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車顯然是小女孩自己做的,四個輪子大小不一,形狀也各不相同,甚至還有兩個是橢圓形的。
因此她拖得並不輕松,每走七八步,就得停下來調整一次。
霍啟緩步走在街道的另一頭,目光始終緊盯著小女孩,每當小女孩停步,他就有機會看到小女孩的正臉。
說實話,這個小姑娘並不好看,不止是因為瘦得和皮包骨一樣,精氣神也完全被磨沒了,整個人泛出濃濃的沉鬱氣息。
原本該是亮閃閃的一雙大眼睛,此刻如同埋在陰影裡,半點光彩也無,也許是因為經常哭的緣故,眼睛看上去有些紅腫,眼皮也略顯耷拉。
她嘴角的弧線始終向下,顯示出內心的痛苦和煎熬,使人想起那些身患絕症的病人。
身上穿的衣服,與其說是衣服,還不如說是一塊破布,裸露在外的肌膚青一塊紫一塊,顯然經常遭受虐待。
她的小手上滿是凍瘡,小腳光著,又髒又細。一旦有人迎面朝她走來,她的第一反應總是躲避,看人的神情,說話的語氣,都將她內心的恐懼表露無疑。
這是一個被苦難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小女孩,身上看不見尋常小孩的活潑和靈動,也不會對新鮮事物感到好奇,仿佛全身上下都被恐懼籠罩住了,就連呼吸都顯得小心翼翼。
霍啟跟著小女孩走了三四分鍾,越看越覺得像,他在看到小女孩的第一眼,就像是看到了一個小幾號的寧茹雪,五官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只是氣質截然不同。
事實上,霍啟並不知道寧茹雪有沒有妹妹,只知道她家裡的慘劇大約是發生在四年前,而凶手又是天王寨,那麽,當初只有三四歲的小女孩僥幸逃過一劫,似乎也是有可能的。
為了驗證內心猜想,霍啟帶著聞達穿過街道,來到了小女孩身前,裝作若無其事的攀談道:“小妹妹,你這拖車做得不好,拖起來會很費勁的。”
小女孩抬頭看著他,冰冷面具下的嘴角微微翹起,眼神溫柔,語氣平和,並不會讓人覺得難以親近,但她仍是嚇得抖了一下,連忙埋下小腦袋道:
“是呀,老爺,做得確實不好,但也不費勁。”
她下意識的驚慌讓霍啟感到心疼,伸出手道:“給我,我來幫你拖。”
小女孩猶豫了一下,終是沒敢拒絕,將繩頭交到霍啟手中,並想要磕頭謝恩,霍啟連忙攙住她,笑著道:“不用叫我老爺,也不用磕頭,這只是舉手之勞,不需要你下跪來感謝。”
小女孩想了想,點頭道:“好的,謝謝老爺。”
她並未改口,仍舊稱霍啟為老爺。
霍啟沒有強求,把繩頭丟給聞達,問小女孩道:“你今年幾歲了?”
“老爺,我快九歲了。”小女孩答道。
快九歲了嗎?看上去卻像七歲。霍啟不由感到酸楚,繼續問道:“這些空酒壇,你準備拖去哪裡?”
“街尾的‘天王樓’,老爺,我住在那裡。”
“天王樓,聽上去是酒樓的名字,你在那裡做什麽?你和家人住在一起嗎?”霍啟又問。
“是酒樓,老爺,我在那裡乾活,家人……”
小女孩說到這裡,低聲將“家人”兩個字重複了一遍,搖頭道:“我想我沒有家人,也許以前是有的,我記得有個女人對我很好,我經常在夢裡見到她,我還叫她媽媽,但現在沒有了……”
她靜默片刻,低聲繼續道:“我想以後也不會有了。
” 霍啟的腳步頓了一下,低頭問她道:“你叫什麽名字?”
“寧茹詩,老爺。”
說起自己的名字,小女孩眼中泛出些許光芒,但馬上又熄滅下去:“老板娘不許我用這個名字,她總是叫我小賤種,有時候也會叫我小乞丐和賠錢貨,通常是她心情好的時候。”
霍啟雙眼閉了一瞬,心中又是慶幸又是憤怒,他現在已經基本確定,這個叫做寧茹詩的小女孩,很可能就是寧茹雪的妹妹。
“你說的老板娘,是天王樓的老板娘嗎?”短暫的沉默後,霍啟繼續問道。
“是的,老爺。”
“你每天除了幫老板娘乾活,還會做些什麽?”
“睡覺和吃飯。”
寧茹詩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有時候我乾完了活,老板娘準許的話,我還會洗澡,這樣別人就不會嫌我又臭又髒了。”
“你一般多久洗一次澡?”
“十幾天,或者更久,我每天都要乾很多活,所以要把時間一點點擠出來,期間還不能生病。”
“你生過病嗎?”
“是的。 ”
小女孩低頭說道:“上次生病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差不多有三……不,應該快四個月了,我的力氣變小了很多,乾活也很慢,是一位好心的老爺給了我一塊糖,那是一塊薑糖,掉在地上弄髒了,老爺不想要,就賞給了我。”
“我聽別人說,把薑糖融在水裡喝完,病就會好,他們沒有騙我,那碗水很甜,我也確實好了。”
霍啟一時沉默,他原本還不懂,為什麽一點小小的恩惠和施舍,女孩都要磕頭拜謝,現在算是大抵明白了。
對於一個在寒夜中待了將近四年,期間從未感受過任何溫暖與光亮的小姑娘來說,哪怕只是五分錢,哪怕只是隨便搭把手,也足以讓她感恩戴德。
越不被善待的人,就越能珍視關懷,往來如此。
霍啟還注意到,小姑娘在和她聊天時,不時會伸手去摸右邊的口袋,那裡面放著夥計給她的一毛錢,其中有五分是屬於她的,這讓她既滿意又驚慌,每當路過某個攤位時,總是會下意識的放慢步子,也許正考慮是不是把這一毛錢勻開,以免被老板娘拿了去。
霍啟身上沒有零錢,隻好叫過聞達來問,結果聞達也沒有,但聞達顯然懂他的意思,隨便找個攤販拿了兩張五分,交到了霍啟手中。
“我這兩張五分,換你那一毛,行嗎?”霍啟溫和詢問。
“好的,老爺。”
小姑娘輕輕點頭,將疊起來的一毛錢拿給霍啟,接過兩張五分,分別放在兩邊口袋裡,辦完這些,她悄悄松了一口氣,就像是卸下了一塊大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