賁什已經許久沒有呼吸過外面的空氣,東倒西歪的逃竄中,肺泡如陳舊的風箱般抽動。
他才明白當過來初削減空氣淨化機的功率配額時,為什麽會引起一片隱隱的騷動。
姬稚的上班時間,人潮依舊洶湧。
賁什總算發現了如何省心省力地逃跑:就是將身心的一切交給人潮,被陌生的身體夾著前往未知的地方。
人潮真是個如此混沌的系統;人潮之中,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目的地,每個人卻都被他人的肩膀和腳步所帶動裹挾;若拚命修正方向,費上數倍的力量也不一定能衝出人群;即使好不容易成功,所出來的地方真的是一開始想去的地方嗎?
隨波逐流永遠是最輕松的,對隻想逃命的賁什來說更是如此。他頻頻回頭,左吳似乎已經被淹沒在了人頭的海洋之中,根本無從看見。
賁什想笑,可惜人潮不止一個方向,管理混亂的街道上行人根本不會遵守交通規則。
他的前方,規模同樣頗大的逆流人潮直直撞來,宛如不可閃躲的海浪之牆。
離我遠些!你們麻木的表情讓我惡心!我命令你們!
如果我還在公司裡……離我遠點!別推了!我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我還有遠大的企劃和職業規劃……
我不像你們這樣隨波逐流!
然後。
人潮相撞,銀河系和仙女座星系注定相撞的命運提前了三十五億年。
可看似隨波逐流,方向相逆的人潮居然默契的錯開,酷似頂尖的賭徒在切牌洗牌。
賁什很快發現無法閃躲的好像只有自己,他住高樓頂端太久了,已經和地面居民幾乎不是一個物種。
眾人的肩膀偶有碰撞,但一個眼神,一聲咕噥般的道歉便能激發潛在的默契;大家仍是低頭前行,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別人無可置喙的路。
沒人想走擁擠的路,但如若不走或許連生存的門票都會剝奪。大家也不想滿臉麻木,可為了活下去,為了喂飽自己,這有什麽錯?
就算是隨波逐流也是他們的路,像賁什一樣以為自己高高在上的人,憑什麽因為大家表面的麻木和醜陋就指指點點?
甚至賁什連隨波逐流都做不到,在人群中被擠壓數次便失去了方向。舉目望去,到處是人,看不見道路。他以為自己在走,被推搡數次,轉了幾圈,只是滿臉惶急的四處打轉。
直到他的肩膀被左吳看上去平平無奇,內裡卻像虎鉗一樣的手抓住。
霎時間,賁什又開始覺得有些寂寞。因為周圍的噪音減少了許多,人群的衝擊和裹挾再不能影響他分毫。
像遺世獨立……不,像被世界拋棄了一樣。
左吳左右看看:“走吧,我們換個清淨的地方。”
“姬稚的話讓我很有啟發,不能打擾太多人,今天我的手已經伸得足夠長了。”
……
姬稚那邊。
左吳隨手向她扔過動力裝甲的動作其實尤為關鍵;就算是格鬥高手在赤手空拳時也會忌憚拿著武器胡亂揮舞的混混。
何況姬亥不是什麽混混。
殷紅的人馬娘眯眼,梅麗威瑟配發的動力甲為了讓身材極易變化走樣的公司高層可以隨時穿戴,理所當然有自適應系統。
可惜人馬的身材相較常人來說實在太過碩大,自適應系統還得繼續加油;而姬稚還必須分心使用執法者的“緊急征用權”嘗試繞過甲胄內置的保險,進程不算順利。
所以姬稚沒有優勢。
按理來說,此刻的最優解是拖延時間,盡力安撫姬亥眼中那股莫名的仇恨;執法者的崗前培訓有針對此類境況的教程,某些談判案例堪稱經典。
但姬稚向來喜歡直來直往。
譬如在之前,人馬執法者們對各自收了黑錢,意味深長的心照不宣時,她會無視氣氛直接指出自己的無辜;遇到平日關注上的純血人類時,也會毫不猶豫地提出約會的請求。
所以,人馬娘根本不想去遵循談判技巧的彎彎繞繞,甚至火上澆油般捂了一下嘴唇:“啊呀,我只是說你能傍上的靠山很不行而已,怎麽就這麽生氣了?”
姬亥沉默,忽得冷笑:“是啊,連我都會因為一句輕輕地折辱而憤怒,可你呢?見到我時,你會有絲毫的憤怒嗎?”
“我可是因為背叛,害死了咱們許多親戚,又讓你的堂哥丟了一條腿的人!你見到我時憑什麽會這麽冷靜?!”
他的眼中,遠處的姬稚的眉眼如細腰的劍,如此美麗,但別說憤怒,就連一絲多余的激動都沒有。姬亥有理由懷疑殷紅人馬娘擋在自己身前,只是為了完成隊長下達的“抓住叛徒”的命令而已。
沒想到。
姬稚理所當然地搖了搖頭:“不生氣啊,憤怒並不是執法者的職責……”
“和職責無關!”姬亥咆哮出聲,蹄子想要前衝,卻強行忍住:“我是在問你自己的想法,和你下班時會吃薯片放松,看著那純血人類的報道嘿嘿傻笑一樣的,自己的想法!”
“……你在監視我?那你應該知道我在上班時不想談論休息的時間,也罷,正好我也需要拖延時間,就和你說說吧,”
人馬娘如劍的眉眼垂下,卻讓姬亥汗毛直立;真正的劍客平日裡的標準把式只是表演,真要動手時只會讓身體放松到最舒服的姿勢。
她說:“我在生氣呀,一直在生氣。你們與巨企把酒言歡時;你們炫耀傍上了多麽牢靠的靠山時;我都在生氣。”
“可生氣又有什麽用?我的天職只是這麽一小點地方,就是在工作時間維持秩序,服從命令而已;懲惡揚善絕非執法者的工作,因為我們無權判別什麽是惡,什麽是善——那是政府和審判機關的事,我不能超越它哪怕一步。”
“所以,我氣過了,氣累了。我隻想做好自己,這樣便已經足夠。但不代表我不會因為你們的神情而作嘔,不會厭惡你們的所作所為。”
“我已經強迫自己呆在天職之中,不因為憤怒而跳出來把你們全部乾掉,這已經是我能做的最大讓步;然而,你們居然要我為了你們這樣人的死而發怒?還是因為你們互相間可笑的背叛,憑什麽?”
“你們憑什麽這麽自私?!就因為我們同是人馬,就因為我們族群全員都是執法者,流淌著相近的血?”
“吾心吾行澄如明鏡,和血脈絕無關系。若你想說人馬都是這樣的,讓我更注重一些親情的話……”
“那我寧願會說,我以身懷與你們相近的血脈和基因為恥!”
姬亥聽著,渾身顫抖。當然不是因為羞愧,而是因為某種更加漆黑的情緒在作祟;他暫時無法總結出這心思的具體形象,更沒想到引起自己激烈反應的話語會是這麽一句:
“你在說,‘吾心吾行澄如明鏡’?笑話!我們出過的那些肮髒行動你也在參與!鎮壓無業勞工, 掩蓋政府罪證,你都參與,都參與了……”
殷紅的人馬娘聽著,耳朵垂下,眼裡閃過一絲迅速消失的濕潤:
“‘吾心吾行澄如明鏡’,這句話還有下半句。對我來說,是‘所作所為絕非正義’。我知道自己很爛,但我已經做到了能做的一切。”
“但反過來,想要比爛的話,你們呢?鎮壓無業勞工,確實,可任務沒讓我們搶走他們剩余的所有財產吧?你們做得卻比誰都歡;掩蓋政府罪證?這任務來源可疑,但也是任務,我無話可說。可為什麽之後你們的帳戶裡都多了一筆奇怪的錢,花天酒地了許久許久?”
“但我一直在沉默,什麽也沒說。”
“所以,姬亥,你為什麽要恨我這麽個爛人?我分明不會危害你們一絲一毫。”
“還是說……”
“你恨的,是你自己比我更爛嗎?”
姬亥腦袋一片空白。
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向殷紅的人馬娘發起了歇斯底裡的無謀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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