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觀察周遭晦暗之處，街道拐角，道路盡頭的光亮中，那些空無一人的樓宇，任何一處都可能走出一個令他血液湧動的人。

　　聲音似乎從四面八方傳來，如銅鍾一般浩瀚磅礴，震聵靈魂。

　　老鄧突然說道:“小心，來了！”

　　王生便覺得一股巨大的衝擊直撞在他的腹部，重重地往後摔倒，身下的水泥石板碎裂成十數塊，體內有骨頭斷裂的聲音。

　　“王生！”漳叫喊，想要衝過來，卻被老鄧攔住。

　　“不要過去！”

　　一陣清脆的掌聲響起。

　　王生勉強抬頭去看，只見一個穿著黑色西服的金發男人從不遠處的一家咖啡店走出來，步態輕盈，以一種欣慰的語氣說:“觀察者?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個老頭兒。還不錯嘛。”

　　“唐，你小心點兒。別把他弄死了，他可是我的。”

　　這熟悉的聲音。就在那個叫唐的身後幾米遠，鄭榮光緊隨而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向王生，似乎已經迫不及待。“他是造夢者，我需要他。”

　　“哦?那倒是恭喜你了。”

　　王生感覺吳乘風在看他，他往對方看去，卻只見到刀削般的側臉。

　　他勉強站起身，韓紹明就在他旁邊幾步，問道:“你還行嗎?”

　　他點點頭。

　　“既然你是造夢者，能破開對方的這個幻境嗎?”對方聲音很小，甚至連嘴唇也沒怎麽動。

　　“不行。其實我並不清楚自己的能力。我沒使用過。”

　　“我教你！”韓紹明急道，“想象一個場景，你最痛恨的，恨不得對方下十八層地獄的，將腦中的血靈覺醒！抓緊時間！”

　　陳偉在一旁輕聲道:“該死！他們怎麽避開水兒的預示的！這下麻煩了！”

　　王生試著將老張的死再現，可是除了痛苦很難激起對方所說的那種殺意。他從未真正體驗過那種致人死地的仇恨，鮮血橫流的渴望。

　　那邊鄭榮光似乎是感應到什麽，突然轉身朝著身後的黑暗處彎腰致禮。唐也微微躬身。

　　噠。噠。噠。

　　一個拄著拐杖的白發老者從夜色幕布中逐漸顯現。

　　深紅色的拐杖雕刻著龍頭，每一次錐擊於地的聲音都似有某種力量，如同在水面之上震蕩的波紋，一圈圈散開，他們感覺自己如同冬落的敗葉，隨時都可能被水波卷入幽暗。

　　在黑西裝之外，老者套了身深褐色呢絨大衣，金絲圓形眼鏡下的眼眸深邃，面容老態，手裡攥著白色布帕，兩側各有十數個同樣著黑西裝的保鏢一樣的人，步履沉穩。

　　“父親。”鄭榮光肅然道。

　　叫唐的男人態度恭敬。“鄭老。”

　　“嗯。”老者看向程菲兒懷中的周若水，又看了眼面前站在廢墟之上的八個人，頷首示意，竟有一絲欣賞的意味。

　　“很好。”老者低聲說道，“兩個寒靈。”

　　他繼續往前，徑直走過來，好似全然不懼他們突施冷箭。

　　王生看向其他幾人，沒有輕舉妄動。

　　他走到程菲兒面前，低頭看著昏迷過去的周若水，輕聲道:“預示者。多麽年輕，也許這就是命吧。可惜。”

　　他掃了眼他們，當目光與王生交合時，王生感覺自己像是直視著真正的神靈一般，那雙眼睛竟然冒出詭異的光澤，黑色瞳孔已盡皆化作通紅，血色充溢，眼白也已覆上微紅。

　　“離水兒遠點！”趙安背對著他們，跪在石板上，沉默陰鬱，

卻似對身後發生的事情有所察覺。　　老者呵呵笑道，不為所動。

　　趙安站起身，緩緩回望，眼角處如刀寒光，殺意彌漫。

　　“就是你嗎?”

　　老者尚未回應，趙安便化作一道黑色光影，似離弦之箭，單手捏拳直衝對方面門而去。

　　那速度太過迅速，瞬發於毫秒之間，王生甚至都沒看清，可是老者卻在這霎那之間牢牢抓住趙安的手腕，而拳風甚至已經吹起對方前額兩側的頭髮，觸及鼻尖。

　　卻再難進寸尺。

　　趙安怒吼一聲，順勢抓住對方的手腕，腰腹發力，雙腿騰空收縮，直踢對方腹下。

　　老者處變不驚，隻一抽手，身往後退。

　　“是他！”老鄧突然察覺到什麽，急忙道，“小心了各位！是時滯！”

　　“時馭者！他就是柳未央?”韓紹明驚懼不已。

　　沒有人回答他。

　　可是老者卻突然咳嗽，拿起布帕捂著嘴。血液滲透而出。

　　“父親?”鄭榮光往前走了兩步，不過卻沒有過來。

　　“沒事。”老者擺擺手，轉身走回去，說道，“去吧。我會看著。小心別像上次一般。”

　　話音方落，鄭榮光興奮地叫出聲，直衝王生而來。

　　王生躲閃不及，堪堪架起雙手擋住對方揮來的拳頭。在向後倒去的間隙，眼角余光之中，那些本來安靜守候在老者身旁的保鏢便驟然消失原地，各自衝向老鄧他們，卻都只是一個人，明明兩倍於他們，卻似固守著一種可笑的武士道精神。他無法理解。

　　他疑惑萬分，可是沒有時間細想。

　　鄭榮光已經逼近，不知何時已經手握槍支，高速移動之中仍連發數槍。

　　他迅速閃躲。

　　砰！

　　一顆子彈貫穿他的肩膀，傷口濺出血液。王生咬牙忍耐，卻再也無法保持身體的平衡。

　　槍響驚動了其他人。漳扭頭看到王生負傷，猛地掙脫開衝他而來的那個家夥，急速飛奔過去。

　　如此時刻，他沒注意到身後的人已經拿起槍瞄準他的心臟，欲要開槍射擊。

　　吳乘風卻突然從旁甩出一槍，竟然精準擊落對方的子彈，在空中碰撞出異常刺眼的光亮。

　　“帥！”程菲兒盡管抱著周若水，行動卻依然異常敏捷，在樓棟間飛速躲避，像一條蛇般，總在即將被命中的時候以一種極詭異的身法躲開。不時開槍還擊，卻很難命中。

　　周若水還未醒轉。

　　老鄧被唐纏住，脫不了身。

　　“老頭兒，沒想到你還挺厲害的。不過今夜你注定要死在我手中了。”

　　老鄧沒有回應，猛地矮身，晃過對方的拳頭，單手撐地，一鞭腿正踢在對方的腹部，抓住對方不備的空擋，從懷中掏槍射擊。

　　對方卻在飛退的過程中突然消失了，隻留下輕蔑地笑聲。

　　“放棄吧，你無法跟上我。”

　　吳乘風不知從哪靠過來，背對著老鄧，說道:“小心。他是二階，隱匿者。”

　　“確定嗎?”

　　“我的血液在興奮。”吳乘風猛地一甩槍口，火焰噴薄，遠處的對手傳來一聲痛苦尖叫，“我想就是因為他，你和周若水才沒有提前發現。”

　　“好。”老鄧卻毫不露怯，說:“找到幻眼了嗎?”

　　“沒有。”

　　就在他們二人邊打邊尋求脫身之際，從暗處急速飛出兩柄銀色飛刀，於凝滯的空中劃出兩道寒光，直衝二人心臟而來。

　　吳乘風目光一緊，猛地撞開老鄧，右腿發力，騰空扭轉身體，只聽得“嗡”一聲，竟生生抓住飛刀，再借著旋轉的余力，反手射向飛來之處。

　　“老鄧！你去幫王生！”

　　話落，吳乘風腳點地面，子彈一般直衝向那邊黑暗。

　　鄭榮光全然不顧其他，一心要致王生於死地。

　　對方的血液於他而言具有無法替代的作用。

　　王生握著受傷的肩膀，退到身後的酒店之中。肩膀處傳來鑽心的疼痛，血已經停止流動，但是破開的皮肉卻附上一層銀色的薄膜，呲呲作響，像是在不斷腐蝕著身體。

　　只可惜他並沒有槍。原本是要等到明天交完入會費才會給他們。

　　該死！他在心裡暗罵一聲。

　　突然，他感覺血液翻湧，灼熱感遍及全身。正待他想要加速逃離，鄭榮光已經從側面過道那裡急飛而來，出其不意地重擊向王生左臉，似有千萬斤之重，他經受不住，同炮彈一般飛撞在十米外的走廊盡頭。

　　咚！屋頂受不住這樣的衝擊，倒塌下來，把他再次掩埋進黑暗的飛塵裡。

　　“王生！”漳不知什麽時候來到對方身後，焦急地叫道，停在鄭榮光五米之外，朝對方身後那堆碎石廢墟望去。

　　“別著急，一個一個來。你們今天都走不出我的世界。”鄭榮光咧嘴笑道，舔了舔嘴唇，戲謔地打量著劉漳。

　　“我跟你拚了！”漳怒吼一聲，在狹長的過道左右閃躲，子彈劃破空氣，他卻隻如瘋子一般衝撞過去。

　　鄭榮光對劉漳暴起的豁出性命的架勢反應不及，雙手抱住對方的腰腹，往後仰倒，雙腳用力蹬向對方。

　　不過漳卻似早有計較，竟借勢掙脫，半空中手撐屋頂，猛地發力，越過對方，徑直跑到王生被掩埋的那對廢墟前。

　　“王生！王生！”他叫道，快速搬開面前的碎石板，只見到王生正極其痛苦地蜷縮在地面上，緊閉雙眼，神色扭曲，右肩膀的傷口已經冒出血色的煙氣。“你怎麽了?”

　　王生此時已經聽不見身邊的聲音。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怎麽了，一陣陣從血液之中翻湧而出的暴戾氣息正在不斷衝擊他肩膀上的銀色傷痕，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血液之中成千上萬的血靈蟲毫不畏死地撞到那些銀色粉末上。

　　劇烈的灼燒感和刺鼻的血腥味縈繞在他的覺識四周。

　　頭痛欲裂。在這個時刻，也突發而至。

　　他看見老張就沐浴在血池之中，衝他詭異地笑，在血氣籠罩的浴室之中，不斷地衝他呐喊:

　　殺了我！殺了我！

　　王生！殺了我！

　　他慌亂不安。那時候，究竟是誰在操縱他把匕首刺進對方的心臟。

　　從何處湧起的嗜血欲望，他站在更為遙遠的血色殘陽之下，渾身躁熱而其心已墮陰寒之地。

　　越來越多的人影和越來越多的聲音，不受控制，無法壓抑。

　　靈既隱，魂何歸。

　　所謂靈隱，所謂遺忘，所謂新人類。

　　一瞬之中而似遍歷過去悠然歲月，世界遽然歸於寧靜。

　　夕陽之下，三口人家。

　　一些畫面在腦海中浮現而又破碎、沉溺。

　　王生猛地睜開雙眼，猩紅戾氣！

　　他站起來看著劉漳，默不作聲，對方未及反應，一掌擊暈，朝著鄭榮光一步步走過去。

　　肩膀的傷口冒出越來越多的如煙血氣。

　　“我以為你受不住我特製的純銀子彈已經死了。”鄭榮光看著對方的肩膀，笑道，“一定很疼吧。我來幫你解決痛苦。”

　　他舉起槍，正待瞄準，卻發現那血氣越來越多，越來越濃烈，漸漸地竟然整個過道都充斥著濃鬱的血霧，入眼之處皆是血色，鼻息之間隻余血腥。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是單單如此恐怖情景也讓他驚慌失措。自服用種子成為新人類以來不過數月，一直以來都只是別人在他面前心驚膽顫，在他面前乞求寬恕，從未想到自己也會體嘗今日這般來自於未知的恐懼。

　　難道對方被他的子彈燒得一乾二淨，化作這滿屋血霧?

　　他盡量保持冷靜，舉起槍往前小心探尋。

　　突然，他感覺身後的血霧有波動，猛然轉身，卻什麽也沒有，只有一片血紅。他屏住呼吸，渾身繃緊。

　　就在他將要轉身的刹那之間，一隻毫無血色的蒼白之手從血霧中如同鬼影一般伸出，死死掐住他的脖頸。他不知道這隻手是否屬於王生，被生生提起，越來越緊，越來越難以呼吸。

　　他竭力控制雙手，朝著這隻手的方向連開了數槍，可是直到子彈耗盡，對方卻似沒有受到一點兒傷害，手上氣力越來越大。

　　鄭榮光意識到自己似乎正站在地獄門前。可是，他本以為自己會比父親走得更遠，終有一日成為真正的新人類。王生的出現一度讓他以為自己是上帝的眷兒。

　　他用力掙扎，可是卻又有另一隻手猛地從霧中伸出，鋒利如刃，刺進他的胸膛，一把握住他的心臟。他甚至聽到它尚且跳動的顫顫之音。

　　他想呼救，在臨死前的這一刻，人類的本能開始出現。

　　可世界已漸漸離他遠去。

　　外面，那位老者似乎察覺到什麽，不太確定，遙望著那座酒店高樓。

　　盡管那幾個人都還沒有抓到，但是卻不斷受到各種槍傷。

　　除開那個男人之外，也許只要再等一時三刻，就能得到他迫切需要的寒靈血人。他輕輕咳嗽著，血紅的雙眼冒出欲望的火光。他的身體也許支撐不了多久了。

　　身為隱匿者的唐一直遊走於各處陰影之中，氣息全無，盡管吳乘風一直壓著對方卻還是無法給與創傷，反倒是他自己不得不被對方纏住，無法顧及其他人。

　　老鄧和趙安還好，但是韓紹明、陳偉兩人已經逐漸體力不支。

　　對方或許忌憚於上次的事情再次上演，沒有一擁而上，但是一個一個這樣糾纏，卻更加難對付，一時沒有破局的辦法。

　　他知道不能繼續這樣下去，眼神透出更冷峻、更強烈的殺意。

　　“沒想到，這裡竟然會有一位真正的血靈。可惜你再快也注定碰不到我。”唐的聲音飄忽不定，四處來回，“但是你的朋友們可不太像能堅持多久的樣子。”

　　然而就在他高興之時， 突然感覺自己的身子不受控制地脫離陰影，顯露而出。

　　他想到什麽，不敢相信地回頭望向老者那邊，發現對方正急速衝向不遠處那棟酒樓。

　　可是就在半空之中，一切都已消失了。

　　趙安他們坐在房間裡，盡管空調一直開著，桌山的菜還是早已冷卻。

　　程菲兒扶起倒在桌子上的周若水，環顧四周，看向吳乘風，問道:“怎麽了?他們怎麽撤走了?”

　　其他人也都醒轉過來，面色疲憊。

　　“不是撤走。”老鄧望向王生。

　　“難不成是?”韓紹明突然想到什麽，一把拍在王生後背上，激動地說:“難不成是王生這小子終於覺醒了靈隱，破開了這個幻境?一定是，我果然沒看錯。”

　　吳乘風沒有說話，只是注視著王生和劉漳，然後看向老鄧，說:“我們先離開這兒。”

　　老鄧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當先走出去。

　　程菲兒看了眼趙安，默不作聲地抱起周若水。

　　韓紹明和陳偉兩人一人架起一個緊隨其後。

　　趙安最後一個出門。他不願意承認，可是現實逼視他的傷痛。

　　門外，店裡的人，包括那個男孩，全都躺倒在地，全無生息。

　　他遙望男孩的身形，神色落寞。

　　可是他沒有停留，甚至都沒靠近對方，而他們也都沒有回頭，徑直離開了這裡。

　　在他們之間，這一切都像是存在著某套約定俗成的規則。

　　好似這夜色裹挾的死亡會自己消失，哪怕津南也不會在意，再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