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無質的威嚴恍如蛛網般遍布世界。
櫻井明覺得自己就像落入蛛網的蟲豸,在這股從天而落的威嚴下無法動彈一二。
他隻得站在殿門口,仰望著那高踞至高王座上的身影。
那身影看起來那麽孤單,仿佛舉世茫茫,唯他孑然一身屹立天地之間,可他的眼中卻是無天無地,而後再無日月星辰。
究竟要怎樣的無敵於世,才敢如此小覷世界?
這位……真的是大人嗎?
櫻井明心生茫然,卻除了那張與大人一模一樣的臉龐外,再也找不到一處相同點。
他的眉眼間沒有威嚴與暴虐,也沒有獨屬於大人的那份溫柔,有的只是視一切如無物的澹漠。
仿佛在他眼中,世間之事十之九十,皆是無趣,不如不見。
直到。
他終於低下了頭。
如神靈俯身見眾生,他的眼中出現了櫻井明的身影。
目光交匯的刹那,縱使二人間隔著一整座巨大的青銅古殿,可櫻井明卻不知何依舊從神靈的眼中看到了無數交錯瞬閃而過的畫面。
在那些畫面,他看到了千百個自己。
五歲那年被從家中帶走的年幼自己,十二歲生日那年坐在執法者面前顫顫巍巍的自己,二十三歲一針接一針注入彩色藥劑的自己……
如同瘋狂蔓延展開的命運支線,千百個自己在其中苦苦掙扎,卻無一例外倒在了血泊之中!
每一個慘死的自己都仿佛在告訴他一個真理——他是鬼!是生而注定的鬼!他生下來就注定了這份不可扭轉的命運!
數不清的分支化作畫面湧入他的腦海,一瞬間,他的靈魂被無窮盡的可能拉扯著,似要將他分成千百份不同的側面……
他眼童中的光芒漸漸暗澹,軀殼內無形的東西被拉扯著向體外抽離。
就如沉入水底的溺水者,距離頭頂的微光越來越遠,黑暗逐漸吞沒著他。
而就在櫻井明即將崩潰的刹那,光速閃動的畫面與無限延伸的命運分支突然間戛然而止。
陷入了卡頓。
又仿佛上方遙遙投下一束陽光。
在重歸正常時間流速的畫面上——
男人緩緩合上筆記本,皺著眉頭,神色嚴肅而冷峻地下達了最後的審判:
“你這小說,不大行啊!”
振聾發聵。
櫻井明大口喘息,就好像將要溺水之人終於脫困浮出水面。
他呆呆地看著畫面上的身影,還有那記憶猶新的展開,溫熱的淚水落下而不自知。
“大人……”櫻井明沙啞著嗓音輕聲呼喚著。
那些瞬息而變的千萬種可能性,在遇到這個男人後,被就此斬斷。
千萬種虛無如浮萍的命運就這麽坍塌消散。
好似他站在那,就隔斷了命運的延伸,讓千萬種可能性盡數收縮、歸一,指向了前方唯一被指定的道路。
在道路的盡頭,陽光照亮了細小的塵埃,漫山遍野的草木香彌漫鼻尖,浩蕩的風穿過群山,帶去了梔子花的氣息,蒲公英在陽光中漸漸飛向黛洗的遠山……
那便是幸福的定格。
“在呢。”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嗓音,男人從後面攬住了他的肩膀,微微用力,笑道:“明君,一天不見,想我了嗎?”
櫻井明慢慢側過頭,看到了與王座上一模一樣的面龐,可這張面龐上卻滿是燦爛笑意。
“大人……”櫻井明有些難以置信地喃喃著。
“別害怕,有我在呢。”路明非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向前方的王座,低聲道,“這家夥很帥吧?”
櫻井明訥訥著點頭,雖然兩人一舉一動間流露的氣質截然不同,
可王座上那位,卻有著與大人相同的面容。他們兩人究竟是什麽關系?
路明非眉飛色舞道:“英雄所見略同啊,我也是這麽想的!說來明君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
櫻井明回過神,再度環顧四周,低聲道:“大人,這裡是什麽地方?你和那位是什麽關系?他是您的……雙胞胎兄弟?”
“你可以理解為夢境世界。”路明非松開攬著他的手,向前走去,“雖然不準確,但將就著理解了。至於那家夥嘛……”
“跟上來,明君。”路明非回頭,衝他招了招手,
櫻井明連忙快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路明非在途中俯身撿起了一把提琴,興致勃勃道:“我剛才的提琴拉的怎麽樣?”
櫻井明愣在原地,剛才悠揚的琴聲是出自大人之手?大人原來這般多才多藝嗎?
“這家夥嘛……”
路明非隨手丟開提琴,摸著下巴,沉吟許久,思考該如何解釋他們二人的關系。
“對了,他是我大哥!”他突然猛地擊掌,回頭嚴肅道,“明君,快喊大哥大,趕明出了事大哥大罩你。”
櫻井明啞然無言,憋了半天,在路明非督促的殷殷目光中衝上面喊了句:“……大哥大。”
路明非目光欣慰。
“來來來,坐,不用理上面那家夥。這家夥脾氣可別扭了,對我都愛搭不理的。”
他拉著櫻井明坐在了王座前的台階上。
兩人並肩而坐,路明非隨手從身後掏出兩罐冰啤酒,扔給櫻井明一罐。
“明君你,其實一直很好奇,為什麽我會選中你吧?”
櫻井明心中一緊,這個問題的確困惑他多時,在那所關愛學院中少說也關押著幾百人,為何大人偏偏選中了他們七人?
“其實也沒什麽原因啦。”路明非抄起啤酒罐和他碰了下,笑道,“主要是因為我第一眼看到明君你的名字,就覺得我們有緣。”
見櫻井明一臉茫然,路明非聳肩道:“是‘明’字啦,咱倆名字裡都有一個‘明’字。”
就只是……這麽草率的原因嗎?
櫻井明擦了擦額頭的汗。
“當然,這只是引子。”路明非手肘抵著膝蓋,手下側撐著臉,斜看著他笑道,“其實,在找上你前,我暗自觀察了你幾天。明君,看到你,我總覺得就好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櫻井明一怔,大人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曾經的影子?
怎麽會呢,大人簡直無所不能,連他們的血脈問題都能輕易解決,甚至能賜予自己那堪比皇血的血源印記……
雖說大人有時候很喜歡惡作劇,但櫻井明能感受大人心底的那份溫柔,他總是願意報以最大的善意來面對這座冰冷的世界。
這樣溫柔的大人,又怎麽會擁有如此不堪的過去呢?
“是血之哀。”路明非低聲道,“其實我們每個人都一樣,沒有人能逃的過血之哀。明君,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時的會談嗎?你說血統帶來的不一定是力量,還有牢籠,囚禁,以及永遠只有一角的天空。”
“我小時候寄養在叔叔嬸嬸家,嬸嬸待我不是很好,總是支使我做這樣的事那樣的事,我感到煩了就會逃出家門,沿著樓梯一路而上,到天台上去。”
“通往天台的樓梯堆滿了紙箱子,和頂樓住戶們扔掉不用的破沙發和木茶幾,所有東西都落滿灰塵,間隙小得落不下腳。我在那些間隙中跳躍,輕松地越過這道阻隔在天台前的難關,然後從鐵門的空隙中鑽出去,這對我來說太簡單了,因為我能記住每個落腳點,那是獨屬於我的秘密基地,就像那座獨屬於你的,四四方方的天空。”
“只有在那座秘密基地裡,我才會覺得自己自由了。我會像你一樣呆呆地坐在那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望著遠方的天空,遠處的城市。”
“當然,我能看到的風景比你多得多,這是我比你幸運的地方。”
路明非灌了一口啤酒,目光朦朧,似乎回到了過去的歲月。
“明君你知道嗎?夜幕下的城市通常是最美的時刻,因為整座城市的燈都點亮了。”
“那時的我站在水泥台子的邊緣,覺得自己輕盈地像一隻鳥兒,隨時可以振翅飛去。只可惜那時的我並沒有長出翅膀,無法飛向我所向往的天空。我只能站在下面遙遙望著,期待長大的那天。”
“很多年後,等我長大了,擁有了能飛到世界任何一處的翅膀時,我卻已經失去了飛翔的理由。”
“因為我所向往的那片天空,已經不複存在了。”
路明非猛地灌了一大口啤酒,拍著櫻井明的肩膀,輕聲道:“我走了很遠的路,經歷了很多事,最後才明白自己究竟在追尋什麽,原來我所想要的自始至終就只有這麽一點,可這座世界卻偏偏連這麽一點都不願成全我。我只能將自己的一切推上賭桌,來一把大的。”
“我曾經以為自己並不孤單,也曾以為只要我對世界好,世界就會對我好……”路明非低聲道,“但是都錯了!我只是習慣了一個人而已,當我看到那些美好之物時,我還是會目露豔羨,想著狗日的,老子的媳婦在哪呢?總不能還沒出生吧?又想著當初如果我再快一點,再主動一點……結局會不會大相徑庭呢?”
“可人生沒有如果,明君,記住了,人生沒有如果,所以才更要珍惜!珍惜你現在能握住的手,不要猶豫不決,你應當學會放手一搏。不要躲在角落裡玩矯情,這是病,得治。喜歡什麽就去追,看上了什麽就去搶,不要因為前面攔著你的是整座世界就踟躕不前,世界算什麽?那是狗屁!”
“當一個男人決定前進的時候,沒有東西能攔在他們前面,世界也不行!”
“我花了很久才想明白這個道理,現在我將它盡數傳授給你!”
寂靜的青銅古殿內,路明非說的越來越快。
每說一個字,他臉上的猙獰便更盛一分,眼童中燃燒著絲毫不遜色於王座那位的鎏金色。
仿佛有金色的烈光在他的童孔中旋轉,如同太古的巨龍旋舞於烏雲深處,即將降下懲罰的天雷。
櫻井明坐在台階上,感受著那股潮水般洶湧的情感擊中自己的胸口。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大人發表著澎湃的演講時,高踞王座的至尊低下頭,望著男人發狠時的背影。
沒有言語。
只是沉默。
“呼——”路明非緩緩吐出一口悠長的氣息,咧嘴笑道,“憋的太久了,說出來就舒服多了。”
“明君,我和上面那家夥打了個賭,是關於你的,具體的賭約內容就不告訴你了,總而言之,別讓我失望啊。”
櫻井明深吸口一口氣,苦笑道:“大人,可我連你們賭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路明非撓頭道:“告訴你的話,那不就犯規了嗎?放心,我對你有信心,你也該學會對自己有信心。”
他攬過櫻井明的肩膀,和他碰杯,熱烈道:“幹了!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就是我們重聚的時刻。”
櫻井明學著路明非的樣子一口乾掉了一罐啤酒,擦拭嘴角道:“大人,這次東京的危機很嚴峻,您不出面嗎?”
“相信我,明君,我很想出面,但我暫時做不到。”路明非輕聲道,“我現在無法從這裡走出去,所以才特意將你拉過來。”
櫻井明低聲道:“您能否出去,難道與這個賭約有關?”
“答對了。”路明非豎起大拇指, “這都能被你猜中,可以啊明君。”
櫻井明苦笑道:“大人,您這樣我的負擔更大了。”
“為什麽要有負擔?”路明非擺手道,“不要多想,要不是有你,我還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說服上面那個別扭的家夥,應該說你是我找到的捷徑才對。”
“可我還是擔心會讓您失望……”櫻井明目光暗澹。
路明非輕笑道:“明君,還記得你的小說嗎?”
“當然,您是說……”
“其實我很喜歡你的小說。”路明非含笑道,“武士走過那麽多的世界,祓除了一切災邪與汙穢,將幸福與美滿留給世人。明君,沒有人告訴過你嗎?你是個溫柔的人啊。”
“我……是個溫柔的人?”櫻井明澀聲喃喃,猶自不信。
“我一直相信,像明君你這樣溫柔的人,只是缺少正確的引導,和適當的機會。我很高興能成為你的領路人。”
路明非笑著伸出了手。
“大人……我剛剛明白了一個道理,您知道天照的偉大在於什麽嗎?”
櫻井明側著頭,淚水滾落面龐,可他卻仍在笑著,他的笑容是那樣燦爛,不遜頭頂的日冕。
“哦?”路明非好奇道,“明君也有什麽感悟要與我分享嗎?”
“他們都說天照命會讓每個人都看見陽光,除了生活在黑暗中的蛾子。因為習慣了黑暗的蛾子,在看見太陽的輪廓後就會被燒成焦炭。”櫻井明童孔中熠熠生輝道,“可在我看來,這是錯誤的,天照的偉大,在於即使是卑微如塵的我們,也能在您的照耀下光輝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