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西~莫~西~”
日向合理靠在窗框,用冷澹的聲音壓下貝爾摩德過分愉悅的招呼,“嗯。”
“糟糕啦,莉莉,”貝爾摩德輕松愉悅道,“琴酒發現了,那家夥的臉又黑了。”
她裝模作樣地壓低聲音,“你現在在哪裡?沒有離開東京吧?”
“咦,他瞪我,好過分,黑臉施壓就算了,拿槍指著人也算了,居然還瞪我。”
“好的,就這樣愉快決定了,莉莉多在外面玩一會兒~”
完全不需要看表情,只聽語氣,日向合理的眼前都能立刻浮現出來一隻得意揚揚搖尾巴的貝爾摩德。
他:“。”
他屈腿踩住窗沿,冷靜地指出問題,“我離開還沒有一個小時吧。”
怎麽這麽快就被琴酒發現了?
貝爾摩德還能不能行!
“沒辦法,這家夥的鼻子太敏銳了,簡直……咳,”貝爾摩德適當地咳了一下,省略得當,又漫不經心地道,“我只是看了十分鍾的文件,他就直接闖進來用槍指著我,逼問我你去哪裡了。”
她強調,“我的易容絕對沒問題,完美還原了你的樣貌。”
有問題的不是易容,而是……
“……你為什麽要看十分鍾的文件?”日向合理低聲詢問。
“你上次不是看三個小時的文件,就把剩下的東西丟給琴酒處理了嗎?”貝爾摩德也小聲回答,營造悄悄話的氛圍,“所以,我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打算先看一個小時的文件,再接觸那個鼻子敏銳的家夥。”
“再加上不配合抵抗的時間,起碼可以拖兩個小時。”
這樣的決定沒錯,很合理,貝爾摩德甚至考慮到了他的不耐煩特點,直接把看文件的時間從‘三個小時’改成‘一個小時’。
問題是。
“你上次在辦公室見我,
”日向合理道,“是一個月前。”
一個月的時間,已經不是‘三小時’和‘一小時’的問題了。
而且。
“你把他關在辦公室外面,他當然會發現異常,”日向合理又道,“就像我喜歡執行行動任務一樣,他很喜歡看文件。”
“不看文件的話,他會不開心。”
不開心的話,那不就只能在趴在門外,一邊撓地毯、一邊嗅門縫了嗎?
肯定能發現辦公室裡人的氣味不對啊!
貝爾摩德重複,“他喜歡看文件,不看會不開心?”
她歎為觀止。
不愧是日向合理,這種睜著眼睛說瞎話的話都能說出來,還是用自然而然、理所應當、理直氣壯的語氣說出來的,仿佛是在說事實。
貝爾摩德只能惋惜自己易容的時候沒有順手戴一副墨鏡,也沒有在外面先蹭一手灰再進辦公室,不然推推墨鏡或者是往琴酒臉上抹點灰,就能看到他真的變成黑色的臉了。
可惜可惜。
貝爾摩德瞥了一眼冷著臉的琴酒,狠心插刀道:“抱歉,我不知道他喜歡看文件,不過……”
“我沒有處理文件。”
辦公室裡的那些文件……
日向合理只在一開始的時候,認真處理過一段時間文件,並根據文件的內容提出了‘乾掉這個’、‘乾掉那個’、‘全部乾掉’等建議,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之後,他就迅速喪失了興趣,沒耐心陪文件玩,便隻負責在查閱文件後,根據每個代號成員的權限,在文件上寫下‘轉琴酒’、‘轉貝爾摩德’、‘轉朗姆’等字樣,讓他們負責處理。
貝爾摩德很有分寸。
哪怕在聽命假扮首領,她也沒有翻開文件細看,而是直接提筆在文件上寫下一串令人愉悅的字樣:。
她把這一點如實說明了。
日向合理:“……”
日向合理嗅了嗅電話那端更加濃鬱的殺氣,小聲開口,“下次,直接不寫就行了。”
轉給琴酒的文件太多了,一遍遍寫太麻煩了,日向合理從、、、依次往下,現在已經根本不寫,默認沒寫的就是琴酒負責處理的。
以己推人,日向合理覺得琴酒面對文件,大概和自己面對近在遲尺的任務目標一樣,都很高興開心。
電話那端過分濃鬱的殺氣,大抵是琴酒覺得貝爾摩德染指了屬於自己的文件,所以才這麽不開心,這麽釋放殺氣吧。
不遠處傳來車輛的行駛聲。
日向合理動了動耳朵,他側過首去看街道,盯著那輛車在門口緩緩停下。
駕駛座上有一抹金色的發,在車前燈光的余暉下,有幾分熠熠生輝。
“任務目標,”日向合理盯著那抹金色,慢慢道,“到了。”
他沒有動,還坐在窗沿上,背脊靠著窗框。
電話那邊的聲音暫時停頓住。
貝爾摩德收斂了幾分‘歡快’,低笑了一聲,“是誰?”
“波本嗎?”
“他最近在東京鬧了好大的動靜,一槍中頭地打中‘廣田雅美’,讓她直接連人帶車從大橋上翻下去的風采真是令人著迷,”她笑眯眯地道,“我去停屍間檢查過屍體了,實在是太可怕了。”
就是有一點令人遺憾,那具屍體不是真的宮野明美。
貝爾摩德支起下巴,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
琴酒收槍,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才轉身離開辦公室。
“糟糕,”貝爾摩德立刻告狀,“琴酒去捉你了,莉莉快跑。”
重重的關門聲響起。
她又笑眯眯地小聲補充了一句,“不過我是猜測,完全不確定你是不是在波本那裡啦,對了,波本好像有十幾個洞窟吧?”
“不愧是老鼠。”
那琴酒要找好久哦,哎呀,是一件值得提升愉悅值的開心事。
日向合理忽略裡面的個人恩怨糾紛,簡單翻譯:自由行動倒計時30分鍾。
等琴酒找過來,就不是自由行動,而是‘頂著凝視坐著觀看行動’了,想開槍崩人,琴酒都會接過槍代勞,日向合理只能坐在頭等席觀看的那種行動。
琴酒大概對‘首領’有某種誤解,認為首領就應該高高地坐在乾淨的椅子上,遠離一切危險,而其他人應該恭敬地垂首而立,滿足首領的任何需求。
當然,前提是不會傷害首領。
這種錯誤認知,仔細思考還是能找到幾分眼熟性的,日向合理推測,琴酒大抵是覺得自己無法成為首領很遺憾,便把自己幻想的‘薩摩耶蹲坐在王座上搖尾巴’的日常挪到他身上了。
於是,那家夥現在開始試圖給首領翻新噴香磨爪剃爪毛修剪造型。
這都是琴酒自己夢寐以求的。
日向合理只能歎氣。
並決定在只能給首領的虛假名分情況下,塞給對方更多的首領本職工作,比如處理又臭又長的文件。
——不是不能給真實名分,只是琴酒瘋狂拒絕了,可惜。
他回復貝爾摩德,“他的嗅覺很敏銳,最多半小時就能找到目標。”
“而你要在半個小時內處理波本?”貝爾摩德笑著道,她若有若無地在笑裡帶了一些歎氣,“你在想什麽,莉莉?”
門口那輛車的車燈熄滅,有開車門和關車門的聲音響起,幾聲腳步聲後,又響起金屬鑰匙和金屬大門互相碰撞的聲音。
在三樓的窗戶處看不到完整的大門,只能看到一點黑色的門邊。
日向合理垂下視線,盯著那點邊角,他反問,“你為什麽要試圖搞明白我在想什麽?”
這不是找罪受嗎?
他的思維邏輯和正常人的思維邏輯完全不一樣,強行去理解他的思維邏輯、揣摩他在想什麽,無異於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強行接納另一個尖銳的世界觀。
毫無防備的腦子會壞掉的。
貝爾摩德思索幾秒,“因為我很擔心你會一走了之?”
她坦然道:“如果你真的想走,我們是攔不住你的。”
“……你也沒有答應他,要當首領。”
‘他’是指烏丸蓮耶。
一樓的開關門聲停止,有腳步聲響起來,它蔓延向客廳,連成一條直線。
日向合理轉頭,看向樓梯口。
他漫不經心應了一聲電話對面,把手機音量摁到最低,“嗯。”
“你用自己的安危說服琴酒,強迫他不得不同意成為表面上的首領,又維持那位先生的作風,”貝爾摩德道,“無論是迫不及待想要跪下展示自己忠心的組織成員,雖然有輕微雜念、卻同樣選擇立刻跪下聽命的組織成員,還是有異心異動的組織成員,都見不到你、見不到琴酒,只能見到一團看不清的彌天大霧。”
登位後,日向合理根本沒有過多插手組織,隻坐在首領之位上冷眼旁觀組織運動,也冷眼旁觀齒輪運作的各種雜音和轉動。
沒有任何組織成員能夠見到他,連訊息,都是他說出意思,讓琴酒組織編輯發出去。
這不太像是想當首領。
……當然,也可能是親愛的首領大人在釣魚,在觀察魚兒們的反應。
一旦他決定收網,那麽那些反應稍有遲疑、或者願者上鉤不夠熱情的魚,就會被記仇,直接接過淪為生魚片的命運。
日向合理更正,“不是強迫。”
貝爾摩德:“什麽?”
“不是強迫,”日向合理耐心道,“雖然虛偽拒絕了幾次,但是第二天答應的時候,琴酒很高興。”
他用平澹的語氣道:“他是在欲迎還拒。”
人類嘛……不是,棉花糖耶耶嘛,哪怕滿肚子壞水,也要低眉順眼眨著有白色眼睫的狗狗眼假裝無辜和‘不要不要啦’,日向合理懂。
他則配合性地假裝無視對方搖擺起來,旋成直升機螺旋槳的尾巴。
唉,真是讓人沒辦法。
貝爾摩德:“……”
貝爾摩德的試探節奏卡了一下,“呃,是的,是的。”
她一點也不想為琴酒抗議,但基於人類的本能和正常的智商,還是忍不住腹議了幾句,才捋著找回下一步,“最讓我驚訝的,是你居然……讓‘廣田雅美’死亡。”
日向合理徹底抹殺了宮野明美在黑色世界裡的身份,把她提到了警方和正義的陣營。
按正常人的邏輯,貝爾摩德一定會輕松地得出‘還是心軟了,想讓宮野明美如願去光明世界’。
但日向合理……
而且,宮野明美要的根本不是‘光明世界’,是‘和家人一起生活在光明世界’,這兩者的差別很大。
起碼在宮野明美看來會很大,差別大到像是裂開的冰層縫隙一樣,而她要一遍一遍跳進裂隙裡,體驗時時刻刻被鋒利冰棱傷害的痛感。
這是心軟放手嗎?還是懲罰?
二樓傳來腳步聲,腳步聲的主人在樓下行動,大概是在任務過程中受傷了,對方拿出醫療箱,又重新坐到二樓的沙發上,開始處理傷口。
就在日向合理正下方的幾米外。
他再次低應了一下,從那些動靜中還原樓下人的行動,“嗯。”
語氣太過平靜,太過毫無波瀾,貝爾摩德無法從這簡短的回復中試探出什麽,只能又道:“你還在接觸警方。”
她緩慢地詢問,“你是想要把自己看中的人推上高位嗎?”
“你看中的人,確實是難得的天才警官。”
難得的是優秀到發光的能力,更是毫無後台的背景。
是每個人路過,都會忍不住嘗試把對方變成武器,伸手握住,為自己的升職提供助力的天才警官,比起黑色人物,那些有些碌碌無為、又想要升職的警官大人們會更加容易見獵心喜。
當然,‘武器’也可以拒絕。
那可以走頹廢中年警官路線,年輕的時候‘意外失職’,弄錯了某起桉件又或者是搭檔死亡,去偏遠角落頹廢幾年,再因為某事振作起來,重新磨練才能發出耀眼的光茫,在桉件中屢創奇跡。
——再低頭讓高層警官們握住刀柄,成為破開升職障礙的一道鋒利刀芒。
東京,可是一個泥潭。
所以在一開始見面的時候,貝爾摩德就沒怎麽正視過和日向合理親近的那些警官,她對卷入警方派系的糾紛毫無興趣。
但是現在,日向合理和他們有更進一步的聯系。
她就不得不考慮:……日線合理的特定潔癖是不是發作了?
覺得上一任首領留下的人,還充滿了上一任首領的氣味,於是直接另外提拔從內到外都是自己味道、乾乾淨淨的內應。
日向合理發出了一聲語氣詞,他動了動眼睛,“不是,我對職場毫無興趣,我們之間的債務已經結算清楚了。”
不需要再幫忙升職了。
他反問,“你是覺得我向往警方了嗎?”
把宮野明美送出去,再加上和警方聯系,把組織現在的真實情況稍微添加語言藝術轉達過去,讓貝爾摩德誤會了嗎?
好像確實容易讓人誤會。
“不是,”貝爾摩德立刻反駁,“我從來沒有誤會過。”
她理所當然般地道:“無論是黑色,還是紅色,對你來說都是不怎麽在意的事吧?你根本不會‘選擇黑色’或者‘選擇紅色’。”
陣營,對日向合理來說毫無意義。
就算在紅方,他也會毫無愧疚感,平平澹澹地進行狙擊,哪怕瞄準鏡裡的並不是任務目標。
在黑方,他也會若無其事地從熙攘的人群裡漫過,不會隨時隨地地大開殺戒。
到了某個層次的人,是不會在意相當多的事的,無論是普通人的性命、輿論的影響、還是他人的看法,會變得和冷血的野獸類似,但在許多普通人看來,這樣的人會煥發出突破人類層次、讓人心動不已的魅力,言簡意賅為‘當權者的魅力’。
日向合理和這種人類社會的當權者,本質上不太一樣,但有些地方有相似性。
“嗯,”日向合理平澹地簡短回答,“是的吧。”
貝爾摩德問道:“你到底想要幹什麽,莉莉?”在日向合理成為首領之前,她還能猜測出日向合理的一些目的,比如乾掉首領,但在他成為首領之後,她的面前也變成了一團迷霧,她只能在迷霧中穿行,舉頭往向四周包圍自己的白色霧氣和可怕的安靜,捉摸不透日向合理一舉一動背後的真實含義。
他一定有著自己的打算,並為此而在付出行動。
但是,貝爾摩德只能品嘗到這些一舉一動似乎有深意,卻無法撕咬到深意到底是什麽。
放置組織、聯系警方,還把宮野明美送給警方,這些加起來,貝爾摩德隱隱約約有種不妙的猜測。
……親愛的首領大人不會是想碰瓷吧?
先找個似乎有點有道理可以鎖定對警方仇恨值的借口,再立刻把仇恨值具現化,直接轉換成火力攻擊警方,把警方一網打盡直接碾滅之類的。
‘似乎有點道理的借口’就可以是‘可惡的壞蛋警方,表面無辜吐舌頭搖尾巴想要摸頭,其實湊過來鑽進人類的懷裡就是為了零食,咬了零食就風緊扯呼,一定要懲罰!’。
宮野明美就是那包被偷咬走的‘零食’。
雖然和真正的事實有那麽億點點的差距,雖然‘似乎有點道理’完全是錯覺,壓根沒道理,雖然捋順這套邏輯的人都會瞬間沉默,但是……
對日向合理來說,一本正經地‘汙蔑’、‘曲解’、‘打上莫須有的標簽’,大概是情趣。
“既然不是為了安插自己的棋子,那你布置的這些,”貝爾摩德緩緩道,“是針對警方的陷阱嗎?”
日向合理沒有回答。
他聽到了腳步聲,上樓的腳步聲。
上樓者用的力道很輕,是一步、再一步,緩行著依次踩住樓梯邊緣的。
樓梯的陰影處,有一抹金色緩緩流動。
安室透慢慢地走到最高一階,在三樓的邊緣站定,他和坐在窗沿上的日向合理對視。
日向合理道:“嗯。”
他掛斷電話,頭也不低地摁出一條訊息給貝爾摩德發過去:【再過一個月,我會把你在意的那個人下葬,到時候,葬禮都交給你全權負責。】
過了幾秒,他又設置一封三天后自動發送的定時訊息,讓貝爾摩德去燒實驗室,‘處理’宮野志保。
安室透轉了轉纏著白色繃帶的手,他率先結束對視,移下視線去瞥了一眼日向合理摁鍵的手。
他問道:“有什麽事嗎?”
日向合理移動視線,目光從安室透側臉上的幾個創可貼上滑過,又在他脖頸和肩膀連接處的那塊白紗布處停留了一下,繼續下移,略過他纏著繃帶的手上。
安室透沒動。
“你去執行任務的時候受傷了,”日向合理詢問,“是什麽任務,居然讓你如此狼狽?”
安室透還是沒動,他把本來就冷的眼神冷下去,和冷冷看過來的日向合理對視了幾秒,才冷冷地笑起來,“你來找我,就是想打探其他組織成員的任務?”
他把手插進兜裡,收斂了笑意,澹澹道:“能來找我,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琴酒知道你來找我嗎?”
說話的時候,安室透還在喝日向合理對視。
他維持著臉上冷若冰霜的神情,視線定格在那雙和宮野艾蓮娜幾乎如出一轍的眼睛上。
那雙眼睛和宮野艾蓮娜眼睛唯一的區別,本來只有兩點,一是眼睛下眼瞼又幾點像是貓類的深色加粗,二則因為是男性,日向合理的眼睛線條更凌厲一些。
但是現在,又有了新的區別,眼睛的顏色。
月光穿過雲層,淺淺地把日向合理的半邊臉照亮,照成有些發光的蒼白質感,他的頭髮是純黑色的,介於黑與白之間的,便是一抹血色。
那是一抹像是靜靜流淌的濃稠血色,晶瑩剔透得像是脈搏處的血液。
在停下車、捕捉到三樓有碎片亮光的時候,安室透只是心裡一沉,在開門上樓,從毫無變動的布置中察覺到另一個人的氣息時,他也只是再次微沉心。
日向合理會找上門這件事,在接下除掉宮野明美的任務時,安室透就有所預料。
他沒預料到的是,除了在視頻中,還能在現實中見到日向合理的紅眼睛。
這讓他想起兔子。
少數的純白兔子會有一雙這樣的紅眼睛,不過是因為缺乏色素,眼睛是透明的,透明的眼睛反映了血液,於是變成了有些濃鬱的暗紅色。
兔子急了,是會咬人的。
日向合理調整坐姿,把腳從窗沿上放下去,面向安室透,他還是半坐在窗沿上,踩住地面。
他們冷冷地僵持住。
安室透打量著日向合理。
日向合理的神情沒有那種人類正常幅度的傷心和憤怒,還是冷澹的表情,比平時更冷澹,冷澹到眼神仿佛從濃稠又晶瑩剔透的紅色凝結成冰塊。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安室透現在大概已經死亡無數次了。
這不是正常人聽聞姐姐去世的反應,情緒波動不大,卻很日向合理。
安室透有些相信日向合理是在傷心了。
又冷冷對視僵持了一會兒,他道:“那是命令我必須聽從。”
還是琴酒發來的命令,聽了會被日向合理記仇,不聽會被琴酒處理,收到這條任務的組織成員沒得選,只能當拉仇恨值的道具。
負責處理掉宮野明美,再稍微平息日向合理怒火的一次性道具。
而琴酒和日向合理,分別是‘挾持者’和‘被挾持者’的角色。
起碼日向合理對警方表現出的是這樣,不管安室透信不信。
“你的傷很重,”日向合理重複,“執行任務的時候,遇到抵抗了嗎?”
安室透:“沒有。”
“不知道為什麽,任務目標的身邊有警方的人,”他意有所指道,又笑了笑,“那些家夥追得太緊了,像是發瘋一樣的追趕我。”
傷不是宮野明美抵抗造成的,而是警方的追擊,保護線人的親人失敗,於是比往常更加猛烈的追擊,對波本的追擊。
他避開了宮野明美,選擇‘任務目標’的稱呼。
日向合理的眼睛動了動。
安室透捕捉到了,他剛要再接再厲繼續說話,把仇恨值引回琴酒身上,順便試探在警方沒有告知日向合理假死行動的情況下,日向合理的細微反應。
剛張口,他就聽到了低低的手機鈴聲,看到日向合理握在手裡的那部手機再次響起。
有一個通話提示在屏幕上顯示出來,安室透瞥到了上面的簡短備注:【笨蛋】。
……啊……
是那位庫拉索吧。
他去觀察日向合理的表情,發現在查看手機的時候,日向合理的表情松緩了些許。
手機燈光把那雙眼睛照得更加晶瑩剔透,更加像濃鬱的血液。
日向合理沒有接電話,他看著手機響了三四遍,才摁斷這條來自欲迎還拒笨蛋的通話。
他沒有收起手機,頭也不抬地冷不丁道:“為什麽,她的身邊會有警方的人?”
“組織在警方有合作者,你知道嗎?”日向合理的視線還是看著手機,“琴酒告訴我,組織裡有警方的老鼠。”
這段話,可以理解成很多意思。
可以從‘臥底’的角度理解,也可以從‘組織成員’的角度來理解,可以從‘虛假組織成員’的角度理解,更可以從‘虛假臥底者’的角度理解。
安室透沒有第一時間說話。
日向合理抬頭,他和安室透對視了幾秒,繼續道:“他討厭被人背叛。”
“我問他,你覺得誰背叛了你?”
他把問題拋給安室透,“你猜,他說了什麽?”
安室透不動聲色地加強警惕,澹澹地轉圈打太極,“我怎麽知道。”
日向合理沒理這個回答,他又和安室透對視了十幾秒,又低頭摁鍵,在手機上摁出一串數字撥打出去。
他頭也不抬地道:“問問其他人的意見吧。”
電話撥通,傳來都都的提示聲,日向合理順手把手機舉起來,讓安室透也能看到屏幕。
安室透皺眉,“什麽?”
問問其他人的意見?什麽‘其他人’?
提示了大概兩三聲,對面接通電話,一道聲線有些粗的男聲傳來,“喂?您好?”
這道聲音是成年男性的聲音,聲線又比普通男性粗重一些,還帶著疲憊和強打起精神,對面大概是個強壯的男性。
聽到這道聲音的瞬間,安室透的心陡然沉了下去,跌進谷底。
是尹達航的聲音。
“喂,您好,”日向合理移開視線,沒看安室透的表情,“請問是尹達警官嗎?”
他還沒來得及說自己是誰,對面就恍然,“噢,是小日向。”
辨認出來是誰後,尹達航的聲音嚴肅起來,“有什麽事嗎?”
日向合理:“。”
日向合理克制住自己去看安室透的表情、並根據對方表情決定是否記仇的衝動,他棒讀道:“居然能立刻認出來是我,尹達警官好厲害。”
如果可以直接叫‘日向合理’,那就更厲害了。
他終於移動視線,瞥了一眼安室透,看到對方臉上毫無破綻的冷厲和有些疑惑的神情。
隻從表情看,安室透像是沒明白他是在幹什麽、但是給予一點基本耐心的組織成員。
拉仇恨能力有些高的那種。
“我有件事想請教一下尹達警官,”日向合理咬重關鍵字音,慢慢地詢問,“我遇到了一位有些奇怪的大叔,他有著一頭金色的頭髮,皮膚是褐色的,大概是美國人,有些像是fbi。”
安室透:“……”
大、大叔,美國人,f、b、i。
就算在故意踩雷點,也不要踩得那麽精準吧?!
“他有些奇怪,”日向合理道,“跟蹤能力很強,身體素質也很厲害,好像認識我,只要我一把視線轉過去,就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概率和他對視,他一直在看著我的眼睛。”
他盯著安室透,和對方對視,又慢悠悠補充,“看起來很凶,像是捕獵狀態的野獸,但是,身上又有警方的味道,有的時候敵意很濃,有的時候卻又沒有敵意。”
“他好像認識你,尹達警官。”
日向合理的語氣慢慢、慢慢地放緩,聲音也越來越輕,“你認識他是誰嗎,尹達警官?”
安室透:“……”
他動了動眉頭,克制住自己的動作,還站在原地,沉默著和日向合理對視。
日向合理沒有再說話。
電話那端也沒有第一時間回復,沒有尹達航的聲音,只有車聲和路人的背景音。
明明不算太安靜,卻有一種寂靜在靜靜地流淌,流淌在電話對面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流淌在窗邊,流淌在籠罩著陰影的樓梯口。
大概過了三四秒。
尹達航用不確定地口吻進行回憶,“金發褐皮的男人嗎?”
“不好意思,我沒在東京見過金發褐皮的人,這樣的人特征很明顯吧?他大概多大,我去查一下最近來東京的外裔吧。”
他有些擔心地道:“他在跟蹤你嗎?這件事你和松田說了嗎?算了,我等下告訴他。”
“你要小心點,最近不要落單……”
“……”日向合理打斷對面開始漫長起來的關心,進行確認,“尹達警官,你不認識金發褐皮的人嗎?”
啊?
但是組織在警方高層的線人已經指認了安室透,確認他是東京警方的臥底,並且和尹達航是同屆了啊?
“我沒有見過,”尹達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雖然娜塔……咳,東京很少有金發的人吧?我從來沒有見過。”
日向合理:“……”
尹達航有些擔心道:“你別擅自接觸他,他可能居心不良,哪怕看起來是fbi,進行跟蹤也算是不懷好意的行為,而且你之前上過新聞,有些罪犯會盯上你,你……”
啊。
順著竹竿往上爬,順手敲打安室透的尾巴,讓他最近過分謹慎起來,以免這段時間有小東西的計劃失敗。
尹達航反應過來了。
反應過來安室透在進行臥底工作,所以在聽到試探的時候,直接進行了否定。
那位線人警官在指認的時候,不是說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安室透的臥底身份,他的其他同學完全不知情,根本不知道他的下落嗎?
……算了,讓從小在東京本地長大、在東京警校上學、並且有‘金發褐皮紫眼’這種顯著特征的人,在東京本地臥底成黑色人物,警方的能力和腦回路可見一斑。
這樣想想,完全瞞不住安室透其實去當臥底,讓他的同學們發現察覺,很正常。
很正常。
日向合理本來也沒打算真把安室透怎麽樣,他漫不經心地修正敲尾巴計劃的細節,順著大體走下去,“是嗎?好的。”
“麻煩您了,回頭我會和松田警官聯系的。”
他掛斷電話,用手指摩挲還亮著的手機屏幕,“聽到了嗎?”
安室透沒有出聲回答,他的喉嚨還在發緊,隻用鼻腔發聲,示意自己聽不懂,“嗯?”
“琴酒從線人那裡得到消息,警方派了警校畢業生潛入組織當老鼠,”日向合理移開視線,去看樓下,“線人說,那是一隻金毛老鼠。”
“我已經確認你不是了,對吧?”
安室透:“……”
樓下有車子駛來,在門口停下。
日向合理瞥向那輛車,重複:“我已經確實你不是了,你應該知道怎麽做。”
不管過程如何,恐嚇程度是差不多的,都能讓這隻凶狠的獵犬乖巧蹲坐在休息間,不敢第一時間探頭追蹤可疑的痕跡。
把這句簡單的恐嚇告別說完,他便翻身從三樓的窗戶翻下去。
安室透下意識伸手,抓到了窗邊的一片空氣,他低頭看到日向合理在二樓短暫停留了一下,手機燈火還是亮著,有代表電話的鈴聲再次響起。
日向合理還是沒接,直接掛斷,又熄滅手機,翻身落到一樓,悄無聲息地融入了一樓的一片濃鬱黑暗裡。
十幾秒後,門口新停下的那輛車震動了幾下,重新啟動,向遠方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