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裡的小海同樣十分驚訝,他此時身處在一間昏暗的房屋中,驚訝片刻猛地轉過身,大磊越過他肩膀,隱約看到後面是一個巨大的屏風。
可惜上面的圖案看不太清,貌似是一個男人,相貌平平,那雙深沉的眼悲傷又絕望。
小海回過身,喜極而泣道:“哥。”
這聲遙遠又真切的呼喊喚醒了大磊逐漸僵硬的內心。他燦燦地點頭,手不自覺地狠狠掐了下大腿。
疼。
真好,這不是夢。
弟弟果然被困在另一個地方,還活著!
小海眼眶泛紅,哽咽地絮絮叨叨,大磊見不得他這哭鼻子的模樣,生怕下一秒自己也忍不住哭出來。
無邊無際的沙漠裡,親情是他最後的唯一的慰藉。
剛製止他不要哭,結果這小子的眼淚跟傾盆大雨般簌簌而下,哭得那叫一個狼狽,讓大磊有些不知所措。
他真想怒罵一聲:“慫貨!”
但話在嘴邊怎麽也說不出口。
大磊與小海相伴二十年,他多次告誡弟弟,男子漢的氣概不能丟!尤其是落淚,哭哭啼啼像什麽東西!但這一刻,他從未感受到,原來能親眼看著弟弟哭,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剛從崩潰中解脫的大磊,被小海這一通哭鬧又忍不住眼眶濕潤。
太陽從東邊地平線緩緩升起,帶著烈烈灼熱與風沙席卷歸來。那大片大片的金黃砂礫,飄散著一股濃烈又延長的熱波,仿佛燃燒的無形火焰,大大小小的岩石已被光芒曬得泛白,縷縷煙氣蕩漾叵測,如希望在眼前回轉卻觸不可及。
綿延不絕的沙丘,一望無際的沙野,一鏡之隔的兄弟二人訴說彼此的思念。
小巧的鏡子在手裡逐漸變得滾燙,耀眼的日芒在上面折射出璀璨的異光,大磊被刺得雙眼酸疼,他下意識閉上眼,卻聽見身後一聲慘叫!
大磊站起來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一個身影從沙丘上滾滾而下,最後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另一邊沉悶的閣樓內,小海焦躁地來回渡步。
他大腦快速運轉著,雖不知結論對與錯,但循循漸進地摸索出一點門路。
或許真像那老頭說的,此刻他在一個夢境裡。
相比於什麽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小海與大磊更堅信人死後只會來到陰間。
壞人下十八層地獄,好人過奈何橋喝孟婆湯。
只是大磊說過,甭管好人壞人,若心裡有一團結未解,死後的意識只會彌留原地,反覆重蹈不肯離去。
這個“原地”,就是他此刻身處的“夢境”。
而這裡的主人,就是畫像上神秘的女子。
小海走到桌前,拾起圖片重新審視:
第一張的群山聳立,想必就是當年九黎族踏入的鬼山城。布局與現在無異,只是沒有太陽。
難道這鬼山城經歷千年變動,沉入地下了?
第二張的雙臉嬰與第四張被烈火焚燒的女人是什麽關系?還是同一個人?
第三章枯井裡密密麻麻湧動出的黑發,究竟是誰?
至於第五張天地一片血紅...或許就是“原地”保留至今的原因。
他再次望了眼畫像上的小字:
曼何一鍾情,
頭思深以兮。
陁得千百度,
林中願相會。
小海不懂這詩的意思,但隱隱覺得與圖片上那個美僧人有關。
出家人忘卻紅塵不問悲喜,這花和尚倒有魄力,情詩都擬好了。
想了想,小海將這幾張圖片揣進兜裡。隨後走到畫像前,對著那團黑漆漆的陰影誠懇說道:“妹子...哦不對姐!我無意闖入禁地,又無意闖入這裡,雖不知你要幹嘛,但若有心結未解,我一定盡我所能去幫!到時候你恢復自由安心投胎,我跟哥也好好過日子絕不再起貪心。”
說完他鞠躬三下,轉身離開。
在小海踏入老舊樓梯,背影逐漸消失後,那牆壁上的畫像仿佛被澆入硫酸般,腐蝕成一灘爛泥。
天空依舊灰蒙慘淡,空氣裡彌漫著塵埃。眼前盡是瓦房泥路,單調的色彩令小海感到疲倦,仿佛永遠走不出似的。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他猛地扇自己兩耳光。
清醒點!
倘若連自己都放棄了希望,那就真跟那老頭一樣,永生永世都走不出去了!
這兩巴掌他扇的不輕,火辣辣的痛楚讓他恢復理智。
忽然又想到一點:那老頭自稱是這座城的子民,被困了千年之久。是不是已經死了?自己見到的不過是一縷魂魄?
難怪當時手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
那...小海眯著眼環顧四周,偌大的城池裡,是不是還有其他魂魄?
就在這時,他冷不丁地嗅到一股異味,逐漸變得好聞,這味道十分突兀又熟悉!在鬼山城的密室裡他就聞過!
那株巨大的食人花就是這惡心的味道!
沒錯!當時自己還被那東西吞進了肚子裡!濃稠濃烈的氣息差點沒把他熏死過去!
小海捂住鼻子不敢輕舉妄動,他警惕地看向四周,家家戶戶敞開的大門竟有白霧湧出!一縷縷飄忽肆意,緊接著無數人踏門而出!動作僵硬,如同傀儡。
並且這些人...統統沒有臉!
他們的身姿緩慢而扭曲,每走幾步便相互張望,停頓片刻又邁著詭異的步伐走來。喇叭聲由遠至近刺耳恐怖,每一個節拍都打在他們的步調上!
小海頭皮瞬間炸裂!
這他娘的哪裡是走步?!這...這是在跳舞!
樂調有節奏地演繹著,“人”們的腳步時而跳躍,時而匍匐,他們的雙手時而向上,時而背在身後。身穿黑色麻衣,極度扭曲的姿勢好似一株株枯萎的樹。蒼白無五官的臉密密麻麻地滲出血珠,被操縱的傀儡般一顫一顫地走來,所經之處皆是一片狼藉!
眼看著他們離自己越來越近,四面八方被圍得水泄不通,小海恐懼地抱住頭蹲在地上。
耳邊依舊是此起披伏的喪曲,夾雜著窸窸窣窣地尖笑聲,逐漸變得清晰!他渾身發抖不停地默念:尿啊...尿出來就好了!
可一連幾日的饑寒交迫體內早就空了,越緊張越無濟於事。
肩膀傳來異樣,酥酥麻麻宛如枯枝劃破衣服,很快席卷全身。小海閉著眼慘叫連連,他奮力掙脫,卻抵不住大批大批湧來的傀儡。
冰涼粗糙的觸感順著破碎衣服下裸露的肌膚尋尋遊走,忽地胸前一滯,滋滋啦啦地聲音不絕於耳!喪曲戛然而止,即便是閉著眼小海也感覺到無聲的腳步也隨即停止。
沒多久,哭喊聲響徹天際!
這聲音十分可憎又淒厲!哀鳴痛苦,嘶啞模糊,混著劈裡啪啦地灼燒聲。異香早已消逝,取而代之的是腥臭焦糊的味道。
小海仿佛墜入泥潭,無盡無邊的黑暗籠罩著他,分辨不出真假。
一聲聲慘叫,一陣陣灼燒,這如地獄般的痛楚攪合得他瀕臨崩潰!但也是這崩潰,讓小海深知此刻他還有知覺,還沒有死!
霎時,轟隆隆的巨響驚得他一震!無數房屋倒塌,沙塵鋪天蓋地拍打全身,足足搖晃鳴動了數十分鍾才停下來。
一片寂靜。
他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卻發覺那些傀儡早沒了蹤跡,房屋消失了,泥路也不見了,四周漆黑一片,卻暗藏洶湧。
仔細看去他更慌了!
身周竟是濃重的黑霧!
奶奶的又是這些鬼東西!有完沒完!
但這團黑霧並未纏繞自己,只是流動在四周,形成一個空間將自己包裹在其中,不遠處一抹亮光閃閃爍爍。
恐懼過後他忽然冷靜下來。
自己上一秒還在畫像前自告奮勇願幫她解心結,下一秒詭異神奇的事接踵而至,這難道不就是“原地”給自己的啟示嗎?
現在真相就在眼前,一觸便知。
小海雖不想命喪於此,可真要發生什麽,也好走得乾淨走得明白!
逃是逃不掉了,他踉蹌地朝那抹光亮走去。
與其說走,倒不如說小海是爬過去的。
雙腿發軟根本使不上力氣,地上粗糙堅硬,他手掌和膝蓋都磨出了血,卻一刻也不敢停歇。
那光亮,就是真相!
巨大耀眼的白光如若天邊的太陽,閃爍不定。越靠近,越倍感焦灼。
不多時小海已大汗淋漓,他仿佛看到日近黃昏,一望無盡的金色沙漠熠熠生輝。無數道沙丘恍若停止的海浪,在地平線綿延不絕。螻蟻般的黑影一大一小,一前一後,沉默地垂頭趕路,在上空盤旋的禿鷲拍打著翅膀落在枯枝一隅,冷冷地注視著倆人。
小海打了個冷顫,那畜生陰冷的眼神讓他不寒而栗,一時間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實存在。白光中,禿鷲一動不動,脖子上的紅絲帶甚是醒目。
它張了張口,說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話音剛落,眼前的景象如一盤散沙湮滅。
只有近在咫尺的白光。
小海驚魂未定...手掌死死地按在地上,勉強支撐著軀體。
血染滲土,飄蕩在四周的黑霧變得更加洶湧澎湃。
它說話了...畜生竟然說話了!
什麽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老子是人!你是畜生!就算死無葬身之處下十八層地獄!老子也不會是你這種不倫不類的髒東西!
小海的神經高度繃緊,內心一腔憤恨隨著這幾日的疑惑重重逐漸瓦解!
他咬咬牙伸手觸碰那抹光亮,冰涼刺骨,光芒黯淡。
只見一張人臉靜靜地凝望著自己。
這張臉,他無比熟悉。
正是自己。
...
等再次醒來時,竟是在一條河水旁。
流水潺潺,清澈見底,沿著四周沙漠蜿蜒交錯。
他頭痛欲裂,口乾舌燥,顧不上那麽多,迫不及待地衝向河邊大口大口地喝起來,甘甜滑過喉嚨,充沛五髒六腑,小海疲倦地躺下身,長籲一口氣。
頭頂是炙熱慘白的太陽,曬得他渾身舒暢。
他手抓了一把沙子,木訥地塞進嘴裡咀嚼著,沙土味混著血腥味,牙齦傳來痛楚,嘴角有血緩緩流下。
小海不自覺輕笑,沙漠,多麽美麗的地方啊。
他出來了,竟然出來了!
“原地”轟然倒塌變成一片廢墟,那裡的孤魂野鬼哭訴哀嚎不知最終去了哪裡。
畫像主人的心結至今未知,禿鷲的那番話讓他心生畏懼,暈厥前見到的那張臉竟是自己...種種詭異跡象撩撥得他心神不寧,又無跡可尋。
就像一場夢,他走了一遭又出來。
想到這兒,小海驚愕片刻,摸摸兜裡,掏出那幾張圖片,上面的油彩已經褪色模糊,根本看不清內容。
忽地感覺胸前一涼,才想起鐲子在身上。
小海記得那些傀儡觸碰自己時,摸到胸前的鐲子就像灼燒般劈裡啪啦地慘叫。他摸著冰涼的玉鐲沉思,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綠得發黑的玉鐲在太陽下泛著微光,他拿起來對準太陽眯著眼打量,隱約看到裡面夾雜著縷縷血絲。
這之前...應該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