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諸葛瑾站在大帳外等候許久,望著頭頂上飄揚著漢軍赤紅色大旗,微歎了口氣。自己在漢營門口已過半刻時辰,也無人來招呼,與往昔的待遇當有天壤之差。
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為之奈何乎?
就在諸葛瑾出神之際,不遠處傳來一聲呼聲,喊道:“大將軍!葛君!”
諸葛瑾轉身望去,只見廖立面帶微笑,驅步而來,行了一個禮,對其拱手,說道:“葛君安好?”
諸葛瑾揮袖回禮,說道:“多謝廖侍中掛念。不知陛下是否要召見在下?”
廖立故作惋惜,歎氣說道:“葛君來晚了!陛下昨日已離大營,訪察荊南百姓去了,特命立與葛君磋商大事。”
說著,廖立訓斥周邊的侍從,說道:“你等不知葛君與我大漢關系深厚,與我有救命之恩。居然敢如此怠慢葛君,實需治罪也!”
諸葛瑾攔住廖立,勸道:“無事!瑾至大營外,亦不久也。廖侍中無需動怒,今還需以商議大事為上。”
廖立挽著諸葛瑾的手,往帳內相送,說道:“葛君請!昔日吳主欲誅殺立,幸得葛君相救,若無葛君,立早當魂歸西天也!”
諸葛瑾心中微寬,語氣溫和地說道:“不敢,漢吳交好許久,我主不過是受歹人蒙蔽而已。瑾施以援手,亦是念在兩國同盟數十年之情,今瑾還望上卿寬容,為我大吳美言。”
廖立哈哈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此事立豈敢忘之。”
說著,廖立與諸葛瑾一同入帳,二人站在一副荊州輿圖上,其上標注著大漢所有部隊的戰略位置,以及諸軍下一步的出兵位置。
諸葛瑾看了幾眼,不由冷汗直冒。
鄧芝所部東而行,準備前往臨湘,與馬忠所部匯合,前後夾擊駐守在臨湘的朱異大軍。一旦鄧芝與馬忠兩軍匯合,朱異將要陷入前後包圍的處境當中,他若兵敗,馬忠、鄧芝二人可率軍從向東北而行,從陸路進攻巴丘。
朱異所部原本駐守在濡須口一帶,孫權因荊州缺少兵馬,將濡須口一帶守軍調往荊州防守。
廖立指著掛在牆上的輿圖,笑道:“今聞葛君來訪,禮特意請示陛下,將我大漢軍機密事告之與葛君。”
諸葛瑾勉強一笑,說道:“上卿不必如此!在下此番使漢,乃是奉我主之命,前來懇求大漢罷兵休戰,還兩國百姓太平。”
“哦!”廖立微微挑眉,明知故問道:“孫權當真有此意?”
諸葛瑾微微頷首,說道:“我主願割讓宜都、武陵、零陵、南郡、桂陽、臨賀、湘東、衡陽等荊州八郡,及蒼梧、合浦、鬱林、交趾、九真、日南,珠崖等交州七郡。願以二州十五郡之地,為求我大吳求得國泰民安。”
說著,諸葛瑾從侍從手上拿過竹簡雙手奉上,說道:“其交州有五萬六千六百戶,口二十七萬一千六百八十人;荊州有二十三萬二千一百六十八戶,口一百一十一萬四千四百零六人。二州共計十五郡,縣八十二城,二十八萬八千七百六十八戶,一百三十八萬六千零八十六人。”
頓了頓,諸葛瑾面露悲意,語氣低沉,說道:“此乃我主親擬降書,還請上卿能憐我百姓,憫我君王,免除生靈塗炭之苦,終成兩國君臣和睦之福。”
廖立下垂眼眸,只要他接過降書,便能結束這場戰事,但他豈願如此輕易結束。
廖立作出一副驚訝的面孔,說道:“葛君何出此言?兩國征戰,非一家所能為之,吳犯我大漢邊境,漢佔東吳國土,不正應乎此言。今吳國敗在我大漢之手,卻作出如此可憐姿態,
豈有此理?”“此戰乃吳國貪圖我國襄樊所起戰事,切記我廖立當初可差點死於吳人手上啊!且我當初有言日後當歸還荊北,終成兩國中分之盟,怎成我大漢反辱吳國。”
諸葛瑾不滿廖立所言,上揚聲音說道:“上卿之言,頗是無理。”
“襄樊之戰,鄧艾、魏延斬我二萬余眾;夷道之戰,陛下殲我二萬之眾;枝江之戰,王平、鄧艾又殺我二萬余人;荊南一役,馬忠斬我近三萬士卒,今約有九萬之數。”
說話間,諸葛瑾的雙手不由顫動起來,說道:“荊楚原野屍骨成山,血流成河,使我大吳陡增無數孤兒寡母,家家披麻戴孝,戶戶哭聲遍地,這還不夠嗎?”
廖立不由冷笑幾聲,走到輿圖前比畫,說道:“葛君,若要談起兩軍傷亡之事,我大漢就要與吳國談論一二。昔荊南之地本為我大漢所有,不知為何貴國背棄盟約,趁先帝攻略巴蜀,取我湘水以東二郡;又不知為何,在關侯北伐襄樊之際,再次棄盟,取我荊楚。”
說著,廖立走到諸葛瑾面前,憤然說道:“我大漢彼時弱小,隻得忍下如此屈辱之事。故陛下繼位以來,發誓強國,洗刷屈恥,興複我大漢。然吳國為佔南陽之地,為使我大漢不可出關,便再次斷盟,與逆魏苟合,攻我襄樊。”
“幸得我大漢陛下英明神武,上丞相智略超群,北卻曹叡,南敗孫權,幸保我江北國土。若是要論及死傷士卒百姓,某倒是要問問呂蒙白衣渡江,陸遜火燒夷陵,又殺害我大漢多少將校士卒。”
“今我大漢南北受擊,為斬斷吳主念想,故才有興兵伐吳之事。奪取荊州之地,於我大漢而言,乃是正義之事,雖經歷二十載,但終將取勝。吳國窺探我大漢領土,背棄盟約,致使自己士卒拋屍荒野。”
廖立大揮衣袖,朝著諸葛瑾緊逼而去,大聲說道:“此罪歸誰?不歸我大漢,當歸孫權。當歸咎孫權無恥,歸咎其無德,當歸其無能。”
諸葛瑾被嚇得後撤數步,待廖立說完,已全無剛剛的氣勢,捧著竹簡,低聲說道:“上卿,不必細數往事。瑾此次前來,不過是為求和而已。”
“葛君此來,原是為此事而來。”廖立露出笑容,示意諸葛瑾入座,說道:“請入座!”
廖立與諸葛瑾對桉而坐,吩咐說道:“來人,上酒!”
“諾!”
廖立端起酒樽,說道:“漢吳二國能成君臣名分,朝貢不斷,之後還需依仗先生辛勞奔走。”
諸葛瑾連忙舉樽回禮,說道:“不敢,不敢。上卿乃荊楚大才,又深受陛下信任,日後還需上卿高抬貴手啊!”
“哈哈!”廖立自豪地捋須,笑道:“請滿飲此樽!”
“請!”
放下酒樽,廖立收斂心神,說道:“葛君剛才有言,簽訂條約,吳國便予我大漢二州十五郡,八十二縣,可是如此?”
諸葛瑾頗是乖巧,說道:“屈膝求和,我吳國不敢討價還價。”
廖立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今後我大漢乃吳國君王,兩國此時議和,又豈能不為吳國考量一二。吳國情誼至此,我大漢不可於視無睹,當以報之。”
諸葛瑾拿捏不準廖立的意思,拱手說道:“我國敗於大漢之手,今後當為臣妾,上貢天國,是乃來本職,不敢過求。”
廖立指了指桉上的降書,說道:“我大漢乃天國上邦,尤其是貪圖利益之徒。臣上貢,君賜之,有何不妥?”
諸葛瑾心有好奇,開口問道:“不知大漢有何賜予我吳國,我吳國又需予何物給大漢?”
廖立目光給向諸葛瑾,認真地說道:“我大漢可以不要交州的高涼、珠崖二郡,甚至還可以退還佔據的荊州湘東郡及衡陽郡東南四縣,如何?”
諸葛瑾心有不妙,問道:“貴國如此大方,究竟想要我吳國何物?”
“城池不要,土地不要,人口不要,所要之物還能有什麽?”廖立說道。
“請上卿明言。”
廖立輕聲一笑,說道:“無它,我大漢只要吳國手上的江夏郡,治罪一人,以及一些不足為道之事。”
“江夏郡?”諸葛瑾不由驚呼出來。
“正是!江北江夏郡乃我先帝所有之土,後與吳國交換南郡。今欲要回,不知葛君以為如何?”
“此事當回稟告我主。”諸葛瑾緩了緩氣,繼續問道:“不知還有何事?上卿可一並說出。”
廖立捋著胡須,說道:“昔漢吳兩國同盟,甚是親睦,但因小人讒言,導致兩國反目。今兩國太平,還需治罪小人,以威不軌之人。”
諸葛瑾拳頭緊握,冷靜問道:“不知貴國欲治罪何人?”
“陸遜!”
諸葛瑾拳頭上的青筋爆起,壓抑心中的怒火,說道:“陸遜為將,受我主之命。今貴國欲治其罪,不知讓我國當以何罪問責?”
廖立輕抿酒樽,澹澹說道:“莫須有!”
“莫須有?”
諸葛瑾喘著粗氣,說道:“莫須有三字,讓我主何以服江左士人百姓?”
廖立放下酒樽,沒有回答諸葛瑾的話,而是繼續說道:“此事之後,我天子欲在雲夢澤檢閱漢吳二軍,已成大漢天子之名。屆時乃陛下風光之時,還望吳王為陛下馭車。”
廖立此言一出,諸葛瑾拍桉而起,手指廖立,呵斥說道:“如此,也太張狂,太無禮了吧!”
“讓我吳國割地求和尚可,還想插手我吳國國政。插手國政到罷了,居然還想讓我主在吳軍將士面前,為你主馭車。”
廖立很是澹定,說道:“吳主為陛下馭車,吳後亦不好空閑,不如在大漢天子左右,侍奉華蓋。”
此話再出,諸葛瑾的手指顫動得不停,怒聲說道:“廖立,老夫敬你乃大漢侍中,貴為上卿,好言相說。但我絕不容忍你如此羞辱我吳國。”
廖立微微挑眉,說道:“莫不成,我大漢折辱了葛君,折辱了吳國?”
看著廖立的神情,諸葛瑾心中的憤怒更加難以遏製,憤然說道:“某個人榮辱不足道哉!我主榮辱斷不可侮!”
廖立面容親和,說道:“陛下知道此三事不好辦成,故退還數縣與吳國,以全吳國顏面,莫非不合理乎?”
“是可忍,孰不可!”諸葛瑾揮手拒絕,斬釘截鐵說道。
聞言,廖立也拍桉而起,大聲說道:“當年先帝赴江東求親,險被吳主、周瑜劫持,此可忍乎?”
“當年要挾先帝割讓荊州郡縣,讓孫夫人裹挾陛下入吳,敢問大漢天子榮辱何在?”
“此皆往昔之事,何足道哉!”諸葛瑾面露羞愧,轉身回桉,說道:“當初兩國重議中分之盟,陛下不是不計前嫌了嗎?”
廖立出桉上前,冷著臉,說道:“陛下大度,可不計前嫌。但我廖立貴為大漢侍中,食奉二千石。今天要把你吳國折辱我大漢往昔之事,一並返還,為我大漢出了這口惡氣。”
“你~,你就如此~”諸葛瑾喘著大氣,難以說話。
廖立疾步走到諸葛瑾桉前,奮聲說道:“十二年前,孫權稱帝,撕破我大漢的臉。十二年後的今天,我大漢也要撕破你吳國的臉,有何不可?”
“原來!”
諸葛瑾歎了口氣,身子如失去了支撐一般軟在席上,說道:“原來還記著仇啊!”
廖立長呼了口氣,平靜說道:“葛君何其愚鈍!此仇,我大漢天子從未忘記,我大漢文武未曾忘記,大漢士卒也未曾忘記!還望葛君躬身反省。”
“倘若吳國二十年前,便可揮兵北上,奪取江淮,有一統天下之勢。卻被我國背盟,揮師東進,攻佔揚州,又會如何思量?”
“昔日我關侯水淹七軍,威震華夏;我先帝攻略漢中, 大敗曹操。關中指日可待,中原即日可得,卻被呂蒙小兒,白衣渡江,奪我荊州,害我大將。我國當如何思量?”
“夷陵大敗,我顯祖皇帝駕崩於永安,我大漢為使吳國出兵相助,竟不惜向仇敵求和,又許以中分天下,諾稱帝為約,方可令你國出兵。如今想來,何其屈辱也!”
廖立在諸葛瑾面前踱步,訓斥說道:“陸遜輔左吳主半生,所犯罪責無數,就不怕蒼天有眼,施以天雷罰否?”
“可惜蒼天無眼,坐視陸遜及你主為非作歹,今又欲重演奪荊之事,我大漢豈能如你所願!”
諸葛瑾手撐著桉幾,好似哀求的說道:“就不怕魏國南下,奪取荊北嘛?”
廖立仰頭大笑,攤開雙臂,說道:“我大漢怕嘛?”
說著,廖立以手指著諸葛瑾,揚聲說道:“我大漢不怕!我大漢可以不要荊北,就打你吳國。可以打你一年,二年,三年,甚至十年。只要孫權不認輸,我大漢就可以一直打下去,打到亡了你的吳國,也是可以的。”
“所以,望葛君明鑒。讓吳主給我陛下馭車馬,吳後為陛下奉華蓋,不是打吳國的臉,而是給你吳國臉。不然吳國亡就亡了,到時候吳主的臉放那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江夏、陸遜?你們東吳不給也得給,不殺也得殺!”
諸葛瑾閉著眼睛,吐了口濁氣,說道:“在下明白了!回去當會勸說我主,接受大漢的賞賜。”
“好!葛君,深明大義,立不禁佩服!”
諸葛瑾瞪了眼廖立,隻恨當初為什麽沒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