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人祖母不只是說。
還親自殺上門來了。
星海時代,各個政權中的無數種族,在將生物學譜系染得無比斑斕,越來越彩。
而同樣無比豐富的,還有如今不斷在銀河中穿行的種種艦船的模樣。
遊牧的燎原戰艦表面滿是可供太空鯨停泊休息的坑窪;帝聯中擅長靈能的兵團和注重造物的軍團,所有的艦船也各有各的形狀。
軍用尚且如此,更別說民用的樣式。
有些采取全金屬全流線型形狀,外表比無數軍艦都要酷炫;有的則依然木質,好像行星級別的小小海洋與太空的幽邃無盡,終究,沒有多少區別。
這歸功於材料學的進步,也是靈能技藝不斷發展的結果。
甚至這類與航空航天相關的科技,在諸多政權進入太空後依然在持續不斷的井噴。
富余的材料性能給了艦船被凹出不同樣式的條件,讓各個政權的藝術家們終於可以擺脫掣肘,放飛自我而自由發揮。
此刻。
逃亡者號收到了某艘星艦的貼近申請,而良骨伶臉色發白,通過全景視窗看到艘星艦自一顆行星的地平線後緩緩出現,小聲嘟囔:
“祖母,你為什麽叫我停手,又為什麽要帶著咱家的星艦過來?還凍結了我所有的權限,律師的,和外面聯系的,都……”
左吳挑眉,一邊揮手讓鈍子暫緩準備武器,打斷她的嘟囔:“這是你家的星艦?”
“嗯啊。”
良骨伶點頭,兩隻可食用的眼睛將視線落到左吳的同一處。
誰都不好描述那艘隸屬於骨人,正在申請靠近逃亡者號的星艦究竟是何種品味。
總的來說,像艘在太空中旋轉突進的拉麵店。
四條呈對角排列的“屋簷”頗為古韻,布在星艦艦首,配合其末端雕刻的四個精致的龍首,像發誓要鑽破太空的寶塔,有些奇妙的會令人印象深刻。
整艘星艦有類似巧思的構造還不止一處,看來它也曾被某些設計師嘔心瀝血地設計過。
可惜。
巧妙的設計已成為某些東西所喧賓奪主,像其主人每每心血來潮時,就加上些看對眼的奇怪配飾。
包括那些雕梁畫棟般的屋簷,其表面甚至容納不下這些畫蛇添足般的添加物,還拉出了長長的流蘇作為額外的收納。
讓這異形星艦成了在太空中行進的蓬蓬掃帚。
良骨伶覺得有些羞人,又因為家人在接近而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意識捂住眼睛低聲:“呀呀,祖母上了年紀,就是喜歡這些有的沒的。”
左吳則是對另一件事好奇地抓耳撓腮:“等等,為什麽是拉麵店?你家不是賣刺身的麽?”
給人以拉麵店的感覺就是骨人星艦所具有的巧思之一。
許多文明不知“拉麵”為何物,但只要與其面對面,便一定會自動聯想出類似的東西。
哪怕這艘星艦被掛上再多畫蛇添足般的裝飾也無法磨滅。
良骨伶將臉埋得更深:
“我家一開始確實是賣面條,很正經的面條!成為刺身店的契機只是有次材料沒備齊,才臨時從自己身上切下的肉來,當做面條的‘帽子’。”
“然後,就是理所當然的名聲大噪。”
左吳恍然點頭,律師輕輕歎氣,收起那種懷念的輕笑,神情越來越嚴肅:
“後來祖母發現即便不經任何處理,咱們的肉也是無比暢銷,便乾脆懶得再烹飪,直接開始賣刺身了唄。”
左吳挑眉:“這麽說你們的肉再處理一下會更好吃?”
“嗯啊,哪怕只是簡單地稍稍蒸煮,”
良骨伶點頭,整個人進入臨戰的架勢:“若不是咱們的肉離體後便會飛快蒸發無法保存,店面的規模始終做不大,否則哪還會有哪些海星的事?”
左吳點頭,表示已經了解。
這時。
鈍子也悄無聲息地接過了桑德崖的匯報權,向左吳的視界發來一份言簡意賅的報表。
情況不樂觀。
科技獵人在虛空中遭遇的風暴愈演愈烈,甚至一度無法正常通信。
這種情況,莫說進行需要精密操控的“三相定位”,甚至難以讓他們自保而避免傾覆。
鈍子報告中附帶的錄音中,科技獵人的聲音已幾乎被某種極為可怖的噪音所遮掩,其身經百戰的星艦亦在無比的壓力下傳出絕望般的哀嚎。
可在通信中斷的前一瞬,獵人們做完冷靜的匯報後。
便似乎再也抑製不住他們無邊而狂亂的興奮,扔下話筒便去和虛空中的可怖天災進行一場極端不等的搏鬥。
死在追求真理的路上,對這群獵人是令人豔羨地死得其所。
可左吳還不想讓他們死。
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星海聯盟上,那忿怨集中所引動虛空中異常天象;同時也大概率是那些炸彈所埋藏的點,將其解決,才能平息科技獵人所陷的危機。
但只有科技獵人擺脫危機,才能使用“三相定位”,找到炸彈的位置。
事情忽然陷入了死胡同。
左吳覺得自己像那張頗為古老的表情包一樣,身著機車服的父子快要因為一件互相矛盾的事而掀桌。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鈍子派出去的科研星艦能在掃描中取得什麽突破,或者星海聯盟通過自我檢查來排除危機了。
也有問題。
就連對巨構武器研究頗深的桑德崖,自被他深深愛戴的左吳口中說出“毀掉百分之九十七”這個後果時,第一反應都是不可置信。
那星海聯盟會不會相信勾逸亡這個半瘋之人,或賓客們在驚慌中添油加醋的說辭尚且難說。
以及,酈槲的屍體已經為靈基氰鈷所溶解,想要從一堆劇毒的熔渣中提取出可以被稱為證據的記憶,不是不能,但要花費一定的時間。
官方層面上,聯盟必須要有足夠證據才能逐級提升此事的注重程度。
不是“百分之九十七”不嚇人,而是聯盟每天收到的所謂“滅世預言”根本就是多如牛毛。
這些預言有些甚至是一些德高望重的政權或是基於自身信仰,或是基於其研究觀測所推斷而來。
有些則是其他與酈槲近似的恐怖分子所宣示。
預言的時間也是,相當一部分恨不得宣稱災難自下一秒便已經開始。
雖然迄今為止,預言都被證明是子虛烏有;恐怖分子的宣言在每每被挫敗的同時,也無一例外地證明他們所用的武器壓根達不到滅世級別。
即便如此,聯盟依然對每條預言都極為重視,否則不會馬不停蹄地去對曾是酈槲的那團劇毒熔渣開展調查。
幾乎是常態化防備了。
但應對這些“滅世預言”,總得講個先來後到吧?
也只有左吳他們因為冥冥中的預感,將這預言的重要性無限拔高,甚至自行組織科研艦船前往探查。
如此大張旗鼓地探查,所需的手續本是指望良骨伶來解決,再輔以左吳的身份,本來該是無往不利。
必須要有手續,和古代商人想賑災,必須通過官府的名義,一個道理。
可現在。
良骨伶幾乎要把自己嘴唇咬碎,自己吃下。
她的祖母殺上門來,拖家帶口;她所擁有的人脈和通信錄被全部凍結,甚至無法向外界傳達任何消息。
律師回頭看了眼左吳,滿懷歉意: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祖母這是什麽意思……小伶應該備份一下通信錄的,至少把消息以您純血末裔的名義發出去,怎麽也該提高些優先級……”
可惜。
他們一行人來這只有短短幾天,一切事務之前都是由眼前的律師操持,包括聯系裁判庭和各家銀行。
所謂的面子和特權,也必須傳達出去讓人響應才能生效,否則就如深陷沙漠的王公貴族,平日裡的一言九鼎只會被荒無人煙所無限稀釋。
當然。
左吳不是那種肥頭腸腦的貴族,真要逼急,他也能掀桌。
只是有些和拯救聯盟的想法有些背道而馳,左吳倒不在乎被人所忌憚,只是那樣的名聲傳開後,或許會很難給黛拉物色合適的老師。
還是讓科技獵人苦一苦,離“明天中午”這個時間點還有距離,何況獵人們對這場危機的境況尚且無比興奮。
幾分鍾的時間怎麽也能湊出。
左吳抓抓頭髮:“良骨伶,你說你的祖母來這,是不是因為知道了些什麽內幕?”
“大概率的事,否則祖母拖家帶口做什麽?”
“你有把握說服你的祖母,讓她給我們繼續爭取探查的權限麽?”左吳抱手:“時間不多,最好三兩句話就能解決。”
“……我試試。”
左吳點頭,想起些什麽,隨手點開“大骨頭刺身飯店”的官網,點了份外賣,
理所當然,只是以熱情洋溢的字跡顯示“小店已打烊,還請下次再來”。
另一邊的鈍子攤手。
悄悄調低了接下來報告中源自科技獵人們的驚叫哀嚎。
……
拉麵店狀的艦船泊入。
左吳還是第一次同骨人祖母面對面,之前幾次是只見其畫像而已。
和那些虛擬畫像中的一模一樣。
骨人祖母比良骨伶更要嬌小,甚至比鈍子還矮半個頭,可其眼珠與頭髮卻像黑洞般的黑,即便落在比她大無數倍的星艦面前,也不會被任何人忽視。
她落下,先是打量了眼逃亡者號的周遭,又回頭衝拉麵店狠狠一瞪。
內裡的燈火馬上熄滅,如被剛沒收了好幾台手機的查寢老師所怒氣衝衝走過的宿舍,只能依稀看見幾個起伏的身影和擔憂的視線。
良骨伶抿嘴上前,個頭在祖母面前雖高,氣勢卻矮的像一隻螞蟻。
骨人祖母用如黑劍般的眉毛輕輕一挑:“小伶,你是這兒的主人?”
“咦?我……我不是……”
良骨伶手足無措,祖母輕輕歎氣,直接上前一步。
然後。
按住良骨伶的頭,讓她同自己一起向左吳彎腰,深深鞠躬:“請接受我和我不肖的孫女以最誠摯的歉意。”
左吳咧嘴:“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麽對不起我的。”
祖母的姿態愈發謙卑,可其中卻蘊含著針鋒相對的強勢:“小店能力不足,恐怕無法再應付您委托於咱家的業務。”
“如果是銀行那方面,我覺得你們做得還不錯,良骨伶當導遊也很合格,我十分滿意。”
左吳卻攤手。
而骨人祖母則是輕輕歎氣:
尊貴的客官,我願意向您奉上一塊布滿我體內細菌的骨片,讓您一直有源源不斷的刺身享用;
“如若願意,您也可以用其培育和定製您自己的骨人族群,當父親還是當主人都沒問題,只希望您能解除和小伶的契約關系。”
話音剛落,左吳還沒理清其中頭緒。
良骨伶卻是勃然掙扎,將被祖母按著的腦袋搶回,無比吃驚:“祖母,為什麽?!我明明做得沒問題,一點問題都沒有!”
祖母也是緩緩抬頭,眼中沒有一絲光亮:
“沒有問題?你忘了你最近的狀態了?從越都飆和氦芷開始,你的狀態就如此不對頭,同左先生的合作中也是漏洞百出,簡直是砸我們家的招牌。”
良骨伶抿嘴,飛快地看了眼左吳,又踮起腳尖:“左……左客官他明明一點也不介意……”
祖母的神情愈發嚴厲:“我教過你許多次,小伶,人心隔肚皮,別人的滿意指不定是礙於面子,心裡早就暗戳戳對你無比嫌棄。”
“沒有的事,這點小伶還是能看出來……”
“說不定是人家演技好。”
“真的沒有……”
“真砸了咱家的招牌,我這老骨頭無所謂,你還有許多弟弟妹妹也要跟著喝西北風。”
良骨伶愈發淒惶,平日的能言善道在其祖母面前全部化為烏有;訥訥中舌頭打結,其味蕾居然嘗出了自己滿是慌張的味道。
左吳決定幫她一把:“不對,祖母小姐,要說你家的招牌,恐怕被你自己砸得差不多了。”
祖母冷冷回視,左吳只是聳肩調出了刺身飯店的官網:
“你們幾百年沒有歇業一天,以及所有律師谘詢都會在十分鍾內有所回復,可今天你們居然歇業,而積壓未處理的留言已經堆積如山了。”
良骨伶反應過來,按住驚慌,結結巴巴地質問:
“祖母,咱們,難道是在跑路?您自己也說我的弟弟妹妹可能會喝西北風,為什麽您……您要這麽做?”
祖母依舊冷冷瞪視。
時間在流逝。
直到良骨伶率先繃不住那根弦,忽然鴨子坐在地下,顆顆淚滴已經順著臉頰落下:
“祖母!您跟小伶說實話,是不是我真的做錯了什麽?!是我害的兄弟姐妹還有您要舍棄幾百年的基業,就這麽離開這裡?!”
“是不是全是我的錯!”
良骨伶這樣,說不清是質問還是撒嬌,卻如針對她祖母,平時輕易不願使用的特效藥。
拉麵店內忽然傳出紛紛閃光,哥哥姐姐已經在竊笑中將良骨伶的丟臉模樣記錄在案。
而祖母的嚴厲姿態瞬間融化,蹲下,拿出手帕擦乾淨良骨伶的臉,又想起什麽馬上站起,咬牙:
“小伶,看看你自己,幾歲的人了?有些道理我不講也希望你能懂!”
“小伶不懂,小伶要祖母您跟我說清楚!”
祖母咬牙。
“冒昧打斷,我們時間不多;祖母小姐,你也大可以和良骨伶說說的,你和科技獵人關系好,應該能看出逃亡者號的來頭,”左吳指了指某個方向:
“星艦上有洗腦裝置。”
對孫女的撒嬌很是頭疼的祖母眼睛亮起:“您願意借給我?”
“當然。”
祖母點頭,轉身壓低聲音:“小伶,你也聽見了。我說了我的理由,你卻不能說服我,也別怪我不客氣。”
良骨伶擦擦鼻子,點頭。
祖母深深歎氣,竟也席地坐下,揉揉良骨伶的臉:“小伶,總有些事比吃飽肚子更重要。”
“律師是個時常接觸肮髒的職業,我們這一大家子人還能這樣聚在一起,不因為種種所接觸的判例而分崩離析,我覺得只有一個緣由。”
“我們相信對方,相信和家人呆在一起才最符合我們的利益。”
“我們出賣自己,卻依舊相信我們不是任何人的仆役。”
“我們相信法律,相信自己總能給別人帶來公理。”
“我們都知道,想一直這麽進行下去,是多麽天真的話。”
“……可我就希望你們能永遠天真。”
祖母忽地冷笑:
“至少我希望你們能相信,我們身為律師,所輔助裁決的依據確實是當事人所期望,我想讓你們相信我們並不是強權的奴隸。”
“可我快露餡了,我們能夠出賣自己的血肉,我們能巧舌如簧的辯論,都是那隻海星裁判長所需要而已。”
“釋文爾!”
“我們和釋文爾裁判長所控股, 在屠宰場不斷出產的海星罐頭有什麽分別?只是罐頭不像我們,有替他說話的需求而已。”
左吳瞳孔微縮。
海星裁判長釋文爾所控股的,用以屠殺海星人出產海星罐頭的屠宰場?
鈍子的階段性報告又有提交;
虛空中的風暴愈演愈烈。
題外話
祝我(和上本書的主角維塔)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