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寒交迫，我在漆冷的風中瑟縮，路無止境，我走得近乎絕望。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出現在我視線，我才覺得一路上所有的苦楚都不過是為這一刻的重逢。

　　遠處，他手握長劍貼袖而立。筆直、瀟灑的模樣好像寫著“生人勿進”，我偷偷欣賞，這是軍中男兒才有的英氣。

　　多想叫他一聲，看他轉過身來把我淹沒在那看透生死輪回的深黑色眼眸裡。可又不敢出聲，怕他一回頭輕喚出一聲“珠兒”，擊碎我所有的思念和眷戀。

　　於是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任陰冷的風吹散我僅剩的體溫。讓我再看一看這絕世的背影，把他記在心裡，以便在未來午夜夢回時，可以用記憶輕觸這些線條和輪廓，可以自欺欺人地把自己丟進只有他的世界。

　　“靈兒。”他一聲輕喚，我回過神，見他眼前不知何時站著一個我。

　　為什麽他眼前還有一個我?

　　正當疑惑，他忽然收了劍，一把抱起他身前的那個我走到樹下，如捧著一束絕美的花，離我遠去。

　　我見他親吻她的額角，見他攬她入懷，退去她的衣衫，見他們擁吻、纏綿。

　　我原以為所有這些天我想好的一切能證明我已經放手了，可當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身軀和別人纏綿恩愛時，我多想跑過去推開他們，質問他分不分得清哪個是真的我。

　　我見他吻住身下那個我，用充滿欲望和渴求的眼神吞噬那美麗女子的容顏，然後傾身微探……隻一瞬，那女子便化作燃燒的灰燼被風吹散在風裡。

　　“靈兒……”他修長的手顫抖著，緩緩攥成拳頭，彎曲了後背把頭靠近黃沙，呼吸，傷歎。然而他又在歎息中直起身，緩緩站起來，仿佛頂著數不盡的痛苦，揚起頭。那一瞬，他身後又出現了一個我。

　　我以為他會轉過身來抱住她，告訴她他想她、愛她。可是劍光一晃，他頭也不回地將劍身直勾勾地刺穿那個我的身體。

　　劍下的我立即化風而散，一縷淺藍色的幽魂飄進他掌心。“珠兒……”他滿意地彎了彎眼，手一揮，將那縷亡魂投入樹下一口古井。然後他跪在井邊依著井口癡癡地看:“珠兒……我的妻。”

　　誰想那井將那縷亡魂吐了出來，陰風吹過，那魂魄隨風，沉入我身後無盡忘川。

　　原來我日日夜夜聽見的一聲聲呼喊不是給我的！

　　我以為他如我想他一樣也在想我，竟不知原是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我與珠兒幻滅。我以為的思念，竟是他不管我玉石俱焚的佔有;我以為的分不清前世今生，竟是他欲殺我取魂……

　　可笑我癡心妄想以為有著他的眷戀和偏愛，到頭來竟是為了亡妻而殺我……

　　眼前，又一個我出現了，他一把將那個我擁入懷裡，狂熱地親吻，忘情地揉弄……到最後終是化為灰燼。他眼裡的絕望未褪，又一個我站在他身後，他冷眼將劍身狠狠刺穿……

　　我終於明白了！這些日子，他一遍遍重複著剛才的畫面。一遍遍在擁有我和殺掉我之間做出抉擇，一遍遍地感受著兩種來自於心底的折磨。難怪帝君大人說他快成魔了，任誰一次次重複這樣的選擇都會瘋掉吧……

　　我站在原地一遍遍看著，在他痛苦的神色中細數我的心疼和他的無助。看著他用盡辦法想要佔有我，又百般琢磨如何殺我留妻，於我而言是痛，於他而言也是痛。

　　和丁靈在一起嗎?若陰陽相合，丁靈便會化骨成灰，得不到丁靈，亦得不到珠兒;殺了丁靈嗎?丁靈已死，

可為何井裡的珠兒卻一去不回。　　帝君大人說，我是他的劫數。如今看，我果真是他的劫數。我不能求生，亦不能求死。他不能留我，亦不能殺我。他怎麽選都是錯，可錯不在他，錯在我。

　　“無常。”我喚他，“我來了。”

　　我來了，來把你帶回到帝君大人身邊，來幫你結束這長久以來你不斷重複著的痛苦。他曾說人間一日，冥府一年，坐忘將近兩月余，那便是在這樣的選擇中徘徊了六十余載。

　　這是凡人短命者的一生……

　　他癡望古井的目光因我叫他而轉向我，先是一怔:“丁靈……”而後忽然邪笑著飄到我身邊:“你來看我?”

　　他言語中帶著愉悅，卻不知為何讓我覺得後瘮，老實說我突然明白為什麽鬼差都怕他玩笑，說實話我也怕，這陰晴不定的調調，沒準下一刻他就敢拔劍把我給宰了！

　　“你都看見了?”他抑揚頓挫的言語和無所謂的眼神讓我捉摸不透。

　　這還是他嗎?他這是怎麽了……

　　以往他總是堅定地望著我，提醒我提防什麽，小心什麽。本以為這種時候他多半會問我從何而來，可有受傷，渴不渴，餓不餓，可為什麽現在卻這般陌生，難不成過去那些關懷和維護都是假的，鬼門之外桃樹上那些類似於表白的話也是假的?

　　落了印的人，和錦囊裡的物，原來是沒區別的……

　　我站在原地，敬他，怕他。他飄在我周圍，審視我，防備我。原想著走在路上會有怨靈跟著我，卻沒想到最後如怨靈飄在我身邊的竟然是他。

　　他停在我面前，與我近在咫尺，那雙眼裡的淡然和冷漠帶著殺氣:“難啊，”他說，“你說，該怎麽選。”語畢他輕笑兩聲，像是自嘲，又像是迷惘:“那日我聞到你身上有她的味道，欣喜若狂，想把她帶回冥府。”他飄到我身後，冰涼的氣息落在我頸側，“可你實在有趣，和她全然不一樣……”他伸出手來虛虛地握了握風，“貪戀你的音容，迷戀你的味道。她是我妻，我卻開始牽掛你。”他用我熟悉的音色，說著我從未聽過的陌生的話，“帝君大人在她那一魂上下了咒，我動不得你。”說完他冷笑一聲，又轉到我面前來，“若殺了你……我的劍也會傷了她。”他靠近我，冰涼的氣息如同要凍結生命，“丁靈……”他用唇微微碰了碰我的發，“我該怎麽選。”

　　我的心臟有節奏地跳動著，牽扯著三個人的魂魄。可窮盡這三個人的魂魄，我也不知該給他什麽，該說些什麽。突然覺得我似乎從來不曾了解他，他曾經的照顧和今日的冷漠，讓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做了太多的夢。如今夢醒了，我們竟變如此陌生。

　　“你第一次來這裡，隨我去看看吧。”說著，他飄向那奔流的河畔，“多年以後你還會來這兒，但不一定走黃泉。”他聲音裡透著神的居高臨下，我跟著他，跟著他飄然的衣擺。和夢裡的弧度一樣，白色的，清透，高尚。

　　他飄在我身邊，迎風而走，俯視群山、審閱殿堂，一派將帥的模樣，是我不曾見、不敢想的樣子。他望向遠方的時候平靜而灑脫，仿佛這片土地是他一點點鑄造，因為有他才有了這一眼望不到頭的疆域。

　　又有什麽錯，他為了天下，失了妻子，冥府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