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吳覺得在他眼裡是一片無邊純白的高維空間中,剛從一團雜亂的黑線中恢復人型的勾逸亡居然精神很好。
至少他不再是窩在拍賣會中那般的頹廢,整個人都神采飛揚,好像剛剛遇上難得的知己,又一起度過了段愜意的下午茶時光。
古畫晴空把他從一團高維的線中重新扯回人型,大概就是相當於把他從茶桌上一把拉起,也難怪他會在這裡憤憤不平的不爽。
整個人都栩栩如生了許多,而在挨了一發創神檄文後還能有這般活力,終是他“神靈”身份的一個佐證。
可惜勾逸亡只是驅散了一點渾渾噩噩而已,其因丟失“淘沃姆”之杖後而變得瘋瘋癲癲的內裡沒有得到根本的改善。
很有精神的瘋子肯定沒有一位科學家頂用。
左吳夾著艾山山腰的雙腿動了動,海妖心有靈犀般給他開放了古畫晴空的麥克風權限,而機甲也把勾逸亡抓著遞到面前:
“勾逸亡,你能和瑪瑞卡教授取得聯絡嗎?”
勾逸亡大概早已認出古畫晴空內坐著的是左吳一行,聞言愈發嫌棄地擺了擺手:
“我是在和教授把酒言歡,沒法兒交流又怎麽個言歡法?趕緊放開,我和教授的遊戲才剛進入關鍵階段,被你們打斷了就太可惜了。”
沉迷打牌和桌遊的古畫晴空一下子來了興致,搶先一步替左吳詢問:“遊戲?什麽遊戲?”
勾逸亡哼哼幾聲,他似乎對除了正常人以外的一切生靈都抱有莫大的耐心:
“我認為這是個創世主題的‘跑團遊戲’,瑪瑞卡在同我討論其夢想的黃金鄉究竟有無長期保持下去的可能。”
跑團就是一種角色扮演類的桌上遊戲,古畫晴空聽著,興趣愈發濃厚。
手也越捏越緊。
左吳挑眉:“你說你創造過一個文明,就是從這方面給瑪瑞卡交流你的經驗……古畫晴空,稍微放松些;他應該捏不死,但也有可能說不出話。”
艾山山無奈地回頭看了左吳一眼,在虛空中說話可沒辦法靠空氣的震動;勾逸亡傳遞他想法時,也大可不必裝模作樣地把嘴一張一張。
或許這也是他沒有完全恢復理智的標志。
勾逸亡點點頭又搖搖頭,絲毫不在乎他的腰正被興奮的古畫晴空捏得塌下,內裡的器官正被擠往身體上下兩頭,
以及他傳至古畫晴空內部的聲音根本沒有改變,看來他確實不是用肺在講話:
“很遺憾,創造文明這方面,我好像確實有所經驗,好像而已;你們知道的,我最近腦子不太靈光,還是被炸到虛空中後才略微恢復了一點,只有那麽一點點。”
“所以,我見到瑪瑞卡這團能說話的火焰,可真是驚喜;以及我們間說是在遊戲,其實也是教授在向我整理思維導圖,讓我能回憶起更多的東西。”
說著,勾逸亡敲了敲古畫晴空的手指頭:“所以,沒什麽事還請把我放開,我剛在跑團遊戲中找回那麽一點點記憶,可不想就這麽忘記。”
古畫晴空卻沉聲:“不如把你們的遊戲內容告訴我一些,我這邊也能幫你存檔,你的腦子和我的硬盤,兩頭保存兩不誤——我肯定比你要靠譜些。”
沉聲歸沉聲,這絕美造物的手指還是在艾山山的操控下漸漸松開;虛空的狂風席卷,將勾逸亡的身體又漸漸吹回一片純白中的雜亂黑線。
機甲包括內裡的乘客都是三維世界的生物,也是靠左吳的吸收才不至於湮滅於虛空的狂風中;就連瑪瑞卡的溫暖也是搖曳,好像隨時會被吹熄。
勾逸亡倒是覺得這“風”很愜意,
以及他聽了古畫晴空的話,想了想,居然把機甲正從他身上正漸漸松開的手指給掰了回來:“慢著慢著,你說得有道理,我沒找回我的陶沃姆之杖,注定沒辦法在虛空中待很長的時間,出去後又忘了可不行。”
“對了,對了。”
“剛才我正和瑪瑞卡教授談論古早的電子遊戲。”
古早的電子遊戲?艾山山聽完臉便垮下,這和勾逸亡所說的“創造世界”又有什麽關系?
難道又是精神病人那種聊著聊著就會跑題的天?現在聽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一瞬間,古畫晴空的形象在海妖心中從一台強大的戰爭造物,忽然變成了坐在玩具貨架前耍賴的小孩子。
現在的時間可不多,艾山山歎氣,也不管古畫晴空有多不情願,就像操作它把勾逸亡完全放開。
但左吳的雙腳卻在她腰上又夾了一下:“別急,聽他說說;我總覺得把已經爆炸的創神檄文摁回去的關鍵線索就會在他的話裡。”
以及現在勾逸亡,大概是和融進溫暖中的瑪瑞卡建立交流的唯一靠譜方式;
瑪瑞卡也不該是無的放矢。
外面這麽多人在死,受其自己厭惡死亡的本性驅使,教授想阻止創神檄文擴散的心思不會少,其又身處虛空,恐怕早就在想通過高維世界解決爆炸的方法。
甚至這方法可能就藏在同勾逸亡的“遊戲”中。
古畫晴空松了一口氣,悄悄將它心中對左吳的好感上調了那麽幾個百分點,又繼續:
“古早的遊戲?有多古早?像帝聯千年前樣無法完全潛入,只能通過一塊小小的屏幕和鍵盤鼠標來玩兒的那種?”
完全潛入就是通過神經連接的方式,將人的感官完全沉浸於遊戲中,像一個真實的夢,也完全操控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
《劍來》
勾逸亡摸摸下巴:“也不是,我說的‘古早遊戲’,意思是‘有限’的遊戲;”
“只能有特定關卡,特定范圍;玩家無法超越遊戲的限制,只能在開發者的設計中進行活動。”
古畫晴空了然:“這樣;那你所指的‘現代遊戲’,就是經由超級計算機,不斷延伸著可能,總能在虛幻中創造出無窮無盡的新東西的遊戲了?我不喜歡。”
“這類‘無限遊戲’到最後總是會在超級計算機的設計下,無限趨之於‘合理’,十分理性,十分無聊;還不如我自己去瞎想。”
“我更喜歡在‘古早遊戲’中去體會設計者的巧思。”
絕美造物永遠端莊的語音中罕見地流露出一絲絲激動:
“比如千年前的帝聯,遊戲設計者在製作一行人坐火車經過隧道的場景時,常用的手法是火車不動,而車窗外的隧道去動,以此定位模型和定位光影;”
“還是有關地鐵的例子,某個遊戲的引擎無法做出地鐵在地下飛馳的效果,就把火車做成了操縱角色的頭部裝備,讓角色頂著那火車頭,在地下疾馳!”
“又比如更早一些,各類造物還頗為原始時,為了節省機能,天上的雲和地上的草是同一樣東西的不同顏色;還有同樣受到機能限制的音樂,那時的製作人用八位數的音符演奏出了多少曲目!”
古畫晴空幾乎要把勾逸亡攔腰捏斷:
“這類遊戲就是如此,以‘有限’的虛幻去追趕‘無限’的現實,甚至超越無限,這才是整個銀河中最浪漫的事!”
艾山山愣了下,古畫晴空也懂浪漫?它的浪漫觀倒是和身後的左吳差不多得怪。
而左吳想得更多些——以有限之姿,去追逐無限的世界?銀河中的生靈不都是這樣子?
光速有限,可生靈偏偏想征服無盡的星辰大海;生命有限,但生靈的腳步總是邁向了星海的每一個角落。
法律也有限,可有些人就是想平盡世間一切不平事。
沒想到古畫晴空所鍾愛的“遊戲”也有這般的氣勢;對的,它同蟲人勞工們擺出的棋盤不過幾平米見方。
可個中內容有宏大到已經囊括整個宇宙的主題,也有渺小到連風向和地面滾落的砂礫都考慮到的凶殺現場。
好有意思。
還有自己腦內的十幾萬本小說,不也是每本在嘗試用區區百萬字,就塑造一個恢宏無比的世界和故事麽?
十幾萬本小說加起來的數據量,都佔據不了自己視界存儲空間的一個小小角落;誰又能想象,它們中已經包含了這麽多的‘世界’。
在想象力的加持下,它們大概有著匹敵超級計算機不斷運算出的遊戲廣度,甚至還有所超越吧。
勾逸亡眼睛也亮起。
他今天的收獲可真不錯,不光在被甩入虛空後恢復了一點點理智,還收獲了兩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
以有限去追逐無限麽?
勾逸亡品嘗著這句話,已經折斷的腰在古畫晴空手中無比愉悅地整個躺下。
不。
不是躺下,上下左右地概念在這高維世界中已經模糊,這裡的廣袤無垠是現實世界的好幾個數量級。
就像現實世界相對於那些古早遊戲,困於一塊液晶屏幕的虛擬有多麽宏大般。
現實?
遊戲?
勾逸亡的眼睛越來越清明,又忽然湧出一點點濕潤的淚。
淚珠自他眼角滑落,落在純白的虛空中,化為雜亂無章的線飄向更遠處,再也消失不見。
“你叫古畫晴空對麽,你也很愛遊戲,你也鍾愛‘有限’,”勾逸亡低聲喃喃:
“可我問你,你覺得咱們的世界,究竟是‘有限’,還是‘無限’的?”
古畫晴空愣了下:“……宇宙的半徑可能超過十一萬億光年,這個結論在近千年中還沒有被推翻;這麽大的尺度,相對於這麽渺小的我們,應該能算是無限的了。”
勾逸亡點點頭:“是啊,這麽大的空間,我們自己卻這麽渺小,那世界相對於我們來說也應該是無限。”
“我想,如果古早遊戲中,那些NPC如果也有思想,大概也是這般的想法吧。”
虛空之中,為創神檄文卷起的亂流還在吹。
瑪瑞卡的溫暖又搖曳了數下。
古畫晴空沉默,隨即衝勾逸亡冷聲:“你不妨把話說得明白些。”
勾逸亡只是咧了下嘴:“你是愛遊戲的,也知道創造者的巧思是在用有限去模擬無限,是在用各種光影效果去遮掩遊戲世界本是虛幻的事實。”
“他們大多數時候確實是成功的,所創造的世界哪怕畫質再差,也總能在引動人想象力時,給我們一種沉浸感;”
“就好像再古代一點的戲劇,戲台上的演員明明只是背上插了幾根旗幟,卻總能模擬出千軍萬馬。”
“可是,有一個詞叫‘出戲’。”
“遊戲製作者的‘有限’終究是用到了頭,再也沒辦法遮蓋那抹虛假,讓整個世界的不合理暴露無遺。”
古畫晴空沉默。
勾逸亡舔舔嘴唇:“古畫晴空,你說你欣賞於遊戲製作者的巧思,可發現地鐵隧道的秘密時,或者頭戴火車頭裝備的角色時,你進行時,是用的一個什麽視角?”
“是‘出戲’的視角,是超脫創造者的給予你本來限制的視角;好比你在欣賞戲劇時,非得不看劇目的正面,一定要去側面與觀察隱藏在背景板後的工作人員。”
“而這種‘出戲’的視角,被玩家所操控的角色,偶爾也會遇到;”
“比如,走著走著,忽然碰撞體積的檢測失效,整個人走到了山體中,建築中;然後發現模型中空空蕩蕩毫無一物,轉過頭來,模型外依舊持續著虛假的車水馬龍;”
“又比如走著走著,忽然踩到了一塊沒有建模的地面上,然後掉進地下,掉進一片什麽都沒有的萬丈深淵——”
“掉進一片虛空之中。”
這種惱人的事但凡是古早遊戲的玩家,都該有所見識;就是俗稱的遊戲漏洞,從地面掉進地心不是什麽罕見的事。
但勾逸亡特別提及了虛空?還與現實世界做了對比?
左吳愣愣,忽然有些想笑:“你是在說,這片虛空是咱們因為世界的漏洞,而不該踏足的地方?”
“不,”勾逸亡搖搖頭:“我是在說我們的世界就是一個虛擬的遊戲,”
“有虛空這般的漏洞,實在是太過正常了……對,哈哈哈,遊戲,遊戲!”
“我想起來了!我所創造的陶沃姆,是整個銀河第一個發現,整個世界不過是一場遊戲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