠱蟲續命,但不給昭興續命,昭興肯定活不到今日。”
太卜道:“那他為何讓昭興活到今日?”
李沙白道:“因為昭興若是死了,太子就要繼位。”
“難道太子還不如昭興?難道鬱顯皇不想讓太子繼位?”
李沙白道:“對我大宣而言,太子繼位,是社稷和蒼生之福,他曾試圖為鬱顯募集軍械,想必鬱顯皇也曾想讓太子取代昭興,可經過北境一戰,只怕鬱顯皇改了主意。”
太卜皺眉道:“此話怎講?”
李沙白畫了太子率軍在冰天雪地征戰的畫像:“太子北征,
已收復湧州全境,擊斃圖奴十萬有余,太卜若是鬱顯之君,卻不為之膽寒?”太卜搖頭道:“太子殿下對圖奴是狠了些,但那是對外敵,不是對友邦。”
李沙白拿著硯台,細細研墨,邊研邊笑:“太卜健忘了,卻忘了十年前的《沃雲和書》,圖奴也是大宣友邦,還是咱們大宣的長輩,咱們梁大官家是叫過叔父的,湧州為此丟了一半土地,任大明公還在公爵府裡住著。”
太卜陷入了沉默。
這事太卜確實是給忘了。
是個宣人都不願提起這事,都不願提起《沃雲和書》。
這份和書還有個名字,叫《賢侄顯弘孝傳》。
二十前,圖奴南下,大宣北伐,一場惡戰,打了整整十年。
臨近戰爭末尾,大宣憑借強盛的國力,逐漸扭轉戰局,在大小戰役中佔盡上風,接連攻佔圖努六座行省。
見此大好局面,昭興帝決定親征,以天子之威,奪取戰爭的最後勝利。
當時,聖威長老粱季雄在戰場上,他覺得皇帝親征,能提振士氣,同時也是給宗室樹立威信的好機會,於是就答應了下來,還和另外長老共同做好了天子親征的準備。
只是粱季雄做夢都想不到,這是他犯下的一個致命錯誤。
昭興帝抵達北境之後,要求全軍打一場大勝仗,以展現天子親征的氣勢。
可當時不具備大戰的條件,這讓昭興帝很是惱火。
在昭興帝的命令下,時任太傅、內閣首輔的任頌德,逼迫楚信強行攻打沃雲城,在付出極大的代價之後,楚信攻下了沃雲城。
昭興帝不在意這場戰鬥付出了多大代價,他只在意一件事,天子親征,必須要以一場勝利開始,這是天子最起碼的威嚴。
他用最高規格禮儀進入了沃雲城,本打算先論功行賞,然後繼續率兵攻城拔寨,卻沒想到因為後續戰線沒有跟上,沃雲城反倒被圖奴包圍。
這就是昭興帝逼迫楚信攻城的後果
好在這一後果並非無法挽回。
楚信糧草充足,可以在城池中堅守數月。
可昭興帝要求離開沃雲城,一刻也不肯多留。
皇帝若是臨陣脫逃,軍心勢必大亂,粱季雄大怒,要動家法,逼迫昭興帝在沃雲城堅守兩個月,
粱季雄也承諾,只要在沃雲城待上兩個月,肯定能找到破敵良策,等兩個月後擊潰圖奴,這場戰鬥必將成為大宣宗室的一段佳話。
昭興帝答應了,可粱季雄沒想到,他高估了昭興帝的勇氣,也低估了昭興帝的心機。
昭興帝在城中待了五天,相安無事。
到了第六天,圖奴得知昭興帝在城中,開始全力攻城。
昭興帝親自登上城頭指揮作戰,這是打他從娘胎裡出來,第一次真切的感受了生命的威脅。
指揮了不到半天,昭興帝受到了驚嚇,病了。
當天晚上,趁著粱季雄出外作戰,昭興帝派內閣首輔任頌德出城與圖奴講和。
任頌德在圖奴營中談了三天三夜,求來了一紙和書,這就是著名的《沃雲和書》,這份和書讓大宣兒郎落淚,讓圖努國王震驚。
圖努王真受驚了,沒想到,這麽苛刻的條件,昭興帝都能答應。
在《沃雲和書》中,昭興帝答應了三件事:
一是給錢,數目不定,且看圖努大帝要多少,大宣就是這麽康慨!
二是給糧食,邊境三洲當年所產的糧食,全都給圖努大帝,一粒不留,大宣就是這麽大氣!
三是給地,攻佔圖努的土地,一點不留,全都還給圖努,湧州割出去一半,獻給圖努大帝,隻為兩家修好,大宣就是這麽實在!
最難能可貴的是,昭興帝比圖努王大了五歲,在書信中,他自稱侄兒,管圖努王叫叔父。
這得有多大的勇氣!
這得有多寬的襟懷!
圖奴也是明事理的,看到大宣皇帝有這麽足的誠意,等收到了銀子、糧食和土地,這場戰爭也就到此結束了。
持續了十年的惡戰,就以這種荒唐的方式,結束了!
這就是粱季雄不願提起北伐之戰的原因。
這就是但凡參加了北伐之戰的人,都不願提起那場戰爭的原因。
但昭興帝對結果很滿意,因為他活著回到了京城。
至於回來之後怎麽交代,這很簡單,向全國上下發布詔書,宣布打了大勝仗。
該封賞就封賞,該歡慶就歡慶,只要詔書寫的夠多,這事情就能跟真的一樣!
那個時候寫詔書很容易,任頌德對昭興帝百依百順,昭興帝從沒受過內閣任何製約。
這場戰爭就要被昭興帝成功敷衍過去了,可圖奴做了一件讓昭興帝無法忍受的事情。
他們把《沃雲和書》刊印成冊,在圖努國大肆售賣,並且把和書改了個名字,叫做《賢侄顯弘孝傳》。
粱顯弘是昭興帝的名字,作為侄兒,他非常孝順,圖努大帝專門讓人為他立傳。
這本書在圖奴家喻戶曉,更讓昭興帝無法忍受的是,這本書還流進了大宣。
這是對皇室威嚴的嚴重褻瀆,昭興帝一怒之下,下了詔書,所有持有《賢侄顯弘孝傳》的人,一律殺之!
持有《賢侄顯弘孝傳》的宣人,基本都被殺了,可這沒有太大用處。
圖奴人手裡還有這本書,昭興帝又不敢殺圖奴,過不了多久,《賢侄顯弘孝傳》又傳進了大宣。
宣人憤怒了,宣人的膝蓋是直的,受不了這份屈辱!
舉國上下,罵聲一片,言官諫臣,奏疏如雪。
宗室之中,甚至出現了讓昭興帝退位的聲音。
昭興帝也很憤怒,又下了一道詔書,憤怒的揭穿了內閣首輔任頌德的陰謀,說這些事情都是任頌德逼迫皇帝做的。
昭興帝本想把任頌德處死,以平息風波。
沒想到圖奴很喜歡任頌德,他們警告昭興帝,不準殺任頌德,非但不能殺,還得封任頌德為公爵,否則再度開戰。
昭興帝再也不想上戰場了,他立刻封任頌德為護國公,此人現在還活著,依舊是公爵。
李沙白把當年簽訂《沃雲和書》的前因後果全都畫在了畫卷上。
接連畫了十幾幅,李沙白歎道:“自我大宣開國以來,若論周旋權術,把持臣民,沒有任何一任國君比的過昭興!
但若論開疆拓土,攘斥外敵,昭興卻比任何一任國君都要懦弱愚蠢!
此人真是無從捉摸!”
太卜道:“昭興對鬱顯皇倒也有幾分強橫。”
“那是因為鬱顯皇勢微,昭興自然強橫,待鬱顯皇勢強時,昭興自然會低頭。”
李沙白畫了一幅畫,畫面上,鬱顯皇帝正在和蠱士作戰。
“蠱門星官隕落,鬱顯皇正在吞並蠱門勢力,如今連戰連捷,這件事,太卜應該是知道的。”
李沙白又畫了一幅畫卷,畫面上,鬱顯皇率領大軍北征大宣。
“鬱顯皇此時肯定為此猶豫,若是他能統一鬱顯,留著昭興自然有利,
若是他無力統一鬱顯,太子繼位對他有利,
因而他讓山豔一直拖延,讓昭興一直處在昏迷之中。”
太卜明白了山豔為什麽不殺昭興帝,但有件事情,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麽我殺不了昭興?沒有一個凡人能逃過我的毒藥。”
其實這個問題,太卜應該能想清楚, 然而行刺失敗,太卜受了嚴重打擊,思緒亂作了一團,什麽都想不明白。
李沙白能理解太卜的境況,他繼續作畫,畫出了一個昭興帝,畫出了他滿身的嘴和蠱蟲。
李沙白一揮手,畫面出現了變化。
昭興帝身上蠱蟲沒了,他面帶笑容坐在畫卷中央。
太卜按住眉心,陣陣劇痛襲來,這回他的思路清晰了,該想明白的,也全想明白了。
李沙白道:“昭興身上有饕餮殘魂,饕餮能吞噬萬物,也能消化萬物,
他那滿身的嘴把昭興身體裡的毒都給消化了,毒藥不能繁衍,化了就沒了,所以太卜的毒藥,毒不死昭興,反倒把滿身能繁衍的蠱蟲都給毒死了,因而說,太卜救了那昏君。”
向來覺得自己算無遺策的太卜,揉著額頭喃喃低語:“怎會如此?這可怎地是好?”
徐志穹怒道:“還能怎地?事情都被你攪和了!你說你吧,行刺就行刺,一刀砍了他就是,又扮女人,又擠良心,弄那麽多花活作甚?”
太卜抬起頭,看見徐志穹坐在了身邊。
他是何時來的?從哪裡來的?
這是李沙白的手段?
太卜驚曰:“狂生,你何時回到了京城?”
徐志穹道:“這哪裡是京城,這是圖奴的南禦行省!”
這是圖努國南禦行省的藍索城,圖努南方最大的城市。
在這座城市裡,也有一座李七茶坊,和京城的李七茶坊幾乎一模一樣。
徐志穹看著滿屋子的畫卷,隻覺得十年前的《沃雲和書》又要上演了。
“怎麽辦?這仗白打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