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停車場上空蕩蕩的,路明非隨便找了車位停好車。
他牽著繪梨衣的手將她拉下車,摘下了她的頭盔。
他又一次帶著她來到了這座四國西南的小鎮。
上一世這裡便是他們旅程的終點,他們在這裡告別,再相見時,指尖觸碰的只有冰冷的溫度。
他自然而然地牽起繪梨衣的手,走向小鎮。
小鎮前的牌子上寫著梅津寺町,是風味非常正宗的四國小鎮,鎮子裡的街道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感覺,街道兩邊都是木質的和式屋,商家門前掛著蠟染的藍色幌子,偶爾有現代建築也就是兩三層的小樓,建築之間種著一叢叢的晚櫻。
這種時候,東京街頭必定是熙熙攘攘的,但是在這座海濱小城,街上幾乎看不到什麽人。
夜已經深了,這座小鎮漸漸開始了滅燈,日本的鄉下小鎮跟中國的鄉下一樣,鎮上居民睡得很早。
此時大海正在漲潮,黑色的潮水帶著白色的水花拍打在碎石灘上。
可他們這邊看不見海,和大海隔著一座山的距離,只能聽到隔著山傳來的海潮聲。
這一次路明非沒有第一時間領著女孩去往登山電車,而是領著她來到了小鎮上的摩天輪。
鎮子上的摩天輪和遊樂場中的摩天輪相比簡直就像是縮小版,但卻是這座小鎮非常獨特的風光。
摩天輪一直在運行,只是沒有營業,路明非花了點錢買通了負責的大叔後,帶著繪梨衣坐上了這座縮減版摩天輪。
關門前,大叔衝他暗暗豎了個大拇指,比劃了個“三”的手勢,大概是說會讓他們在最頂端懸停三十分鍾。
路明非回敬了個感激的目光。
按照師妹的說法,摩天輪一般會在最頂層懸停十分鍾,等摩天輪升到最高處時你就可以抽出準備好的玫瑰跪下來表白了,你有足足十分鍾可以用,這十分鍾內沒有人打擾你,女孩也逃不走,十分鍾對於會說的男孩來說,足夠把一隻海龜感動到哭。
所以三十分鍾的話,大概能讓海龜來回哭三次?
摩天輪緩緩旋轉了起來,他們的座艙漸次升高。
夜色下,摩天輪的影子投落到了起伏的樹海上。
仲春的晚風吹拂過夜幕下的樹海,成千上萬的樹梢隨風搖曳,組成層層疊疊的波濤,發出形如海潮的簌簌聲響。
這聲音真叫人身心愉悅,有種投身於自然,與大自然合為一體的感覺。
路明非忽然想起來這間座艙內不止是繪梨衣第一次坐摩天輪,他本人也是第一次。
繪梨衣趴在玻璃窗前,望著下方距離越來越遠的地面,眺望遠處漆黑如潮的林海。
“這座摩天輪有點小。”路明非撓頭道,“先將就下吧,改天帶你去英國倫敦的泰晤士河畔,那裡也有座摩天輪,是曾經世界上最大的摩天輪。”
繪梨衣回過頭,從口袋中掏出紙和筆,唰唰唰地寫著,然後把紙條展露給路明非看。
“為什麽不去現在世界上最大的摩天輪?”
“唔,因為我們正好要去倫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可以順路去坐趟倫敦眼。”
“為什麽要去威斯敏斯特教堂?那裡有漂亮的景色嗎?”
“有的,那裡是英國的象征之一,承包了國王加冕,國葬,以及皇家婚禮等儀式。”
“想去!”
“好,一定帶你去。”
路明非認真點頭。
繪梨衣收起紙筆,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路明非愣了下,旋即反應過來。
“說謊的話,就吞一千根針!”
路明非念念叨叨著,小拇指伸出彎曲勾住了繪梨衣的手指。
這就是日式“拉鉤上吊不許變”。
座艙內又恢復了安靜。
繪梨衣趴在窗前望著夜色下的小鎮與不遠處的樹海。
路明非則看著繪梨衣。
他的頭輕輕倚靠著玻璃窗,看著繪梨衣的背影,心中有些難過,又有些喜悅。
對這個女孩來說,這個世界永遠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誘惑,她的世界單純到純粹的地步,而最令人心疼的卻是她的乖巧。
即使手握著能毀去整個東京都的權柄,卻因為不想給大家添麻煩而乖乖待在那間屋內。
她覺得這座世界不喜歡她,所以她就該安靜地待在無人的角落,靜靜地生長也靜靜地枯萎,像一株野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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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個女孩有時候也會任性地嘗試離家出走,卻從沒走出那個十字路口。
路明非忽然想知道繪梨衣每次離家出走前在想什麽,被抓到後護送回源氏重工深處木屋的途中,她是否會心懷遺憾與對下一次離家出走的憧憬?
曾經的記憶逐漸清晰。
女孩默不作聲地寫著紙條的畫面又一次出現,紙條上這麽寫著——“這裡很漂亮,早知道第一天就該來這裡。謝謝Sakura,謝謝你……”
路明非擠出一絲笑容。
自己為什麽會在旅程的第一程就帶她來這裡?
原因大概就在這裡吧。
當座艙返回地面,路明非拉著繪梨衣走出了摩天輪,下面等候的大叔擠眉弄眼,路明非撓了撓頭,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必須得說,這是第一次他感覺時間飛逝,半個小時在他恍若未覺中悄然過去了。
他拉起繪梨衣的手,向著山上走去,櫻花混雜著落葉飛旋在他們腦後。
這個點觀光電車本該早就停了,但當他們來到電車前時,觀光電車卻仍處於運轉中,不用說也知道是保姆團的手筆。
車廂裡空蕩蕩的,只有路明非和繪梨衣兩個乘客。
繪梨衣把頭探出窗外四下眺望,在路明非看不到的死角中,女孩的眼中流露出朦朧的悵惘,而後便是宛如星星般閃爍的光芒。
她的眼睛就像倒映著天上的群星,閃爍著不一樣的光彩。
登山電車在山頂的石地藏廟前停下,路明非牽著繪梨衣下車,車站前站著一尊半人高的石雕。
他領著繪梨衣沿著礦車的軌道一路來到了山巔,在山崖上一塊突出的巨石前,他拉著繪梨衣緩緩坐下。
“你看那裡。”他指向腳下與遠方,對著身邊的女孩輕聲說道。
數千萬噸海水在她腳下緩緩地蕩漾,潮水在黑色的山崖下碎成白色的水花。
風吹著數萬公頃的森林,深夜的樹林遠看也像海,漆黑的大海。
小城小鎮沿著曲折的海岸線分布,路明非給繪梨衣一一地講那些小鎮的名字,山崖下方就是梅津寺町,稍遠處的是山前町、月下城町和松隆町……
與上一世一模一樣的畫面再次重演,路明非原本滔滔不絕的介紹突兀地終止。
他沉默地望向遠方天與海的交界線,有種巨大的悲傷和強烈的酸楚充斥著他的鼻腔,他發自肺腑地再度生出了感激之情。
能夠重來一次,真是太好了。
繪梨衣就坐在路明非的身邊,在路明非發怔的關頭悄悄側過頭,偷偷打量著身邊的男孩。
她微微歪著頭,往常呆萌而澄澈的瞳孔中多了一絲無法言喻的色彩。
恍如黑白的畫卷上塗抹上了一重彩色。
如夢似幻。
在路明非回過神前,繪梨衣就收回了目光。
路明非回過頭,繪梨衣似乎也恰好回過頭望向他。
他們目光交匯。
舒緩的潮聲回蕩在天地間。
女孩清泓的眼眸中倒映著今夜所有的星光,以及男孩的身影。
路明非嘴唇囁喏著。
其實他有很多的話想說,他們上一次在這山崖邊聊了很多,可此刻間他卻不知該如何展開話題。
繪梨衣歪著頭望他,似乎在等他先說。
“我們回去嗎?”路明非憋了半天,卻憋出這麽一句話。
當這句話出口他就後悔了。
“我的意思是……天色不晚了,我們應該……”他神色局促,說話有些吞吐,最後撓了撓頭一臉放棄掙扎的意思,“好吧,抱歉,我沒想好要說什麽。”
繪梨衣薄唇微微抿起,拉著路明非的衣角站起身,乖巧聽話的讓人心疼。
下山之後路明非和繪梨衣在那條點滿燈籠的長街上遛彎,等到晚上九點半才往鎮子外走。
這個時候街上的商家也大多關門了。
他們沒有去管露天停車場的重型摩托,而是買票進了車站。
大海正在漲潮,偶爾有背殼反光的小蝦或者小蟹爬過碎石灘,這些小東西被浪頭拍得東倒西歪,但恢復平衡之後還是努力地爬著,碎石灘上星星點點都是這些小東西在反光。
路明非蹲在月台上,有些懊惱而無力地歎了口氣。
這次旅程和他想象的不一樣,很多地方都和上次截然不同,他其實精心準備了很多話,卻最終沒有一句出口。
天上下起了濛濛細雨,路明非對碎石灘上的繪梨衣招手。
雨一下子就下大了,繪梨衣雙手抱頭從雨裡跑了回來,把縮在貝殼裡的小寄居蟹放在路明非的手心裡,小寄居蟹不敢露頭,但是吐著泡泡。
路明非望著和手中的寄居蟹無聲而笑,沒有和上一世一樣將它放生,而是反手放進了口袋中。
唔,希望這小家夥不會這麽快死。
列車從遠方而來,掀起的風把細雨吹得凌亂,燈火通明的夜班車在他們面前緩緩地停下。
車門緩緩打開,路明非和繪梨衣走進車廂,車廂裡空無一人。
這個點沒誰會跑來梅津寺町旅行,也就沒什麽人會坐晚班車回去。
很多年過去了,這列火車跟《東京愛情故事》裡赤名莉香乘坐的那種列車一模一樣,被磨得很光的塑料長椅反射燈光閃閃發亮,牆上掛著東愛的劇照。
路明非帶著繪梨衣坐在了空著的座位上。
出乎他意料的是,繪梨衣沒有和上一次一樣趴在窗前惦記著她的小蝦小蟹。
她安靜而乖巧地坐在他的身邊,右手放在大腿上,左手卻緊緊拉著他的衣角,似乎生怕他跑了似的。
“親愛的乘客們,本次列車終點站松山市,現在我們即將離開梅津寺町站,列車即將關門,現在為您播報預計抵達各站的時間……”
車廂裡回蕩著甜美的女聲。
繪梨衣抓著他衣角的手愈發用力,青筋凸顯在如雪的手背上。
直至列車門關閉合攏,身邊的男孩也沒有起身的意思,女孩才暗自松了口氣,緊攥著衣角的手悄悄松開。
而這一切路明非都沒有注意到。
他還沉浸在感傷中。
這趟夜班車九點四十五出發,在松山市換新乾線,抵達東京的時間是凌晨三點鍾。
上一世他瞞著師兄和老大,在旅途的最後將繪梨衣送上了這般列車,獨自站在月台上,隔著車窗對視,目送列車噴出濃密的白色蒸汽,帶著繪梨衣駛向遠方。
卻沒想過這便是他們最後一次的相見。
而直到最後這個女孩都在焦急地追問他的名字,追問該去哪裡找他。
直至燈火通明的鐵龍在夜色中遠去,發出嗚嗚的汽笛聲,繪梨衣一直站在窗口,抱著輕松熊,抓著毛茸茸的熊爪向他告別。
路明非後仰著頭,緩緩閉上眼睛。
他曾經覺得那一刻的自己真是太男人了,可現在他卻決然不這麽想。
真正的男人,無論何時都不會放手。
……
……
源稚生怒火中燒地捏碎了手中的手機。
烏鴉心疼看著老大手中短短時間內報廢的第三台手機。
“赤備的人呢?”源稚生猛然回頭, 低沉問道。
烏鴉心中為那個叫赤備的暴走團默哀了一秒鍾。
老大現在明顯處於即將暴走的狀態,正愁無處發泄,而可憐的赤備軍團即將淪為替罪的羔羊。
嘖,真可憐。
“已經找到了,少主,情況有些不對勁。”櫻神色嚴肅道。
源稚生神情微滯,看來愷撒這次沒有忽悠他,如果連櫻都覺得有問題,那問題顯然不小。
該死,他現在不想回憶起“愷撒”這兩個字!
“什麽情況?”
“這個叫赤備的幫會,成員多數都是16到20歲的孩子。他們沒有什麽固定的營生,主要是搶劫和偷車,但那幫家夥非常有錢,買得起名牌跑車,最糟糕的是赤備裡的死孩子們都嗑藥,在嗑藥的狀態下他們跟神經病沒區別……他們中的幾個人可能殺過人。”
“只是這些?”源稚生皺眉,雖然聽上去挺嚴重,但這是黑道,不是過家家,如果只是如此遠遠稱不上“不對勁”。
“他們在幾天前購買了大量彈藥和槍械,時間恰好就是愷撒等人抵達日本的前後。”櫻繼續說道。
聽到這裡,源稚生神色有些不對了起來,“繼續。”
櫻接著道:“此外,我們從為首之人身上搜到了一支藥劑。”
源稚生猛然抬頭,沉聲道:“是不是莫洛托夫雞尾酒?!”
“是的!”櫻神色嚴肅道。
源稚生深深吸了口氣,神色冷凝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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