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眼神複雜,我怕勾起他傷心往事,於是拿開他的手,悄悄從他懷裡退出。
“配冥婚是怎麽回事?”我拎起他寬大的衣袍,小心放在一旁鋼琴前的琴凳上,邊問邊蹲下來給他疊衣服。
“半年前,余旭東的母親曾到你家來找你母親商量婚事。令堂眼高,拒絕了。”他說,語氣淡漠而平靜,“余母不悅,耿耿於懷,在街坊鄰裡間說丁家女兒好看不好嫁。”說到此他頓了頓,像是在等我的反應,我“嗯”一聲,說她沒說錯。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有人知道余母有意給兒子說親,就找人給合八字。余母想既然要合八字,就以兒子生辰為參選個最相配的六合八字即可。先生應求給了相應的八字,余母便請人到處去問。趕上靈媒婆來配冥婚,正巧兩人八字相吻。
兩邊的媒婆一合計,有利可圖就換了八字。媒婆告知余母時,靈媒婆這邊正墳前做法。此事已成,後悔無門。苦主按著八字姓名去投緣,就找上了余家,余母想毀約,沒毀成。”說到這裡,無常輕歎,“那女人枉死,冥府不收。死時不瞑目,怨氣大。你們北面有座山,山上寸草不生,拜她所賜。”
我突然想起北面那座只有石頭的禿禿山來:“那她死了挺久的了!”
“九十八年。”無常像松了口氣似的輕歎,“慘死的苦主。”
“九十八年……死了那麽久還有人給她配陰婚?”
無常冷笑:“怕不是好心。”
我茫然地看著他,他卻若無其事道:“早年枉死,怨氣大,冥府來拘魂她也不走。錯過了時辰,只能在山中徘徊,成為野鬼便更怨戾。今夜圓她一夢,散一散怨氣,好收回去歸檔。”他說得很輕巧,“你那個余旭東,前天晚上就死了,余母執意配的婚,自然會遭反噬。”
“余家二嬸也死了?”我大驚,“沒聽街坊鄰裡說起,我媽也沒說!”
“他家男人沒回來。”無常負手而立,“今春偏涼,屍體倒不至於這就發臭。”
我見他輕松,頗有些憤憤不平:“你們冥府都見死不救嗎?他們是被鬼害死的。”我將疊好的長袍捧起來遞給他,“我覺得二嬸雖然糊塗,但罪不至死,媒婆和靈媒婆才可惡。”
他橫眉瞪我,我自知說錯了話,癟嘴將衣服舉過頭頂。
“你聽過冥府收人,幾時聽過冥府救人。”他用下巴指了指我床下的長凳,我知趣地把衣服放過去,待轉身時,他再一次張開手臂。
我隻好又跑過去當服務員:“這衣服怪得很,對襟長袍是外衣,圓領袍也是外衣,為何要穿兩層?明朝以後領口才做立體剪裁,但多為琵琶袖,為何這圓領卻是窄袖?革帶改成錦帶……”
“話多。”他道。
我隻好閉嘴。
“長袍乃星主賞賜,我縱穿陰陽,恐氣勝傷及無辜,穿來擋陰氣。內為朝服。”他揚起下巴,我踮腳為他解開領扣。
“媒婆說媒,按訴主之請匹配八字。訴主無知,隻知六合不問陰陽,實在愚昧。為求名利罔顧生死,其心不正。為母不慈,為妻不賢,為鄰不義,罪無可恕。若世人求婚姻圓滿皆如此,死的死,殘的殘,冥府坐視不理,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又會有多少人以此為由殘害無辜。”
“自她非要選六合八字起,命簿便記下她壽數將近。不安於命,自作孽不可活。”
他一席話讓我受教頗多,當然也著實驚訝:“如此嚴苛?”
“不嚴人人都犯。
”他頓了頓,又道,“非但此生命短,來世還要投牲畜道。” 天啊,一念之差下輩子就只能當小動物!這也太可怕了!
我戰戰兢兢為他解了襟扣,心道人不能貪,不能壞,原來冥府都給記著!眼前痛快雖好,死後居然還這樣遭罪,連下輩子都賠出去,不值不值!
解了衣襟後我盯著他的腰帶發愁:這一圈,找不到機關啊!
“在後面。”他提醒。
我小心把手從他腰身環過,摸著腰帶找……
“找不到……”
他反手自己解了腰帶,我硬著頭皮將那錦帶取下,又見“麒麟追鶴”。
“無常在冥府是很大的官?”我問。
“九品。”
“九品用麒麟紋!?”
“九品無紋飾。”他垂眼睨我。“朝服,此服戰時朝見才穿。”
我自然不懂:“九品不得召是不是不得擅自入廟堂覲見?麒麟等同於王侯將相,鶴為二品文官所用……這?”我看著他身上錦線織就的緞面上雲紋暗藏:“而且為什麽都用暗織和暗繡?”
“韜光養晦。”他的回答簡單卻藏著傲氣,到底也沒告訴我為何一個九品官能穿這樣紋飾的衣服。
好不容易為他寬了衣,疊衣服的時候我又忍不住好奇:“你都穿著過來了,為什麽又叫我脫掉。”
“不舒服。”他理了理中衣直綴,很隨意地坐到我床上。
“女子繡床坐不得!”我指著他身下,“這是我的床!這是我每天睡的床!你不能坐這兒!”
他穩穩坐下挑眉來看,我立刻閉嘴。恍惚間覺得自己很像個丫鬟小妾,總之就是沒地位伺候人的那種。
“丁靈,你有功夫琢磨衣裳,為何不想想你這幾日遭遇?明晚是你死期,你倒不怕。”
“怕也沒用。 你都這麽盯著我了,我還能逃。”說到死,我自然遺憾,想到書裡寫有人花錢買命,我又試探著問:“可不可以從你這裡買些陽壽?”
他又用那雙鳳眼剜我。我撇嘴:“雙標。”
“你有多少錢?”
“小幾萬。”我見他問錢,覺得他有些松口,於是大膽道:“能買幾日?”
“文銀千兩抵兩個時辰,你自己算。”
我粗略估計了一下:一兩50克,一克算便宜點十塊錢,合一兩文銀約五百塊,文銀千兩……五十萬!?
“能打折嗎?”
他自然是繼續剜我。
“你是神仙,我給你疊衣服,這不是免費服務,我也不用你付錢,你讓我多活兩天……”
話沒說完,他一把將我拉進懷裡。我毫無準備,這一拉一拽,我被他借著慣性壓在床上。
“死了才好下去伺候。”
他蒼白的面容近在咫尺,細長的鳳眼裡噙著淡笑,像是透著算計,似乎他一早就想好了要我魂魄做什麽。
我張了張嘴,驚訝於自己所聞。想起他之前說我一介凡人,是連稱他神職都不配的,便知他在玩笑。
“伺候就算了,我爸媽養我這麽大挺不容易,起碼讓我盡一盡孝道。”我逃開那雙眼,心提到了嗓子眼。食色命短,丁靈,你可要穩住!
他寒霜似的氣息又近了近,那張臉湊到我臉側時,冰涼的鼻尖正碰到我臉上。
我心道“要命”,只能一個勁兒地躲。
他卻淺笑:“他們來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