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渴啊....
嗓子跟冒煙了一樣難受。
大磊抓抓臉,迷迷糊糊的醒來。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沙黃色的土棚,上面還裂著幾條乾紋,他眨巴眨巴眼,轉頭就看到一扇窗,巨大的陽光折射進來,照的他整個人都暖洋洋的,卻更加乾渴更迷茫了。
這是哪啊?
大磊揉揉太陽穴,頭痛欲裂,沙山崩塌的片段在腦海裡閃過。
這是...村子裡?
窗外傳來說話和腳步聲,由遠至進,不一會兒就進來一個人,他蒼白的臉上浮出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醒了啊。”
這個人明明很熟悉,可身上散發的感覺無比陌生。
“韓空...”
如果說之前韓空給大磊的感覺是‘毫無生息’,現在就是‘回光返照’。
韓空聞言眼裡的笑意更詭異了:“不錯啊,你還記得。”
“我...我明明是朝另一個方向去的...怎麽會回到村子裡?”大磊的腦中一片混沌:“當時這附近並沒有沙山啊...怎麽翻過來以後就...怎麽會?”
他心情極度焦躁,口齒不清,努力想把意思表達清楚。
“地貌無時無刻不在變化,這麽簡單的道理你不會現在都沒明白吧。”韓空靜靜地看著他;“還是說...故意逃避?”
大磊被他後半句話噎住了,茫然無措。他確實在逃避,許多事想得越仔細越有漏洞,越有漏洞越覺得絕望...周而複始乾脆逃避不想了。
“外面的天氣真好啊。”韓空看著窗外巨大的暖陽,映得他的雙眼明亮剔透,就像兩顆玻璃球。
大磊急忙看了眼手腕上的表:7月6日,早上9點半。
“我竟然昏睡了一整天。”
韓空哈哈一笑,笑聲機械僵硬聽得大磊刺耳發麻。
“錯。”他伸出一根手指:“你昏迷了整整一年。”
“什麽?!”大磊猛地從炕床上蹦下來,不可思議地盯著韓空的手指頭,結結巴巴道:“一...一年?現在是1978年?!”
“對。”
“胡說八道...!”大磊反駁道:“韓空,你逗我玩呢吧?我又不是植物人怎能昏睡一年!況且就是植物人他一年不吃不喝也成死人了啊!怎麽可能呢....”
韓空卻沒有回答,似乎在這問題在他眼裡很可笑。
“一路上怪事連連。”大磊頭痛欲裂,他邊回憶邊說道:“我見到了五爺...他似乎挺恨你的,不過人已經死了。我還見到了常風,他也死了,但不是我殺的,屍體卻不見了...一路上都有個黑影跟著我...我看不到對方的樣子...五爺應該是被黑影殺的!”
他語無倫次,再度陷入混亂。
“五爺不必再提,他不重要。至於常風...你說錯了,常風是你殺死的。”韓空聲音平靜絲毫不震驚,似乎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不是的!”大磊拚命的搖頭:“我掐住了他的脖子...但緊要關頭我松開了!是他自己命薄...”
“蟻穴潰堤,你不過是推了一把。”
大磊喉嚨發緊,怔怔地不知如何反駁...
“你比我強,我當初昏迷了兩年。”韓空低著頭,大磊這才注意到他手裡拿著一朵六鳶尾,裡面綠色的花芯清幽深邃。
“這花開遍沙漠,但能欣賞到的人寥寥無幾。”似乎是察覺到大磊的疑惑,韓空主動開口。
大磊渾身被抽乾一樣癱軟,
無力道:“我弟弟和喬雨呢?” “那女人還昏迷著,你弟弟昨晚醒的,就在門外。”韓空將六鳶尾放在大磊手邊,意味深長道:“這花多好看。”
大磊踉踉蹌蹌地朝門外跑,太陽火辣辣地刺眼睛,他一時間有點受不了,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朦朧中就看到院子門口蹲個人,瘦瘦小小的,胳膊一顫一顫的不知道在幹什麽。
“小海?”大磊喊了一聲。
那人影停頓了一下,接著毫無反應地繼續忙手裡的事,頭都沒回一下。
大磊適應了會兒光線,朝那人影走去,越靠近他越覺得陌生,小海那孩子雖然個頭不高,但體格沒這麽瘦弱啊。況且如果真的是小海,聽到自己的聲音不會一點反應都沒有啊。
他湊到那人旁邊,蹲下來凝視著這人的側臉。
突然心裡“咯噔”一下,果真是小海!
這...這孩子怎麽瘦成這樣?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不僅是外貌,而是從內到外散發的感覺,特別陌生冷漠,在烈日下竟然會讓大磊心裡發寒。
“小海?”
“嗯。”小海點點頭,依舊沒有看大磊一眼,他低著頭,聚精會神地玩著地上的蟲子。
兩隻黑色的扁平小蟲子,有點眼熟,在沙地上互相鬥來鬥去。小海手裡拿著一根乾枯的枝條,擋在兩個蟲子之間,劃來劃去的。
大磊蹲在一旁心裡不知是什麽滋味。
這是他唯一的親人,自己在這段亡命的旅途中一直掛念的人。可此時見到後,對方卻一點都不理睬自己,似乎自己跟他是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大磊有點心寒。
“小海。”大磊輕聲問:“你怎對我這麽冷漠?我是你哥啊。”
“沒有啊。”小海突然咧嘴笑。他的嘴越烈越大,兩個嘴角慢慢延伸一直咧到耳後跟,然後整個皮就像脫落了一樣露出血肉模糊的腦袋,只剩下慘白慘白的牙齒,上下活動著......
他說:“哥,你看我美嗎?”
大磊猛地驚醒!!
他渾身都濕透了大口大口地喘氣,陽光暖洋洋地從窗戶照射進來,大磊卻還是止不住地顫抖。四面都是黃土,仔細看去還有乾裂的痕跡,門外有人說話,聲音由遠至近,越來越清晰,不一會兒就出現個熟悉的身影從門外走進來,看到自己笑眯眯道:“你醒了。”
大磊嘴唇發白,喃喃道:“韓空...”
“你還記得。”韓空手裡拿著一朵六鳶尾,放到他手邊:“做噩夢了。”
這是陳述句。
“你...你怎麽知道?”大磊呼吸急促,不停地擦拭著額頭上的冷汗。
“因為我也經歷過。”韓空笑得更深了:“我做得噩夢可比你久遠多了。”
大磊心裡發麻,他說的不是‘次數’而是‘久遠’。
“外面的天氣真好啊。”韓空望著窗外感歎,玻璃珠似的雙眼亮晶晶的,眨都不眨。
大磊低著頭不敢看他,悶聲道:“我弟弟和喬雨呢?是不是一個還在睡,一個已經醒了?”
“是。”韓空補充道:“只不過是女的醒了,男的還在睡。”
大磊心裡一沉,這家夥連他夢見了什麽都知道!他急忙跑出去,巨大刺眼的日光令他精神恍惚,一下摔倒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
眼前蹲了個瘦小的身影,兩個胳膊一顫一顫得不知道在幹什麽。
大磊掙扎著站起來,每走一步都如赤腳走在刀刃上,心臟撲通撲通地跳,緊張的聲音都變了調。
“小...喬雨?”
那人聽到後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忙著手中的活,從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
大磊緩慢地走到他身邊,蹲下,凝視著對方的側臉。
是那個小孩。
“嘻嘻嘻嘻...”這孩子突然站起來,一溜煙的跑遠了。
大磊盯著他跑去的方向如墜煙霧。
“我在這兒。”
大磊收回目光轉過身,喬雨就站在他身後。她穿著不合身的村民族服,土黃色髒兮兮的,肥大松垮的套在身上。狀態卻很好,頭髮也恢復之前的茂盛,臉蛋飽滿圓潤,紅撲撲的。除了皮膚黝黑,略顯滄桑,看起來健康多了。
沙地上有兩個黑色得扁平小蟲子在互相爭鬥,喬雨蹲下來,手裡拿著一個枯枝條在它倆中間劃來劃去,最後蟲子被弄得煩了,轉個頭鑽到地洞裡去了。
“咱們竟然昏睡了一年。”喬雨突然開口,她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團,就像大漠中的一塊沾滿沙土的岩石。
大磊“嗯”了一聲。他現在整個人都不在狀態,腦袋一團亂。
“罷了,既來之則安之。”喬雨站起來拍拍手上的灰塵,那雙眼明亮透徹,比韓空靈動多了,她微微一笑:“不過好歹你身上的紅斑和疹子沒有了,咱們就當暫時療養身體。你弟弟還沒醒?”
大磊這才反應過來,急忙道:“沒,小海在哪呢?”
喬雨詫異地看著他:“不是一直睡在你旁邊嗎?”
大磊張了張口,嗓子堵著說不出話,愣住片刻連忙跑回屋,韓空坐在石椅上背對著自己,聽到腳步聲微微偏過頭,嘴角似笑非笑。
土炕上的確躺著小海,比較靠裡面。
他踉蹌地走到炕沿坐下,小海睡得很安詳,呼吸平穩。
“挺好的。”韓空依舊背對著自己,聲音就像從千裡之外飄來的:“比我當初強多了。”
大磊強行按捺心裡的好奇,他問的越多越迷茫,只能抿著嘴裝作聽不見。
“又在逃避。”韓空哈哈大笑,與夢裡一樣機械僵硬:“沒事,反正咱們以後就是室友了,有的是機會。”
“室友?”大磊略微慌神。
自己曾在韓空面前揚言一定會走出去,甚至還萌生過恥笑他嘲諷他的念頭,此刻角色卻毅然顛倒,自己才是那個可笑卑微的小醜...他不想見到韓空,不想對方看到自己無力又頹廢的樣子。
“這個院有兩間土房,之前是我和焦哥住,現在咱們仨睡一間,喬雨睡另一間。”韓空又是一陣輕笑,似乎是再說“你躲不掉我的”。
這笑聲飄忽縈繞令大磊暈眩,他揉揉太陽穴心裡不停地默念:路還長...進來容易出去難...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焦哥是誰?”大磊岔開話題。
“咱們的前輩。焦哥之前還有別人,別人之前還有還別人...以此類推。這村子雖然荒涼偏僻,但住過的遊客可不少呢,並且不是誰都有機會住進來。”
呸!這破機會倒貼一百個古董都不要!
“但一定有人會走出去。”大磊的聲音蒼白無力,試圖挽回最後一絲尊嚴。
韓空望著窗外的眼忽然動了動,他點點頭:“或許是。”
這回答很讓大磊意外,沒想到韓空竟破天荒的讚同了自己。不過說到那個焦哥,上次來村子就沒見到,難不成死了?
“那個焦哥現在怎麽樣?”
“他與別人一樣,以後我也會像他一樣。”韓空的回答模棱兩可,他忽然轉過身,背對著太陽臉上模糊不清,聲音輕緩平穩:“珍惜吧。”
韓空這副德行,和廢墟裡的常風一模一樣。大磊的身上仿佛有千斤頂壓著,他連喘氣都困難,更沒力氣與韓空說話,生怕下一秒自己會嘔血而亡。這樣想著,大磊忽然懷念起廢墟裡的日子,最起碼那時候自己還有衝勁兒。
喬雨端著一碗水和乾糧走進來:“喝點水吃點東西吧。”
大磊一點胃口都沒有,嗓子倒是挺乾的,接過碗大口大口的喝著,清澈冰涼很是舒坦。
“這村子裡有一口井,村民說井底直通首加尼河,我估摸著也是孔雀河改道後的分支,只是離村子最近,咱們說不定中途還經過呢。”喬雨隻比大磊早醒來一天,坦然得有些誇張。
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大磊目光黯淡:“不錯啊,能聽懂村民說的話。”
“你也可以。”喬雨笑得無比燦爛:“入鄉隨俗嘛。”
忽地,大磊瞥見小海的手指動了動,他心頭一緊:“小海?!”
土炕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看清眼前的人後沙啞道:“哥?”
“我再去端碗水。”喬雨見狀匆匆跑出去。
大磊關切道:“怎麽樣?”
小海看了看四周,扶著頭起來:“還行,就是頭有點暈。”
在得知自己已經昏迷了一年,又在村莊裡,小海驚得嘴唇直抖,死死拽著大磊的衣服一遍遍問道:“咱們...在村子裡?!回村子裡了?!”
“是。”大磊理解小海的反應,只是不懂他為何隻把重點放在‘村子’裡,對自己昏迷了‘一年’竟絲毫不感興趣。
“哥...”小海的手無力垂下,他低著頭突然道:“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你站在一棵樹下,樹乾上長滿了眼珠子...你突然回過頭,眼窩裡空蕩蕩的...”
“我也做了一個噩夢。”門口的喬雨臉色一僵,差點把手裡的碗掉在地上:“夢裡看不清是你還是大磊,木訥地站在樹下,把自己的眼睛摳出來了...”
大磊咽了咽口水,微微有些失神:“都是夢...夢醒了就好了...”
“哥。”小海將炕上的六鳶尾拿起來別再耳朵上,看著大磊眼神變得迷離。
“你看我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