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猛地抻了一下,小海睜開眼。
天是亮的,卻蒙上一層灰朦朦的霧氣,空氣裡彌漫著一股久經風沙的氣息,到處都是泥土味。
他脖子酸疼,甚至有些麻了,伸手揉了揉才發現後梗處竟然硌出一道深深的凹印子,罪魁禍首就是自己正靠著的大石頭。
看樣子自己在上面睡了一宿。
或者說....是暈過去了。
昨夜發生的一切還歷歷在目,如夢如幻。可自己卻毫發無損,身上也看不出任何血跡,乾糧散落在地上,隻沾染了塵土,背包就在腿下壓著,絲毫看不出任何昨晚淒厲恐怖的痕跡。
真他媽邪門!
小海撿起一塊乾糧,拍了拍上面的土,放到嘴裡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可隻嚼了幾下便沒了力氣,隻覺得腮幫子硌得生疼。
這玩應太硬了!無奈只能含在嘴裡,慢慢軟化了再咽下去。
“克塔塔!”
突然一嘶啞的聲音伴隨著鈴鐺的尖銳在耳邊響起,嚇了小海一跳。
半塊乾糧嗆在喉嚨裡,他咳咳的漲得臉通紅,循著聲音回頭望去,竟然是一個駝背老頭!看樣子,這老頭少說也得八十了,腦袋上纏著一層厚厚的布,穿著破破爛爛的布衣,腰間掛著一個破鈴鐺,佝僂著背身材瘦小,眼睛快被松弛的皮膚耷拉下來的褶子壓塌了。但此刻卻突然瞪得圓圓的,使他那本就混濁成青烏色的眼睛顯得更加可憎可怕。
但這個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見過?
“你是誰?!”小海急忙問道。
他說不清自己是激動還是警惕,不知這是哪,不知怎麽來的又該怎麽出去。亦不知對方是敵是友,是人是鬼。
有無數疑問堵在嗓子,卻無從問起。
“克塔塔!”老頭又喊了一聲。這回比之前更加高亢,他聲音就像一口膿痰卡在喉嚨裡一樣,總是咕嚕嚕的,聽起來十分難受。
老頭看小海一臉疑惑和警惕,聲音松緩了些,眼神卻依舊凜冽,說道:“你活著回來了。”
回來?
愣了一會兒小海恍然,老頭指的是昨晚那血河。
他忙問道:“你怎麽會知道?還有,那是究竟個什麽地方?!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睜開眼天就全黑了,一個像樹的怪物...”
老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卻不作回答。
“那個人還會再來。”
“誰?”
“那個人啊...”老頭拉長了聲音,慢慢地走過來,他腰間的鈴鐺也隨著他的步伐,發出一陣叮叮的鈴聲。
他在小海面前停下,突然抬起頭,似笑非笑地說:“從地獄逃出來的人,還會再回去!沒有人能活下來!”
話音剛落,老頭就仰天大笑,那鈴鐺更是發出一陣急促的響聲,一下一下的十分刺耳,就像長指甲來回劃在黑板上的聲音,渾身毛骨悚然,血液凝固!
老頭的聲音有些語無倫次,他一遍遍地說道:“哈哈哈哈...在這兒!那個人一直在啊!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誰?!誰在哪兒?你到底在說什麽?!”
撲啦啦,一個禿鷲撲閃著翅膀從小海眼前經過,眼神冰冷,那扇動的翅膀打了些灰塵在小海眼裡,他只看到它脖子上一條熟悉醒目的紅絲帶,就疼得閉上了眼睛。等揉完再度睜開,那老頭早已沒了蹤影。
小海茫然得站在原地,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胸口,似乎有什麽東西,
掏出來一看,竟然是個鐲子! 是從血河裡撈上來的...那個鐲子。
怎麽會在自己這兒?
難道昨晚的經歷都是真實的?!並非做夢?!
這鐲子跟哥的那個不太一樣,小海記得大磊拿著的那玉鐲是清透的白色,有幾縷血絲。
而這個是深厚的綠色,濃重得甚至發黑,沒有一絲雜質,質地均勻光滑。小海雖然不太懂這些,卻也能明白這是一塊寶玉。
他一邊摸著鐲子,一邊回味老頭的話。
‘那個人’,是誰?
從地獄逃出來的人,還會再回去...沒有人能活下來...
這些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小海迷茫地看著四周,漫天的灰霧和黃土,孤零零地只有他自己。他不禁喃喃道:“哥...”
說完又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
小海撿起地上的乾糧和雜物,包裹好背在身上,那鐲子他猶豫再三,終究還是放進懷兜裡。雖然來路不明,卻也沒有理由丟掉。
他慢慢朝前走,這裡多處都是被荒廢的住所和店鋪,泥土砌成的圓拱形房屋空蕩無人。他剛開始還會敲門試問,後來乾脆大搖大擺走進去,翻騰一遍再出來。
小海在一戶空屋裡找到了水,他仰頭咕咚暢飲後離開。
他漫無目的地走路上,一路上只有他鞋底摩擦地面的“挲挲”聲,還有腦袋裡思考的自言自語。
來這裡的第一天,遇見詭異的畫像。夜晚來臨,又碰到恐怖的血河和那樹妖,印象中,自己昏迷前,那樹妖的樹杈結出了八個分支,卻只有七張人臉。
他當時渾身發抖也看不太清,隻記得有男有女。
並且第七張人臉的眼神陰鷙可怕,就好像...剛剛那隻禿鷲一樣!
對了!
洞內的壁畫!
小海當時看到畫上是一個長著翅膀的人,脖子上還系了絲帶!
可惜當時哥催促他不要多看,也沒看清畫上的人究竟長什麽樣。
難道說...就是樹上的那張臉?!
......
“沒有人能活下來!”老頭的聲音再次在腦海裡響起。
......
難道說....都死了?
不知不覺,他已走過許多交錯狹窄的小路,來到一個空曠的平地。這平地上有一口井,小海走了過去,看到裡面已經黑漆漆的一團,深不見底,看樣子造就乾涸了。他靠著石井坐下歇息,卻驚喜得發現,這井邊竟然有一株黃綠的草葉!這草很是隱蔽,躲在石井投下的暗影裡不易察覺。
這麽多天了,好幾個月,荒茫的大漠飛土,閉上眼都是倒人胃口的沙土黃和要命的山石!此刻卻看到了這渺小的草葉!這是生命的跡象!自己怎會不激動!
他伸出手迫不及待地想撫摸這頑強的小生命,卻在快碰上的一霎那收手了...他瞥見自己的手粗糙不堪,沾滿肮髒的沙土,竟有些不忍觸碰。
小海靜靜地看著這株小草,自言自語道:“這樣都能活下來,你也真是厲害。”
那小草靠著石井,細長的微微垂下。
“就你自己嗎?有沒有其他夥伴?”
暮地,小海瞪大眼睛,他清晰地看到這小草竟然動了!!根本一點風鬥沒有!何為所動?!
他呆呆的看著,大腦快速地思索著,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半晌,他頓了頓問道:“哥,是你嗎?”
話一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看樣子自己真的是瘋了才會.......
突然,那小草,竟然上下微微顫抖,就似在點頭一樣!!
小海有些激動,他強行壓製自己心裡難以言喻的奔騰的感覺,就像一團火在胸腔燃燒。他顫抖著嘴唇,繼續問道:“你還活著?沒有死?”
小草點點頭。
太好了...太好了...!!哥在!他還在!一直在自己身邊!想到第一日還有第二日,每當關鍵時刻起,總是有突如其來的聲音告誡著自己,而這聲音就是哥的!哥一直在保護著自己!小海心裡一陣暖流,這種久別重逢的感覺竟有些讓他喜極而泣!
他急忙靠過來,更近距離地凝視著這株草,又怕自己說話聲音過大,小心翼翼問道:“哥,你一直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跟著我,對嗎?”
小草又一次點點頭。
小海有些開心的笑出來,卻又慌張的壓製著,然而,目光又變得暗淡了下去,他低頭喃喃道:“都怪我當時財迷心竅,非要找什麽寶貝...對不起....”
小草搖搖頭。
小海趴在地上,躺靠在小草旁邊,卻又怕壓到它,向後退了退,小心地維持著距離。
“等咱們回到胡同裡就好好過日子,我再也不懶散的混日子了,多幫祥叔祥嬸乾點活,還有你哥,也別去亂跑了。”
小草點點頭。
“還有還有....”小海咧嘴傻笑:“其實,我覺得老張頭的閨女還不錯,姑娘手巧又持家,人也本分善良。最重要的是又不嫌棄咱!唉...他們倆父母早逝,只有一個奶奶。也挺可憐的。哥,人家雖然胖點醜點脾氣差點,好歹也是正經人家,要不你就從了吧。”
小草左右搖擺著,似搖頭,有些急促。
小海嘿嘿地不說話,他翻過身躺在地上,看著眼前灰蒙蒙的天漸漸露出了一點黃白,朦朧的太陽就隱藏在裡面,這種光線下,即便自己直視著天,也不會覺得刺眼,淡淡柔柔的亮度,正合適。
他有些陶醉著天上霧蒙蒙的雲,想起小時候和哥在北山上玩的場景,倆人也是躺在地上,看著頭頂變化多端的雲,喳喳說個不停。
“哥。”小海伸出手指著天上一朵淡淡的雲說道:“你看那雲的樣子,又薄又碎的,像不像祥嬸的那條灰圍巾?”
小草點點頭。
“哎呀...那圍巾她帶了多少個冬天啊,都破得不成樣子了,也舍不得扔。”
小海自言自語地說個不停,這種愜意又熟悉的感覺是他早已忘卻麻木的。他輕輕閉上眼,貪婪享受著。
“哼呦呦....呦呦喂...”
久違的愜意讓小海不禁低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呦呵呵...乾革命靠的是毛爺爺思想...哼哼....”
那株陰影裡的小草隨著他的語調一下下的微擺著。
“魚兒離不開水呀,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嘿嘿呦...離不開...革命群眾離不開...離不開共.產.黨....亞麻嘿呦....”
真舒服啊....
據說,當你一直盯著某一個人看的時候,即便是在對方身後,那個人也會感應到。
那有沒有嘗試過盯著一個閉著眼睛的人看呢?
那人正安靜悠閑地躺著,閉著眼沉浸在自己腦海的世界裡,他似乎太久沒有體會過這樣的快樂,有些沉醉的過分。導致潛伏在井邊的那雙眼,死死地盯著他看了許久,都沒有被發現。
或許,這也是好的。
遍地布滿流動的黑發,它們一圈一圈地從井底鑽出,呼啦啦地全部冒出來,百尺長的青絲萬數齊湧,它們就像盤繞下泥土深下的根基,此刻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貪婪地扭動著,一團團,一縷縷又如蟒蛇一般粗壯危險。
那雙眼還在靜靜注視著,她尖銳的手附上石井,緩緩地爬出來,尖長變形的指甲上劣跡斑斑。而井裡幾十米深的石井壁內,上面布滿坑坑殘殘的痕跡,有些深的縫隙裡已經碎了的指甲......
“哢...哢...”
那雙眼死死盯著躺在地上的人,一刻也不肯怠慢。他依舊那麽輕松,一臉詳態。
對,就是要這樣...
她伸出那雙手,正慢慢地靠近眼前的獵物......
一下又一下匍匐著, 指尖已觸到他的胸口......
“克塔塔!!!”
突如其來的一聲吼叫,“嘩”地一下什麽都不見了......
灰蒙深沉的天,本就模糊的太陽光竟然也不見了。天就像一塊大石頭沉甸甸地懸在頭頂。
空曠的地上只有冰冷的沙土,那雙迫切的手和眼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又是這聲音!該死的!
小海被驚得一跳起身,他眨眨眼四處看著,果然,那瘦弱的老頭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腰間那討厭的鈴鐺一下一下晃蕩著。
老頭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眼神盯著他。
“撲啦啦”那隻系著紅絲帶的禿鷲撲打著翅膀在老人肩膀處歇落,它轉動了一下脖子,漆黑的眼冷冷地望向小海。
聯想到那晚見到樹上結出可怕的人臉,小海不寒而栗根本不敢看那畜生!只能死死盯著老頭。
兩邊都在僵持著,小海等著老人下一步動作,但他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眼神複雜說不清道不明。
許久,小海打破沉寂。
“你說的克塔塔,到底是什麽意思?”
“從魔鬼身邊逃走,卻終究要死去的人。”
“逃走?”
“遲早都會回來的。”老頭莫名其妙地留下一句,轉身朝那些錯雜的小路走去。小海愣了一秒,隨即追了上去,卻拐了個彎的功夫,又不見他的蹤影!
一大把年紀,老骨頭了,怎麽會走的那麽快?!
小海想著他之前的話...
克塔塔...
是說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