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是一個巷子,素湖區長明路38號。
趙安開車很穩當,漳坐在他身旁像是陷入回憶。方才,趙安給了漳一粒膠囊,漳吞下去之後就一直安安靜靜的。他試著摸了下對方的手,冰涼。
趙安把車停在巷口,靠著指示牌,有電車經過,在他身邊按喇叭。
快十二點了。一路上,趙安似乎有意開得緩慢,他坐在後面,望著窗外的街市還未落幕,餐飲店裡依舊熱火朝天,路口還有人在等待。遠處有急救車在吵鬧,好像人們都愛在夜晚生病。各色燈光招牌,男女交織。他有些後悔。
漳下車敲了敲他的車窗。
他走下來,漳已經站在車頭前回望他。
“走吧。”
他跟著。忽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和之前在那街道飯館門前時,張遠催促他一樣。
趙安走在前面,漳隔著幾步,跌跌撞撞的模樣,差點撞在店鋪前的階梯上,他終究無法視而不見,緊走兩步扶著他。漳的身體像是塊冰。
他很想問趙安,不過對方一路上也沒回頭一次,似乎根本不擔心他們倆會突然消失。他走得慢,可是王生卻趕不上。
路過的人好奇地打量他們,小心避開。
漳開始好些了,微微佝腰,側頭看向他,目光複雜,像是要開口說些什麽。他望著巷道盡頭深藍的天際。
他感覺走了快十多分鍾了。巷道出乎意料的深,越往裡越是黯淡,越是安靜。
過了一個彎,老張突兀地出現,蹲在一扇門前。趙安走過去按門鈴。他們到了。
開門的是一個老婦人,院落裡有一棵三米多高的樹,庭院的立燈下,她和樹一樣乾枯,正在冬日裡默默凋零。她把門關上。趙安走過去攙扶,極恭敬。
院子左側放著幾盆盆栽,卻生長得茂盛,墨綠色的葉子在輕輕晃動。有風在吹,一隻橘貓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在兩個花盆間盯著他們這夥人,綠色的光像是幽靈。
趙安扶著老婦人到屋裡去了。
“這地方你們來過嗎?”他問漳。
漳搖頭,說:“我沒有。”
院子旁邊還有一間小屋,像是後來單獨搭起來的。回頭看,院牆也不過兩米高點,沒有玻璃碴也沒有鐵絲網。空氣靜靜流淌,他無法將這裡與毒販的窩點聯系在一起。
趙安出來了,站在門口招呼他們進去。
屋子裡也很簡單,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隻一個狗籠看起來略顯眼,裡面趴著一隻黑色長毛狗,慵懶地瞅著他們。“你們好。”
有個穿著絲質連裙睡衣的女人從內屋走過來,友好的邀請他們坐在沙發上。趙安打開燈,把門關好,空調也呼呼地響起來。
女人身材苗條,甚至偏瘦了,面色泛白,鎖骨美麗。
桌子上擺著果盤,幾個像模像樣的水果,有點乾癟的樣子。煙灰缸很乾淨。裝著半杯水的玻璃杯,一些散亂的小東西。
“真是抱歉,沒有收拾。”女人說。
“不用。”
“要不要喝點兒茶。”趙安拿過來一件厚襖子給她套上。
王生他無法理解現在的境況,這主客融洽的氛圍似在愚弄他做好的準備。一個多小時之前他還在痛苦和猶疑中掙扎,現在卻若無其事了,道德重新建立秩序。
“我覺得我們還是直接進入主題的好。”他說。
“哦,好的。如果你們著急的話。”她端著茶杯。
趙安給他們倆兒也倒了水才坐下來。
“她是我的妻子,水兒。”
“王生。”
“劉漳。”
“周若水。”她說,“來的時候,我大概知道你們的情況了。”她看向趙安,頷首繼續說:“關於種子。既然你們已經服用了,你們有權利也應該知道。漳,我聽安說,你是第三次服用了,你不知道嗎?”
“我不清楚,之前是另外一個人聯系得你們。”
“嗯,是的。我知道,張凡。可惜他沒能扛得住。”
王生覺得她已經開始談到種子的某樣特性了,心頭一跳。
“你不必為殺了他而內疚。”她說。
王生不知道該怎麽回她。
“種子,服用了它的人,很多時候無法控制自己。”她一臉憐憫地看著王生,“如果有選擇,我知道你並不想這樣。其實,我想你的朋友漳也一樣。”
漳也沒說話。
“我知道它時,剛剛產子,在醫院裡,護士們圍著我,燈光照得我眼睛睜不開。”
她在回憶。他注意到趙安正狠狠地盯著她,可她好似全然陷入回憶中了,一點兒也不在乎。
“他們很好,很用心,很努力,我很感謝他們。可是那沒有什麽用,孩子還是死了,他在我懷裡和一灘爛肉沒有什麽區別,我看著他們剪斷臍帶,接過他,想到很多。他們不斷勸慰我,他們好像知道我的痛苦,不僅僅是孩子,還有我丈夫的死。可是,實際上,你們也許不相信,那時候我毫無感覺,一點兒悲傷和絕望也沒有。或者說,我不知道它們應該是什麽樣子,我該怎樣展現它們。”
趙安面色肅穆。
漳的身體還有點兒冰,有寒氣滲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服用種子。我想很可能是我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我丈夫他一意孤行,那時又正在下那麽大的雪。我懷著孕,不知道怎麽阻止他。他匆匆回來,匆匆離去。直到我在電視裡看見他的死訊。那一切只在一天中。我暈了過去,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裡,他母親沒來,一個人在家裡。她早就忘記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後來,有人來看望我,自稱是我丈夫的同事。我一直不清楚他在哪裡工作,但是我知道,他有無法說出來的苦衷。我對他們提防著,實際上他們也只是看望,沒有異常的舉動。”
“我在醫院裡住了十多天。回家後,屋子裡一切如初。可是,他以前安裝的攝像頭,我還質疑過他多此一舉,沒想到起了作用。它拍攝到一夥人,他們進來我家搜找過什麽東西,一連幾天。”
“水兒。”趙安突然喚她名字。
她看著王生和漳,繼續說:“我像往常一樣生活。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想起來,有次生日他為我買了一顆巨大的彩色的蛋。他把我們結婚時的的照片放在裡面,埋在院子樹下。他說他永遠愛我。”
“蛋裡面就是種子。”趙安憋著一股怒火。
她卻甜甜地、有些寵溺地回望對方,點點頭,接著說:“是的,種子。以及一些其他的東西。”
“我吞下它,想象他吞下它時面臨的苦痛。那之後第二天,我生產了一具死胎。我以為自己會很很痛苦,可是種子讓我很快忘記它們了。你應該知道那種如夢似幻的世界,一切都飄遠去的疏離感。”
他點了點頭。可是她卻停下來了。
王生等了一會兒,說:“有什麽不能說的嗎?”
“我希望你能知道,我沒有欺騙的意思。只是再往後的事情,我將要說的關於種子的事情,你們知道後會面臨一些危險,哪怕這本就是你們的權利。”
“危險?”
“像我丈夫一樣的危險。”
他有點猶豫,倒不是畏懼死亡。只是他猛地想起來自己要去藏汐的打算。他不知道一旦知曉對方的秘密自己是否還能順利離開。他深知任何一個事物都有它的價碼。
“說說吧。”漳突然說。
他詫異地看向對方,但漳的聲音也讓他感受到莫名的安寧。
聯想到老張的死,他驀然間意識到自己的怒火從何而來,好像他從來不是厭惡毒品或者種子本身,一件東西本身並不會激起他任何情緒。那些讓他時常在幻夢中深深害怕、深深痛恨的一直都是他們醜陋的表情、懦弱的表情。他無法忍受那種看起來弱小卻扎根靈魂的欲求。是了,他是畏懼它們無時無刻不在證明,一旦它們出現,總有一天他將被吞噬殆盡。
現在,他其實已經很難抽身了。
他附和道:“說吧。”
她喝了口水,對趙安說:“你把東西拿過來。”
趙安往後面去了。她等待著。
隻一分鍾,對方就拿著一封信回來了。趙安把信遞給她,她遞給他們。
“你們想知道的都在裡面。”
信封是那種老式的土黃色,上面只寫了一行字“給我最愛的妻子”,沒有姓名,沒有時間。
他小心拆開信封,裡面疊放了幾張紙。他攤放在茶幾上,漳湊過來。
致我最愛的妻子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那我應該不在了。我很遺憾,不能與你長相廝守。
以前,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唯一永恆的只有我們生活的世界,我們這些人來來往往,一代又一代,不斷緬懷,不斷承繼,好像可以借此自我安慰,生命的歷程和時間不停的前行在我們的交媾中不值一提,我們創造我們自己的夢,構想一切關於未來的可能,我們站在各自立場,不論彼此間怎樣定義對方的存在,白色飛馬總會拯救一切因之而起的虛無。可是,水兒,有一天我卻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沉沒於達納特斯的黑夜裡去了。水兒,我看不見能馱起我的飛馬,無盡的寒冷裡只有落雪飄蕩在我四周,我意識到自己終將冰封,永墮陰寒。
直到那天,他們像神一樣降臨。他們問我:“你想活嗎?”
水兒,我無法拒絕。我愛你,可是我從來也不曾為你做過一頓飯,連婚禮我都沒有進行完全。我是個連自己的感情也無法掌控的人,可是對於你,我不想放棄。我不得不抓住這根稻草,我需要他們。
他們給了我一粒藥丸。他們管它叫做“種子”。他們告訴我它可以讓我活命。可是我服下它之後,只是整日整日的頭痛,而身體還是那樣殘破不堪,漸漸地我甚至開始遺忘一些過去的事情,有段時間我似乎連你也快要忘記了。我感到害怕,於是我按照他們教給我的方法聯系到他們。他們卻說我體內只有種子,自然不可能有什麽作用。
“種子需要營養。”
他們說。我祈求得到更多,我想自己從未那樣卑微。他們給了我一個黑色的瓶子。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他們告訴我晚上喝下它,可是我當時還不知道那代表著什麽。我只能接受。我只能照做。
那天晚上,我知道他們說的營養是什麽了。水兒,可是我害怕。
人們在我眼中不再那麽單調,他們有不同的顏色、有不同的氣味,我聽見了他們血管裡流淌的聲音,他們的呼吸也冒著欲望的焰火。我無法控制自己,我頭痛欲裂。我走到某個陰暗的地方,那裡遠離了人群,我以為自己快要死掉了。我躺在地上,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有人走過來。他看起來就是一團黑影,可確有著致命的誘惑。他似乎看見我了,我看到他朝我走過來。
水兒,我好了。醫生也說這不可思議。
可是我卻不再是我了。
那天后,他們找到我,讓我幫他們做一些事。我想拒絕,可是他們像神靈一樣。水兒,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世界上不止我們。不止是世界本身永恆不朽,還有超出我們認知之外的事物一樣長存不滅。我無力掙扎,我跪倒在他們面前,向神靈俯首。他們賜予了我非凡的能力。我以為有一天自己可以同他們一般,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隻覺自己罪孽堆積如山。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在渴望陪伴你卻又無法面對你時選擇走向死亡的道路。
水兒,我想再說點什麽,可是我已經死了。既不痛苦也不會感到解脫。
我依然眷戀著這個世界。我曾經也想讓自己就這樣存在下去。
可是,水兒。我死了。我希望你能知道,我是為了你而死。
我不允許他們對你出手。
我愛你,周若水。
已故之人
王生久久未能停息思緒之潮。他像是即將沉溺的落水者,海面之上狂風大作,雷鳴電閃。
這算什麽?
他懷疑自己還在幻覺之中。他竭力控制自我。漳還沉浸在信件裡,他看到對方在不住地顫抖。他無法相信,這信裡透漏出來的內容令他心驚。倘若真如這個男人所言,他實在不敢將之聯系到自己的以後。無論是否離開津南,無論是否去往藏汐,都不過是一種蒼白無力的掙扎和麻醉。他想到一些極其恐怖的畫面,想到以前只在臆想中存在的東西。
他不得不抬頭審視面前的女人。
對方喝著水。橘貓不知道什麽時候躺在她腿間。她望著門窗外的夜色。
趙安似乎早有預料,面色暗含譏笑。
他等漳的時候,又想到老張的死了。剛才老張還在腦海角落裡盯著他。
他感到害怕,頭又痛起來。
“現在,我想你應該知道了。”她說。
“我無法相信。”
“我當時也是。 ”她說。
漳靠在沙發上望著燈光,不知道想些什麽。
“如果這是真的,那豈不是說這世上存在著某些本不應存在的東西。”
“惡魔,或者更準確的說就是,”她語氣堅定,“吸血鬼。”
他感到自己呼吸一窒,心臟驟停。
“我想你現在一定無法接受。不過我還是得說,我沒有欺騙你的必要,因為事實就是這樣,當你服用了種子之後,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而且,安現在就是。”
他驚恐地望向對方。可是對方卻笑著回望他,看起來和常人沒什麽不同。
他認為自己受到極深的嘲弄。
“對不起!我實在無法相信你。這太荒唐了!”他站起來,說:“你呢?”
漳竟然在哭,沒有聲音,只有淚水。他想起什麽東西了嗎?或者他是因為已經經歷了類似荒唐的事情而無法自己嗎?
老張死之前,好像也在哭,一邊流淚一邊流血,靈魂涓涓如水,衝進下水管道。
他第一次感到從骨髓裡湧出的乏力。
女人靜靜地觀察他。
他丟下漳,幾步把他們擺在身後,打開門走出去。
外面的雨還在下,不過小了很多。淅淅瀝瀝的落雨和流水聲混在一起,冬季的津南差不多已經合上雙眼。
已經一點多了,街道上沒有多少人。
他站在街邊,腦袋又開始疼痛,有些事情變得遙遠,不可觸及。
吸血鬼?
他想自己一定還在夢裡四處遊蕩。
他打算明天就離開津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