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麽也沒想到，奇跡居然在他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來臨，再一次見到她居然是以在網吧蹭睡的方式，以至於多年過後，每每回想起當天所發生的一切，他覺得那應該是一場夢，一場他做過的最大膽，最真實的夢。

　　“網吧不能抽煙，乾脆改成戒煙所好了，難怪對面那家新開的網咖生意這麽差！”說話的是位外表看著比真實年齡大，實際才十六七歲的金發少年。

　　很遺憾，這是場有問無答的單方面談話，少年明顯選錯了搭訕對象，盡管他的話聽起來討好的成分多於搭訕，但並不是所有在其位的人都對自己崗位感到滿意，這一點從眼前漂亮女子兩隻耳朵塞著的入耳式耳機就能看出。

　　“咦！今天是你當班啊?老規矩，充三個小時，再來一瓶蘇打水。”金發少年隨手遞去一張千元大鈔，聽上去兩人很熟的樣子，實際雙方以前根本沒打過照面。

　　年輕女網管如果沒聽見還好，可是對方偏偏收了錢之後把所找的零錢和飲料以及證件準確無誤的遞到他手中，依舊沒有回話，只是搖了搖頭，用肢體語言代替口頭表達。

　　“沒有蘇打水了?多謝，其實來這麽多次，這還是你們櫃台裡第一次有我真正喜歡喝的飲料！”明明要的是蘇打水，對方卻給了他一瓶可口可樂，好在他的臉皮足夠厚，換成其他人當場不被羞得臉紅脖子粗就算好的，哪能像他這樣理所當然地把陌生人當作熟人來交談。

　　連吃幾次閉門羹，並沒有影響他的雅興，可當走到轉角處看見自己一向喜歡的位置被一個似乎沒花錢的“家夥”給霸佔了，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對方竟趟在電腦椅上睡覺！這對金發少年而言，可比佔著茅坑不拉屎更令他渾身氣不打一出來。

　　本打算數落“那家夥”幾句，隨著金發少年慢慢走近，發現對方竟然是一個從旁邊看去長得頗為不賴的女性後，他改變了主意。

　　“上帝給你關閉一道門，玉皇大帝就一定會給你打開一扇窗。”少年興奮說出自己一向篤定的信條，快速坐到隔壁椅子上。

　　透過電腦發出的藍光從左側望去，那是張略顯消瘦的臉蛋，長著與膚色不符的高挺鼻子，白皙的手指拽著發梢輕輕靠在波瀾起伏出，緊閉的眼睛在頭髮遮擋下隨著呼吸時隱時現，巧妙地擋住從右側望過來的目光，當然，僅僅限於正常目光。

　　盡管睡著，女孩子對異性與生俱來的防禦性仍在她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金發少年也表現出男子特有的侵略性以及不正常的一面。他緩緩將自己屁股下椅子小心翼翼向電腦桌靠攏，直至頂到隔離板，如此刁鑽的角度自然可以窺探到更多想看的東西。

　　這才發現女孩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水珠，大半邊臉看起來竟是有些眼熟，穿著打扮透露著某種說不出的怪異，偏偏自己一時想不起來。

　　直到一個半小時過後，對方緩緩睜開那雙單眼皮眸子露出紅紅的眼珠，他的疑惑漸漸一掃而光。

　　那是顆紅得嚇人的眼睛，像一個剝開的煮熟的寡雞蛋，白中透黃，紅裡帶血。

　　從赤紅的眼珠、浮腫的眼袋大致可以確認女孩睫毛上掛著的應該是淚珠。至於怪異之處，在於對方一頭烏黑秀發與多數同齡人非金即紅的頭髮實在顯得格格不入，還有那身顯眼的校服。

　　“你這人很奇怪，我又不是電腦屏幕，老盯著人看幹嘛?別以為我睡著了就什麽也不知道！”這是女孩睜開眼說的第一句話。

　　當然，無論是聽起來，還是看起來都不止一句，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孩醒了，並且還開口說話。

　　“果然是你，宋薇！怪不得我第一眼就尋思著你怎麽會看起來那樣眼熟?可你怎麽會在網吧……還穿著校服……”

　　直到對方睜開眼睛，開口說話，金發少年才敢肯定，女孩的確是他五年國小同學宋薇無疑，盡管如此，他的表情和語氣仍帶著不可思議，恰到好處地掩飾住內心的澎湃激昂。

　　宋薇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望著眼前面帶驚訝的金發少年。

　　“是我啊！周偉圖，你的國小同學，三年同桌，不記得了?”金發少年指著自己，向癱軟在椅子上打哈欠的宋薇一臉認真介紹。

　　“你變了，變得我幾乎快認不出來了！”

　　宋薇的語氣不像是久別重逢的故人，倒像是責怪對方的改變，與周偉圖認真到有些誇張態度相比，她表現得過於平靜甚至到冷漠的程度。

　　“你以為的變了其實什麽也沒變，外表看起來沒什麽變化的反而變得最是厲害。”說完這句話後，周偉圖撓了撓頭，陷入沉思。

　　宋薇口中的變化，在於曾經那個信誓旦旦地說:“鄙視高年級同學剛從學校畢業便迫不及待把頭髮弄得花裡胡哨的行為”的小男孩如今不僅留起了長發，還染發，戴耳釘，這還是她眼中那個雖然膽小怕事，但講究原則的周偉圖嗎?

　　其實周偉圖心裡更震驚，畢竟才過去三四年，他心中唯一名副其實的三好學生，竟逃課到網吧睡覺，任他周偉圖的想象力如何天馬行空，哪怕做夢他也不敢這麽夢，別人也許不知道宋薇學習有多用心，作為同桌加跟班的周偉圖對此怎麽可能不知。

　　原來，國小畢業後，宋薇和周偉圖一個前後兩次考入重點學校、一個升到國中部，後者國中沒讀完便輟學了。

　　其實周偉圖內心不是沒想過兩人的重逢，他想班主任和同學們肯定得組織聚會什麽的，再不濟逢年過節特意去拜個年之類的總能遇到吧！

　　可隨著彼此間差距逐漸拉大、年齡地增長，街頭偶爾碰到昔年同學聊起往事，他漸漸發現一個可怕的事實，對於大多數人而言，跨出校門就意味著出了國門，再想見面，難上加難。

　　他和宋薇就像兩條互不平行的直線，五年同窗是他們的交點，一旦過了這個點，無論未來，還是過往！他們之間的距離只能越來越遠，甚至彼此對五年同窗的定義都會因為對方身份和自身現實狀況而變得天差地別。

　　沒有奇跡出現，恐怕他們此生再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周偉圖怎麽也沒想到，奇跡就在他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出現了，再一次見到宋薇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場合！以至於幾年以後，回想起來他仍覺得不可思議。

　　周偉圖不知道的是，眼前的一切僅僅只是開始，未來還會有更多驚掉下巴的事等著他呢！

　　“你知道附近有沒有什麽地方比網吧更好玩的?”宋薇問道。

　　“你說的好玩！是指……?”周偉圖睜大眼睛，瞪著眼前再熟悉不過卻愈發感到陌生的國小同學回答。

　　“就是那種老師口中、家長嘴裡的“壞學生”經常去的地方。”

　　“圖書館?博物館……”周偉圖話還沒說完便被宋薇狠狠地白了一眼，並露出鄙視神情。很顯然，自己正被對方嘲笑，一種恥辱感油然而生，少年下意識地摸了摸耳朵。

　　“嗯……遊樂場?”

　　“那……台球室?”

　　“肯德基！麥當勞?”

　　周偉圖一連說了幾個地方，都被宋薇搖頭否定。

　　如果非得尋找一種比逃課到網吧睡覺更加荒誕不經，對一個剛滿十六歲的少年而言，那麽去旱冰場滑冰則是他能想到的最離經叛道的娛樂方式。

　　於是周偉圖帶著不可思議的眼神和少許興奮陪同宋薇來到鳳舞九天旱冰場。

　　旋轉閃爍的霓虹燈灑在臉上，黑了白，白了又紅，紅了變紫，紫又轉黑，讓尋找刺激的人們仿佛置身於光明與黑暗互相吞噬的血雨腥風中。

　　輪滑鞋從高低起伏的地面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略過，竟有那麽一瞬間好像真的脫離地面的束縛，雖然很短暫，卻是少男少女們渴望掙脫父母管束向往自由的心聲。

　　搖擺的旋律，動感的節奏，被震動的不單單是耳膜，更觸動著一個個青春男女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光影交錯的角落裡大膽纏繞在一起的香吻和身軀更是拷問著每一個旁觀者的靈魂。

　　望著這足有兩百平米的地下旱冰場，宋薇表情沒起什麽大的變化，倒是周偉圖四處打量，像是第一次來旱冰場的菜鳥。

　　其實鳳舞九天他以前來過兩次，沒看到鬧過什麽事，之所以選這也是基於此，應該不至於遇到什麽無法解決的突發事故，周偉圖把手伸進荷包，隨即露出笑容。

　　可是運氣這東西最不可捉摸，偏偏選擇在這時和他開起了玩笑。

　　趁著周偉圖換鞋上廁所的時間，宋薇大著膽子把又臭又硬且硌腳的雙排換成乾淨利落的單排旱冰鞋，打算一個人單飛，就在她小心翼翼圍著牆壁搖搖晃晃地滑了半圈之後，意外終於發生，她先是碰到正坐在板凳上吞雲吐霧的綠毛男子的蹆，接著像惡狗撲食般翻倒在地。

　　男子大慨二十出頭，一頭綠色短發在男性中本就極為罕見，加上嘴唇有條小指長短般斜斜的疤痕更是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暴力。

　　綠毛不愧是綠毛，不僅沒有發揚當男人遇到美女受到傷害時“理應”英雄救美的優良作風，反而不依不饒非得讓趴在地上身穿校服的女孩道歉。

　　宋薇顯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恰恰相反，她表現出與性別和年齡不符的剛性，大有和對方針鋒相對之意，一口咬定是綠毛故意伸出腳使絆子，才導致自己平白無故摔跟鬥。

　　旋轉閃爍的霓虹燈不再旋轉閃爍，直達人內心深處的節奏也被按了暫停，諾大的旱冰場頓時安靜得出奇，此消彼長之下，一男一女地爭吵顯得尤為刺耳。

　　與此同時，不知有人故意為之還是意外所致，洗手間的白熾燈閃了兩下，小便池前的少年暗叫聲不好，又聽出外面爭執得越來越急的一方是宋薇，周偉圖的身體終於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寒顫，好不容易從膀胱裡擠出的水線戛然而止，像綁緊的風箏突然斷線，一邊是驟然之下失去牽引力，另一邊是反作用力猛地回彈，結果可想而知，牽線人被弄得滿褲子都是。

　　“兩位，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一人退一步，以和為貴，以和為貴。”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人，替雙方解圍，邊說邊給綠毛和圍觀的兩女三男派煙。

　　綠毛接過煙，順便望了一眼這突然出現的陌生面孔，對方所站位置背對光源，他只能確定此人不是熟人，打了個響指，燈光亮了不少，勉強看清這人的樣貌。

　　中等個子，頭髮略長，圓臉大眼，板著一張臉，鼻子上粘的創可貼最是醒目，年齡和自己應該差不多。趁著點煙的火光，綠毛發現對方臉上紋著條蟒蛇，一直延伸到脖子以下，耳釘隨著火光閃爍搖曳，頭髮的顏色居然是白色。

　　綠毛深吸一口便把剩下的大半截煙彈到角落，話和煙霧一起吐出:“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只要這姑娘說聲對不起，咱就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不可能！明明是你有錯在先，憑什麽要我道歉?”宋薇盡管人坐在地上，可是並不打算妥協。

　　“小妹妹，你受傷了?”白毛語氣頗為關心地詢問，只是臉上表情依舊冷冰冰的，緩緩蹲下腰攙扶宋薇。

　　原來白毛的影子擋住地上坐著的女孩，隨著他這一蹲，眾人這才看到，女孩的大腿根部褲子上有巴掌大的一塊痕跡，由於光線緣故，根本分不清那是不是血跡。

　　白毛輕手輕腳把宋薇給扶起來，三男兩女人發出“咦”的一聲，幾個還在滑冰的聞聲也跟了過來。

　　“咳咳……兄弟，我呢叫圖森，這個冰場我也來過幾次，這樣吧！給我個面子，你看這小妹妹也受傷了，真要把事給鬧大了對大家都不好，畢竟影響生意。”白毛圖森的話音未落，最開始圍觀的三男兩女也紛紛跟著附和勸解。

　　經過簡單地交談和觀察，圖森基本斷定，綠毛是這個旱冰場看場子的，他料定對方必然不肯把事鬧大，只是想借驢下坡，他便索性牽一頭畜牲過來。

　　“你今天必須得給我說對不起，否則我就報警。”宋薇被人扶著，仍不依不饒。

　　聽到對方說要報警，綠毛不由得鄒起了眉頭，死死盯著宋薇，又上上下下打量這個叫圖森的家夥，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好幾遍，似乎要把兩人給看穿。

　　“好！好得很。今天我就給圖森兄弟你這個面子，向她道歉。對不起，小…妹妹。”綠毛把“兄弟”和“妹妹”兩個稱呼咬得很重，擺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宋薇經過綠毛身旁時哼了一聲，在圖森攙扶下緩緩挪向鞋櫃。

　　兩人剛出地下室，圖森便咳嗽起來，宋薇跟在身後，伸出去的手幾次都縮了過來，不知不覺間來到樂天購物中心門口，圖森突然率先問道:“你沒事吧！要不要去看看?”

　　“謝謝你，小偉。”隨後又補充道:“那個，我沒事！”宋薇說完，臉刷的一下紅了。

　　“小偉?多麽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唉！不對，你認出我了?”這是圖森的面部表情第一次發生大的變化，摸著頭既驚訝又高興。

　　“瞧瞧你這一身造假的東西，整容也不知道挑些質量好的，就愛貪便宜，你自己照照鏡子，大蟒蛇都快退化成小蚯蚓了，白毛眼看著馬上就要變禿驢啦。”宋薇蹲在地上笑得喘不過氣，白毛也被帶動神經，僵硬地笑出聲來。

　　原來！所謂的白毛圖森就是改扮過的周偉圖。

　　剛才在地下室，因為光線和角度以及其他巧合，眾人才暫時沒發現破綻。如今兩人脫了身，宋薇把他的身份戳穿，神經驟然緊張之後又突然放松，便激出滿頭冷汗，又加上剛才猛烈咳嗽，一下便把臉上粘的紋身給弄花、肢解了，就連觸摸頭的手也粘上幾根白毛。

　　周偉圖足足摳了一個小時，把商場廁所裡的洗手液用得只剩半瓶，才勉強弄乾淨臉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