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這一桌收費,那左吳他們為良骨伶創造的營業額,大概足以讓她直接成為本季度的最佳員工吧。
主要是姬稚的食量頗大,人馬娘的餐桌禮儀無比完美,只是筷子擺動得頻率有些驚人。
律師的工作不算。
盡管在廚房,良骨伶對左吳這次帶來的業務大包大攬;實際上這麽大的生意,肯定得是她全家上陣,共同完成。
所以最後相談成功,會取得最佳員工的稱號肯定不是良骨憐一人,而屬於餐廳的一家子全體。
最後的結果沒有超出“大骨頭刺身飯店”的預計,包括良骨伶最後大幅度的服軟和讓步也是一樣。
上桌的每片刺身,都寄托著她兄弟姐妹關切的低語。
左吳他們大快朵頤時,良骨伶也將家人的吵吵嚷嚷聽了個遍;姐妹們送菜時,也會將沉重的目光投到她身上,讓白嫩嫩的律師倍感壓力。
她隨著氣氛隨時在變的笑容也險些沒有繃住。
所幸,她依舊算是有驚無險地完成了任務。
左吳和夕殉道他們離去後,好幾個廚娘提著抹布衝進那卡座,將良骨伶擠在中間,嘰嘰喳喳對她剛才的一顰一笑以及每一句話複盤。
“……這句你說的可不好,太急;下次把衣服往下拉些,再賣點福利,傭金說不定能再往上提幾個點。”
“你最後服軟太快啦!表演,忘了咱們一起上的表演課了?你應該表演得為難一些,再楚楚可憐一些!”
“這次你算是立了大功,祖奶奶一定會很高興,別忘了請咱們吃飯……”
嘰嘰喳喳聲在耳旁環繞,幾分鍾就讓良骨伶變得頭暈目眩;她甩甩腦袋,把姐妹們的臉推開,大聲找回主導權:
“我知道啦!有什麽事下次再講!我另一個案子的當事人還在那等著,自己的案子!我已經遲到好久啦!”
……
等待她的就是越都飆這位老兵,被安排在了一個偏僻的卡座上。
還沒有刺身予他贈送。
老兵對他所有的待遇並沒有什麽不滿,來到星海聯盟,他才切切實實感受到什麽叫“人微言輕”。
這家店裡,那些來尋求律師服務的顧客,誰沒背著幾個可以影響文明興衰毀滅的沉沉重擔?
來到此地的亡國亡家之人,其散發出的惶恐與不安連卡座的深度和美食的氣味都無法擋住。
人喜歡欣賞悲劇,尤其是絕對不會與自己相乾的悲劇。
他們的低語與求助聲,或許是其他單純來享用美食的顧客完美的下酒菜吧。
連越都飆也是如此,有時他不小心聽見隔壁卡座,有人在控訴自己的文明與母星被非法毀滅時,老兵在心中也會升起一種不屑與興奮相夾雜的快感。
至少老兵覺得若家園若受到威脅,自己可不用在這哭哭啼啼;至少能拿起槍,親身陷進威脅家園的戰場。
這種快感也讓越都飆悄然有了種自己還擁有力量的感覺。
良骨伶這次遲到的有些久。
桌上原本只是雖然精美,但分量不足的食物被換成了滿滿一盤豐盛正餐;越都飆沾著酒水享用,一時希望律師永遠不要來才好。
人所擁有的只有當下。
越都飆的“當下”頗為閑適,而良骨伶將帶到的“未來”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時間在流逝。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宛如有人監視,在老兵將最後一片刺身送進嘴中時,良骨伶終於走進了卡座之中。
越都飆抬頭,律師與自己記憶當中的樣子沒什麽差別。
他不會知道僅僅幾分鍾前,良骨伶與左吳他們交流時,個子要比現在矮一些,臉上還有圓圓的嬰兒肥,比現在清冷的樣貌要可愛許多倍。
骨架是人體的支撐,良骨伶身為骨人,改變自己的身高胖瘦等等,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她將厚厚一遝文件往越都飆桌上輕輕一放,依然激起一陣微不可查的氣浪:
“抱歉來遲了,我給客官發的郵件,有沒有仔細看過?”
越都飆晃晃腦袋,那時他正於那台侍者造物面前買醉,迷迷糊糊中能看清律師在找自己就已經很不容易。
“沒有,沒看完,能跟我講講具體是什麽事麽?”
律師歎氣:“客官你該多看看我的郵件的,我給你提供的是公益***,有些條款不會為你解釋得太清楚。”
“你自己的利益,自己不爭取,可沒人能再幫你更多了。”
老兵笑了下:
“少來,白紙黑字不假,但那些法律條文合同規章,一句話巴不得七八個彎彎繞繞,正著解釋反著理解都行,怎麽正確理解它們,不還是你們這些律師設的壁壘?”
“讓我們輕易讀懂,你們可不就失業了?”
良骨伶聳肩: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很遺憾,你口中設置壁壘的人並不是咱們。事實上咱家每年都要組織起來,重新對諸多法律條文做些閱讀理解題……呀抱歉,這個先放一放。”
律師將雙手交叉在鼻子下:“今天我找客官你來,是因為你的案子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越都飆的心臟重重跳了下:“什……什麽進展?”
良骨伶張了張嘴,極為罕見的不知該怎麽開口。
最大的進展?
當然是你奮鬥到現在,一門心思想為之正名的頭頭夕殉道,幾分鍾前就坐在離你百米不到的地方,為取出財產同我討價還價來著。
他還與屠殺你戰友的離婀王成婚,和和美美幸福恩愛。
無論自己怎樣用眼神暗示,夕殉道連一點想要為自己的戰士們,通過星海聯盟討回公道的意願都沒有。
律師只是律師,不像醫生會主去動拯救將死之人,哪怕那人是自殺,原本就不想再活。
既然夕殉道不想發出任何委托,她便不能越過職責,把他拖進自己的官司中,這是律師的原則。
——其實越都飆加錢,自己是能想想辦法的,可惜老兵不行,那自己的原則就有沉甸甸的分量了。
良骨伶搖搖腦袋,把夕殉道的事暫時扔出心中。
突破性的進展確實有,雖然同夕殉道他們親身來到這裡沒法比,但良骨伶還是找到了一個尤為關鍵的證人。
她白嫩的手指習慣性開始敲打桌面:“我找到個燎原人,也是從那片戰場中幸存下來的。”
律師找到的燎原人當然不是離婀王,是離婀王原本的屬下。
老兵呆住:“燎原人?”
“對,帝聯有士兵能幸存,燎原人當然也有;而且,巧的是那位燎原人和你的目標一樣,都是想要讓燎原承認這場戰爭的正當性。”
越都飆還是愣愣,深深吸氣,好像把彌漫在周身,針對燎原人陰魂不散的仇恨、敵意和憤怒全部吸入腹中。
但這口氣再吐出時,卻變得清澈無比。仇恨和憤怒一齊消失,消散在了星海聯盟這更廣闊的天空中。
“……那燎原人怎麽回事?”
律師敲了下桌上的文件:
“燎原人是遊牧整體,離婀王的部族全部陷進戰場中,確認無法歸來後,她所擁有的牧場星系也被其他部族瓜分了。”
“可按燎原的規矩,每位有封號的王,牧場應該歸她永世所有,除非是犯下無比嚴重的罪行。”
“可離婀王昔日所有的牧場星系極為肥美,就此空置是犯罪般的浪費,燎原政權大概是考慮到這點,才將離婀王的功勞抹去,又玷汙這場戰爭,還放任她的地盤被慢慢侵蝕吧。”
老兵點頭:“所以,你找到的燎原人才需要幫戰爭正名?”
“沒錯。”
老兵又一次陷入沉默。
良久後,才發自內心地感歎:“和我……好像啊。”
帝聯高層也是因為經濟原因和政治原因,必須要抹去原本英雄的名號;而自己呢?
除開想恢復榮譽,對被摁殺的戰功和該有的賞賜,難道就沒有一絲絲的心動嗎?
到時候別說是一盤刺身,連吃幾天幾夜自己都不會窘迫地皺一下眉頭。
“我該做什麽?”老兵擦擦嘴角,動作因知曉原來燎原也有自己的同類,而恢復了往昔的一點豪邁。
但良骨伶卻給他潑了一頭冷水:“等等,看你的樣子,是不是覺得勝訴盡在掌握了?”
老兵又愣了下:“難道不是?你自己說的突破性進展……”
“只是讓你連法庭的門都進不去,突破到了能在堂下向檢察長訴說你們的經歷而已,離勝訴還差著十萬八千裡,我可不想你有什麽不切實際的想法。”
越都飆沉默,恍惚間覺得大腿發酸,這是他剛才在振奮之中,下意識離開了座位的緣故。
他終於慘然地坐下,嘲笑了自己一聲:“抱歉,是我想太多了……我要問的事沒變,還是我能做些什麽?”
“同那個燎原人交流一下,對對經歷,互相講講故事什麽的。你們表現得越同病相憐,越有願意攜手讓戰爭正名的意願,勝算就會越大一些。”律師輕笑:
“還好,我原本以為你既然身負血海深仇,會十分抵觸和燎原人面對面的交流……咦?”
越都飆的臉擰成了麻花。
律師這次說錯了,老兵只是對氣態生物中居然也有人與自己同病相憐,有些感歎世事無常,仿佛整個銀河的碩大也可以總結進這段經歷中般而已。
可要與那氣態生物面對面交流?之後還要在檢察長面前表現出非同一般的熱切?
老兵隻覺得胃裡一陣翻湧,但他畢竟分得清主次:“我可以……克服。就是需要一些時間,離開庭還有多久?”
“十七小時四十八分。”良骨伶冷冷回答。
因為被告是帝聯和燎原,讓越都飆積壓已久的案子走公益訴訟,可能永遠不會有推動的機會。
只是這次搭上了左吳他們提取遺產的便車而已,檢察長有清理乾淨有關純血人類案子的傾向,過了這次,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老兵沉默。
想著要馬上與燎原人共處一室,要裝出和和美美的樣子,其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胸膛又開始起伏,寶貴的刺身混著胃酸湧到喉頭數次,都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律師又敲敲桌上的文件:“想吐就吐吧,回頭我再給你上幾份菜,算我請客,這卡座也借你。”
“之後我會把那位燎原人帶過來,給我好好熟悉我在文件裡列出的條款,這是你配得上的正義。”
價位之內,良骨伶會為自己的客官爭取利益;不會打折,不會缺斤少兩。
……
太快了。
十八小時的時間真的太快,老兵一直在發蒙,好像頭晃神的獅子。
他隻記得有新鮮刺身帶到自己眼前,迅速超過最佳食用期限後便被撤下,桌上的文件他一動沒動。
其他廚娘見狀,什麽也沒說,又給越都飆上了一杯酒。
恍惚間,他又回到了那家酒館裡,能收下客人嘔吐物,過濾,回以清澈酒水的溫婉造物好像又靜靜跪坐在了自己身邊。
自己說過要請她美美地喝一頓酒。如此頹唐,還有什麽希望?
越都飆終於把手按向了那文件。
此時,律師帶著一團潦有人型的霧氣終於回來。
老兵感覺自己渾身汗毛立起,氣態生物與環境的邊界也是陡然變得無比清晰。
小小卡座中,轉瞬間劍拔弩張。
良骨伶擠到他們之間:“你們,忘了我怎麽說的?要打架庭審完後隨便你們,誰現在動手,就別怪小店從此再不接待!”
“你,”律師指向老兵:“介紹一下自己!”
“……先鋒軍團所屬,中尉越都飆,擊毀過二十七艘燎原戰艦。”
良骨伶哼了聲,轉向氣態生物:“你呢!”
“離王……所屬,氦芷,親手……處決過三百一十二個帝聯人。”
老兵冷笑:“你好像不怎麽樣,畢竟我擊毀的是戰艦,每艘上面乘坐的燎原人都成百上千。”
氦芷也宛如即將撲向獵物的暗幕:“我說的是……親手!你以為……其他的,去哪了?”
在中間的律師抱手:“很好,現在你倆分別說說你們找我的目的是什麽?”
“為戰爭還以榮譽,以及還伴著夕殉道指揮作戰的戰友而正名。”老兵沉聲。
“為勇猛……討回公道,讓離王英雄的部族……得以回家,不再忍凍受饑!”氣態生物聲音生澀,卻爆發出勃勃的感染力。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
忽然覺得互相間永遠是隔著屍山血海,只能遙遙相望的知音。
……
馬上就要開庭了。
良骨伶喜滋滋地想,正好,眼前倆人的事解決完,就和檢察長打聲招呼,直接帶左吳他們去開啟銀行的金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