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星也想過，為什麽不是高一過來，而是高三轉學，難道高一入學不方便暗箱操作嗎?

　　坐到桌前，他回想那些事情，始終不能平靜，其實是自己害怕自己平靜。

　　時鍾滴滴答答地走著。水之星覺得自己如果對倉木決和不廷胡余那樣走後門的“優待生”有好感，這與麻木無異啊！平凡的人也應該有和“優待生”一樣的競爭權，在公平的競爭中去決定考上一中的名額。

　　即使有能力，也應該通過競爭決定一切。水之星想。

　　他想了一天終於想通了，無論怎麽說，他們都是有罪之人，利用身份逃避社會競爭就是他們的原罪。

　　水之星甚至認為，凡是競爭就一定有意義，是騾子是馬，總得溜溜。

　　當他在草稿紙上寫下“原罪”兩個字時，一位“不速之客”摁響了門鈴。

　　她已經站了很久，設想了一萬種回答。對她，鼓起勇氣主動說清楚自己的來意，雖然也只是在一萬分之一，亦有千斤之重。

　　“阿姨好，我叫倉木決。我是來和水之星討論藝術節黑報板的事。”

　　她沒有說謊，手裡還有一本書。

　　陽光匆匆灑在剛拖完的地板上，水之星剛剛放下準備轉動的筆。水之星媽媽熱情地開門迎客，也不忘敲響水之星房門。

　　“之星啊，你同學來啦。”

　　他在裡面可都聽著呢！從來都不隔音的房子，好似只有他的臥室與萬眾隔絕。裡面的人小心翼翼地傾聽著外面，卻不給予這個世界任何回音。

　　他平常都是這樣嗎?那豈不是個宅男了?水之星笑了，確實有點宅，當然他只是單純喜歡偷聽這個世界而已。

　　不打擾他人，亦不想他人打擾自己。

　　水之星開始轉筆，一如往常，永不待客。

　　臥室門外，倉木決很不自然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很緊張地攥著手裡的書——《千年儺面》。玻璃桌上有一盤橘子，另外一盤葡萄是水之星媽媽剛端上來的。

　　“阿姨，我先不吃水果了，可以打擾你幾分鍾時間聽我講個故事嗎……”音量遞減中。

　　水之星媽媽安靜地坐下，偷笑著問“到底什麽事?”

　　還得從村裡最艱難的一年開始說起。洪災蝗災接連而過，一個男孩下定決定輟學外出打工。

　　他有一個妹妹，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從小哥哥就告訴她，她不是母親親生的。準確地說，只是哥哥不願意承認而已。他們都是母親生的，哥哥卻一直恨生了他的父母，早就有了離家出走的念頭。

　　“哥哥，你為什麽要走啊?”

　　“乖呀，哥哥出去打工，打工回來給你帶許多大白兔糖，好不好?你要聽話知不知道?”哥哥親昵地撫摸著妹妹的頭，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聽話?聽誰的話?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小女孩眼淚“哇哇”地往下掉，急得哥哥蹲下撫摸這個天真的臉蛋，幫忙擦掉了些淚珠子。

　　“我不要大白兔！我不要打工！我只要哥哥……”

　　“聽話，是我出去打工。你難道不要爸媽嗎?”

　　“不要。”她不哭了，嘟著嘴說道。

　　哥哥笑了，騙了這麽多年，她居然當真了！

　　因為重女輕男和重男輕女成為了兩代人的矛盾，爺爺奶奶經常罵爸爸傷風敗俗。他們最終妥協了，只要生個女兒就好，可偏偏生了哥哥。

　　爺爺奶奶還是強行按著媽媽生下了妹妹。

　　可瘋病又怪誰呢?怪我和妹妹不該來到這個世上好了，

哥哥想。　　哥哥忽然又有一個想法，一個可能很自私的想法——帶她跑。

　　“那我們一起逃走，好嗎?”

　　“好！”妹妹天真地破涕為笑。

　　“那會吃苦的，你願意嗎?”

　　“願意願意！”妹妹的臉像藍天上唯一一朵雲一樣純粹。

　　他們牽著手，擁抱著落日余暉，一大一小，踏上了離村的荒蕪小路。路過小學的時候，雜草遍地，牆壁上滿是塗鴉。哥哥沒忍住，突然蹲下抱頭痛哭。

　　妹妹很奇怪，歪著頭問“哥哥你哭什麽呀?”

　　“才……才沒哭。我們不是說好了，一起當旅行者嗎?勇敢的旅行者是不會哭的。”哥哥擦去眼淚，笑著說。

　　夕陽把“辦好義務教育，提高人口素質”的標語塗成粉紅，把西邊的火燒雲燒得通紅。

　　哥哥下定決心，再苦再累，一定要供她上學。

　　“我們會好好活下去的。”哥哥說。

　　“嗯，我們是旅行者。”妹妹應。

　　他們在外面找到一個小城，租了個漏雨的小屋，哥哥送外賣刷碗供妹妹讀書。下雨天，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哥哥常常忙著用盆接雨。深夜，最幸福的事莫過於聽妹妹上學的故事。日子很苦，但是很甜。隔壁房裡住著一個農民工大姐姐，夜夜傳來動聽的情歌。小屋很破，溫暖如家。

　　哥哥和那位大姐姐相愛相識之後，他們便常常到大姐姐家做客蹭飯，餐桌上大家一起誇妹妹的成績。再後來，大姐姐不見了。

　　這一跑，就是九年。這樣的生活，也隻持續了九年。為了趕外賣趕訂單，哥哥闖紅燈被卡車撞了。妹妹從小學，也讀到了高中。

　　司機逃逸了，雖然不是主要責任，可能他也太慌張了。妹妹趕到醫院，發現了一個背著帆布包的大哥哥把哥哥送進了急診室。大哥哥不耐煩地來回踱步，正和電話那頭交涉:

　　“沒有戶口?”

　　“嗯，他沒有戶口。”

　　“嗯個鬼呀！那他有低保嗎?有醫保嗎?有五險一金嗎?”

　　“是這樣的，先生您先別急，我們已經聯系過家屬了。”

　　“是我聯系的，你們特麽還調查了什麽事！”

　　妹妹在電話裡認過救人者的聲音，趕緊上前，正欲感謝這位大哥哥，卻聽得一聲“胡鬧！”回過神來，他已經怒氣衝衝地離開了醫院。

　　醫院醫生被他一吼震驚了。她也不敢說話，只是一直坐在急診室門口，守了兩小時卻守到了絕望。

　　“你是家屬吧?搶救錯過了時間。”“實在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大哥哥趕回來的時候，妹妹已經走了。他沒有放棄，終於打聽到了哥哥租的小屋。

　　大哥哥一來就給了妹妹一大筆錢，他還幫妹妹辦戶口，辦醫保。

　　“戶口，不需要我本人去嗎?”

　　“不用，你明天安心上學，這個學期結束就轉學吧，我們已經找到願意收養的人了。”

　　妹妹連忙拒絕“不用，真的太麻煩您了。我可以自食其力的……”

　　“你哥哥已經說了，他臨終前希望我資助你讀書，我答應了的。好好讀書，要有志氣。”

　　妹妹面如淚人，傻傻地站在原地。

　　“別傷心了，功課做完早點休息。明天還有課吧?衣服洗了嗎?晚飯吃了嗎?”他指了指放在門口的外賣。

　　什麽時候到的?她居然沒聽到門鈴。

　　“吃這點東西怎麽行?我們出去吃頓好的。”

　　“我……我還有作業，這麽晚，算了吧，謝謝……”

　　大哥哥愣住了，緊接著補充說“確實太晚了。記得，以後晚上千萬別跟陌生人出去。”他推開門，徑直走向灶台。

　　“你們家確實小，兩個人怎麽住下去的。正好我也沒吃，今天晚上，我煮麵吧。”

　　“這怎麽好意思……”

　　他已經扭開了煤氣灶，熟練地洗鍋、加水、下面。“對了，門口我帶東西來了，你過去拿一下。”

　　那是熟雞蛋、牛肉和一些零食。

　　他順手拿出剝開一個雞蛋，投進鍋裡。

　　借著微暗的燈光，他們倆吃起了面。“怎麽，不吃蛋嗎?”“家裡有，這是你的，還是你吃吧……”

　　“話說，你願意搬家到池州嗎?”

　　“不願意……”妹妹小聲說。

　　這時，一直沉默的燈泡，正忍受著蛾子們一次次撞擊。而微小的蟲子，也能讓房間裡的光削弱許多，削弱到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你哥哥恐怕不想看到你這樣。”

　　他打破了隻屬於自己的沉默，妹妹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像盯著嫌犯一樣。

　　“好吧，其實我也知道你不肯。無奈啊，校長偏偏要你這個孩子。他女兒考上大學後失蹤了，如果不是你長得像，或許我就可以在當地找個人收養了。話說，我本來就應該在當地找，忙著忙著忙傻了，我這腦子……”大哥哥吞了一大口湯，繼續說“別用那麽警惕的眼神看我。”

　　她把目光移開。屋裡又漏雨了，大哥哥罵罵咧咧地幫忙接雨，“這屋子還住人?你這個丫頭嘴硬啊！”

　　後來的事情就更魔幻了。她搬家後，和校長的DNA報告顯示，妹妹的確是校長親孫女。也就是說，校長失蹤的女兒，其實就是她的瘋媽媽。那一天，校長站在醫院裡難以置信，反覆確認，才驚喜萬分，他興奮地打電話給大哥哥“小君啊，你幫了大忙了啊！”

　　“什麽事，注意一下最近學校工作，家長投訴你別理他們……”

　　“不是，是我女兒，我女兒找到了！”

　　“找到了?在哪?”

　　“你從哪找到的那個女孩?”

　　“怎麽了?”

　　“是檢測報告出來了，沒想到，你出差一趟，居然給我抱回來了個孫女。”

　　“……你等一下，我問一下那群人又胡鬧了些什麽……”大哥哥掛斷了電話，果然人類悲歡很難相通。

　　塞翁失馬，禍福相依。過了幾天，今年春節，校長得知她母親已故的消息，一口氣沒喘上來，好在及時搶救回來了。

　　這個故事結束了。水之星已經伏在桌前泣不成聲。水之星媽媽歎了口氣，關切地問“怎麽會有這麽悲慘的孩子?後來呢?後來那個妹妹怎麽樣了。”

　　“阿姨，我講的就是……”

　　臥室門被一把推開，一聲巨響打斷了倉木決。水之星已經出來了。倉木決立刻站起來，“水之星，班長讓我送你一本書，《千年儺面》，你幫我看看，黑報板可以抄哪一段。”

　　那是一本精裝書，水之星接過書，翻開了書的扉頁，“上古時代，原始人戴羊頭以接近羊群，戴虎頭以迷惑老虎，人類得以馭百獸，驅萬物，繁衍生息，於是儺面出，巫儺漸起，自然崇拜盛行。”

　　水之星把書放下，“你先跟我出來一趟，我有話說。”

　　“現在年輕人，什麽事都神神秘秘的……”水之星媽媽打趣地抱怨了一句。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去哪裡?”水之星笑著不回答，示意她跟上來直到走到一處車站，水之星停下了。

　　“對不起，我要道歉！我還以為你是那種人，還躲著不見你，以為你是……”

　　“不用，我壓根沒有生氣。那天也是自己情緒低落，才哭了。”

　　“這樣啊，我還是過意不去。”水之星戴上手表，“這樣，給你下場雨吧！”

　　“下什麽?”

　　“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剛才還晴朗的天空，一聲春雷，突然下起了毛毛小雨。

　　倉木決好奇地走出公交車站，雨突然變大了。

　　“小心大雨！”水之星上前一步，想從雨中拉回她，不料她被這一拉，重心不穩，倒在了懷裡。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比春雷更快更響，正是那少年的心跳跌入她的耳裡。

　　為了拉住她，水之星上半身濕透了，他對倉木決非帶艱難地說道“你可以起來了嗎?”

　　她尷尬地站了起來，臉色逐漸比西紅柿還紅。

　　“這下好了，你怎麽回去?”倉木決笑著拿出一個表戴在手上。

　　這不好辦?自己摘下表雨當然就會停。水之星正準備摘掉自己的“召雨表”，卻見倉木決朝空中輕輕揮了揮手，雨便立刻散去了。

　　她揮散了天上的烏雲，也揮散了水之星心頭的烏雲。

　　陽光匆匆地灑向水之星剛才“長”出的大劉海，還有濕透的上半身。

　　他是目瞪口呆。道歉變成丁炫技，炫技似乎變成班門弄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