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的家比想象中的更加簡陋,住在地勢最低的下城區,臨街還有條臭不可聞的廢棄水溝。
兩間不大的瓦片老房,年久失修的房頂滲著清晨的積水。
何靈均是第一次來這,看什麽都很新奇。
邊上的房屋不足二丈高,甚至一眼能望見數裡外大戶人家的閣樓。狹窄的巷道內時不時衝出幾隻毛色斑雜的大野狗,衝著何靈均汪汪直叫。
泛著黃液的口水從尖利的牙縫間流下來,嚇的何靈均飛快的藏到了陳歸身後。
她好奇的觀察著小巷邊的風景,小聲的和陳歸嘀咕:“先生,這裡的房子都沒有小花園,他們平時怎麽散步啊?”
陳歸沒好氣的揉亂了她的頭髮,這話無限接近何不食肉糜。
李樂夫的兒子小亮是個天真樂觀的孩子,一路上他都像個百靈鳥似的和眾人說著話。
“娘親方才和我說,爹爹要趟遠門,過些日子才能回來……我好想爹爹啊!”
千裡鼻子一酸,險些腳下拌蒜。
屋簷下的瓦片突然砸落,嚇了眾人一跳。李嬸有些觸景生情,眼淚再一次控制不住流了下來。
她帶著陳歸來到裡側的小屋,上頭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銅鎖。
“我家官人一向在這間屋子裡研習醫書,就連我也未曾進去過。陳先生稍待,我去找找開鎖的鑰匙。”
李嬸轉身進了內屋,還囑咐年幼的小亮別忘了招呼客人。
小亮興衝衝的抱出來一個小布兜子,當著眾人的面掀開,裡頭整齊的存放著三塊比指節大些的麥芽糖。
放了兩三日,表層微微有些融化,捏起來黏糊糊的。
他小心的撿起一塊遞給千裡,臉上洋溢著光彩:“千裡哥哥,爹爹說朋友見面要送禮物,這塊糖送給你吃。”
他看到屋內還有兩人,眼神中多了幾分糾結,猶豫了一陣,他將整個小布兜子舉了起來。
“爹爹說初次見面不能沒有禮數,這兩塊糖你們嘗嘗,可甜嘞。”
看著他嘴角開心的笑容,陳歸莫名的心中一擰。
何靈均遲疑著沒有接過,外頭的尋常糖果,她平常是萬萬不讓碰的。
陳歸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善意提醒道:“快嘗嘗吧,這是小亮的一片心意。”
何靈均用兩根肉嘟嘟的手指,輕輕的夾起糖果,放進她的櫻桃小嘴。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嬰兒肥的腮幫子緩緩的鼓動起來。
果然很甜!
小亮期待的看著眾人的反應,尤其是何靈均。同齡人之間,總是最想獲得彼此的認可。
何靈均傲嬌的昂了昂小腦袋,抓起小亮的衣袖,聲色輕亮的說道:“先生要做事,本小姐便帶你出去逛逛吧。”
小亮開心的原地歡呼一聲,兩隻小小的身影相伴著朝外頭飛奔而去。
留下空蕩蕩的小布兜子裡,被千裡折疊幾層後仔細珍藏起來。
……
李嬸疲倦的從裡屋出來,手上端著新沏上的茶水。沒見到小亮的身影,她微微失神片刻。
“小亮與靈均相約在外頭玩呢。”陳歸知她心憂,連忙解釋了一句。
“這孩子,”李嬸將茶水放下,心不在焉的數落著孩子:“客人還在呢,就顧著自己出去玩。”
“就讓他玩會吧。”陳歸並未舉起茶杯,正色說道:“況且接下來的事,他不在場也好。”
李嬸悶悶的不作聲,手掌攤開露出一把銅質鑰匙。
推開裡屋的大門,
李大夫的書房收拾的很整齊。看得出來,他平日是個愛乾淨還有條不紊的人。 各類醫書、器皿按類別擺放成幾堆,房間內有股霉味,幾天未通風,鋪在最上頭的書籍都積灰了。
陳歸坐在李大夫常坐的位置,熟練的在桌下幾處隱蔽位置敲了敲,一道暗格驟然打開。
他單手伸進去掏了又掏,很快便摸到了幾塊質地偏硬的碎物。索性全抓進手裡,一把撒在桌上。
陳歸與千裡對視了一陣,二人皆沉默了。
平攤開的醫書上,撒上了數顆大大小小的碎銀兩,陳歸默不作聲的將銀兩撥到一邊。
千裡乾咳了兩聲,二人很有默契的未就此事延展下去。
男人的書房裡,藏幾十兩私房錢,也很正常。
除此之外,書房裡就沒什麽與醫學無關的物件了。不得不說,李樂夫算是個相當醉心醫術的大夫,難怪數年時間便能從學徒升任大夫。
陳歸翻開他的醫書,發現他在醫學上的涉獵極廣,不僅有基礎的傷寒雜病、五髒調理,甚至還有不少被官方定義為邪術的禁書。
例如剖腹助產,開胸換心,乃至切開人的頭顱……傳聞先帝病重時頭疼欲裂,滿朝禦醫束手無策。時值江湖神醫遊歷平京,稱有開顱之法可醫頭痛。
不久後先帝駕崩,武朝律法中便將此類醫書定為邪術,凡研習邪術的大夫,一律打入死牢。
李樂夫膽子倒夠大,剛做大夫不久就敢研讀邪術。
不過這些在陳歸眼裡,也就是普及完善的外科手術。他看著角落裡縫合的幾乎看不出傷口的豬皮,不禁感歎外科醫生的手,還真是巧啊。
陳歸不斷的翻開書籍,不少書上都寫滿了批注。他漸漸發現李樂夫在醫術上的天賦極好,尤其是外科上,甚至親繪了一幅人體解剖圖。
在肺的位置,他做了重點標注。結合他近日翻閱的幾本醫書來看,李樂夫應該是在研究肺部的治療。
“奇怪。”陳歸自顧自嘀咕了一聲。
“怎麽了?”千裡湊了過來,密密麻麻的小字看的他頭疼。
陳歸指著李樂夫前日的筆記,不太確定的與醫書上的內容比對:“李大夫所寫之病理,和醫書上寫的大有不同。 ”
“你看,”陳歸手指按在《傷寒論》上的一篇:“病邪入侵肺腑,常因肺熱、咳嗽引起。可是李樂夫研究的肺病,卻是肺部被銳氣所傷,倒像是……”
“武者與人戰鬥的舊傷?”千裡不太確定的說出了他的答案。
“正是如此!”
武道下三境,重溫養而輕防禦,直到鍛體境才能內外兼修,堅不可摧。
一些平民武者在弱小時與人搏殺,稍有不慎被氣勁透體,便有可能傷到肺腑。
後續修養不及時,氣勁擠壓肺部,就會形成積年難治的老傷。肉身若不能完美無瑕,不僅武道晉升困難,運勁過猛還有性命之憂。
陳歸迅速的攤開李樂夫最近一個月的全部筆記,按照時間瞬間展開,發現李樂夫竟嘗試以外科入手,內外結合的方式根治武者的肺部老傷。
這種方式,倒是聞所未聞。
只是他一文石城內平平無奇的新大夫,閑著無事為何要研究武者的老傷。
陳歸喚來李嬸,向她詢問道:“李大夫平日可有相交的武者?”
李嬸搖了搖頭:“我家一介草民,哪有機會認識武師。”
陳歸突然想到了那絕然的一刀,如果說那位刀客是來找李樂夫治病,意外卷入殺局,不管是逃了出去還是被俘,似乎都挺合理。
當務之急,最好能搞清這位刀客的身份。
文石城內,刀快又有肺病的武者,應該沒幾個。一個小有名氣的武師,怎麽也比默默無聞的大夫好找些。
說不定,就能從中發現夜魔教的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