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葉舟問出這句話之後,他對面的審查人員明顯愣了一愣,但最終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們會考慮的。”
“我不是說要考慮,這是唯一保險的辦法!實在不行,你們可以安排一個封閉式療養院!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盡可能地排除一切他與矩陣項目接觸的機會!”
“如果你們不相信我,那完全可以把我跟他關在一起!”
中年男人本來已經走到了問詢室的門口, 在聽到葉舟的話之後,又折返回來問道:
“你確定要這麽做?”
“我非常確定!”
葉舟堅定地點點頭。
男人無奈地歎了口氣,開口說道:
“這確實是我們的備選方案,但出於人道主義考慮,我們將它放在了次要的位置。但如果你主動提出的話......我會向上級反映的。”
葉舟感激地握住了他的手,這個場景非常詭異, 一個本來即將要通過審查恢復自由的男人,現在正在拚命祈求對方把自己關進去。
但是, 這是葉舟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男人走出問詢室的下一秒, 劇情開始快速跳轉,葉舟心裡一喜,他意識到,自己的這個選擇是正確的。
畫面再次清晰之後,葉舟發現自己正身處一處別墅當中。
他的窗前就是大海,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有人類居住的痕跡,但無論是氣候還是自然風光條件都驚人地優越。
看來官方最終還是選擇了相對人性化的方式,但好在從模擬器的反饋來看,這樣的方式並不會導致模擬直接失敗。
他推開門走出房間,出現在眼前的是寬敞無比的客廳,而在客廳的沙發上,正坐著一個他已經無比熟悉的男人。
“起來了?”
王海自然而然地向他打了個招呼。
“嗯,起來了。”
葉舟應了一聲,徑直走到了對方的身邊坐下。
根據記憶融合的情況, 這是他們進入這間所謂療養院的第一天,而對方顯然也是知道自己的處境的。
“怎麽樣?我睡得挺好。”
“是啊......挺舒服的,就是不知道還要在這裡待多久。”
王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埋怨或者不滿的神情,這也與葉舟所預判的一樣, 對方雖然經受了醜國方面對大腦思維的某種不可知的改造,但在基礎的部分,在他的人格和信念方面並沒有發生問題。
這也是他能通過審查的原因。
“沒關系,來之,安之。你會去衝浪吧?我們可以去衝浪。”
“這裡還能衝浪嗎?”
葉舟驚訝地問道。
“可以的。對了,得讓他們準備一些防曬霜,這裡可不止有陰天。”
葉舟看了一眼窗外,此時正是晴空萬裡。
在這短短的幾句對話中,他隱隱有些詭異的感覺,這種感覺並不是基於邏輯認知,而是被他的規劃師天賦觸發的。
但是,當他試圖去抓住那種感覺的時候,那一絲絲的異常又瞬間從他的腦海中溜走了。
於是他隻好順著對方的話聊了下去。
“是啊......不過今天的太陽倒是挺好的。”
“沒錯。早飯在桌子上,要吃嗎?”
王海深深吸了一口雪茄,他的臉上浮現出滿足的笑容。
被變相軟禁似乎沒有給他帶來任何負面的影響,甚至葉舟能看出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對方還挺享受這種狀態的。
不過也對,他作為科研人員勞碌了小半輩子,這時候享受享受也是應該的。
想到這裡,葉舟也坦然地向沙發的靠背上靠了下去,然後開口回答道:
“我不吃了,你感覺怎麽樣?恐怕我們要在這裡待很久了。”
王海笑了笑,回答道:
“這是一次難得的休息。你的家人呢?也會來看你嗎?”
“父母都在老家,官方應該已經打過招呼了......你這麽說起來,難道這裡還允許探視嗎?”
“是可以的。不過,來了就不允許走了,我會在最後幾個月再讓他們過來。我的小孩後年就高中畢業了。”
葉舟點點頭,繼續說道:
“挺好的......你已經跟老婆商量好了嗎?”
王海驚訝地看了葉舟一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反問道:
“怎麽會呢?我有說過嗎?”
聽到這句話,葉舟的心臟猛然一滯,隨後全身的肌肉驟然收緊。
規劃師的天賦激發,前所未有的強烈危險預感湧了上來,在這一瞬間,他終於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所捕捉到的異常在哪裡了。
我有說過嗎。
沒錯,王海絕對沒有說過類似於“他已經跟家裡人說好了在最後幾個月來看他”這樣的話。
但是從他的話裡,葉舟自動推導出了這條信息。
因為,王海的話,碎了。
這就是他所感知到的異常,因為從對話的一開始,王海的所有語言就是跳躍的、缺省的、甚至是扭曲的!
他向葉舟說的第一句陳述性的話語是“怎麽樣?我睡得挺好”。
這句話乍看沒有問題,但如果仔細分析,會發現他的話語裡丟失了一個重要的連接句,就是“你睡得好嗎”這個問句。
第二句話是“沒關系,來之,安之。你會去衝浪吧?我們可以去衝浪”。
這句話丟失了先決判定條件,他根本沒有問葉舟會不會衝浪、對衝浪有沒有興趣,而是直接問他“會不會去”。
第三句是“可以的。對了,得讓他們準備一些防曬霜,這裡可不止有陰天”。
丟失了基於客觀事實的由前到後的邏輯推斷過程。
按照正常人的用語習慣,應該是先說“今天的陽光很好”,然後才到“不是只有陰天”。
再之後的每一句話,都或多或少地有這樣的問題。
這樣的用語習慣會讓人覺得不舒服,但是,從根本上並不影響對語義的理解,只有在非常小概率的情況下,才會造成類似於葉舟問出“已經跟家人商量好了嗎”這樣問題的誤解。
但哪怕是這樣的誤解,也只需要額外的一個問題就可以解除。
所以,語言並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的語言中,邏輯的缺位。
葉舟終於明白為什麽之前的審查人員沒有發現問題了。
因為問詢室之所以叫做問詢室,就是因為所有的審查過程都是基於問詢的基礎的。
而這樣的語言習慣,在應對問題時不會出現任何異常,但是,一旦進入陳述語境,那麽問題就開始浮現了。
按道理來說,問詢人員應該會發現這樣的問題,但另一個無比巧合的誘因遮蓋了他們的判斷,他們很可能把這樣的混亂歸結到了PDST,這也是當時自己的審查人員跟自己提到過的內容!
葉舟終於明白了所有的“洗腦”做的是什麽。
敵人通過某種電信號刺激,修改了王海的語言結構。
但他們的目的絕對不是讓他的語言變得更難以理解,而是要通過語言的異變,從而引發他思維的異變。
這是薩丕爾-沃爾夫假設。
或者叫做,語言相對論。
這個理論由薩丕爾提出,主要的理論總結成一句簡單的話就是,不同語言裡所包含的文化概念和分類會影響語言使用者對於現實世界的認知,也就是說不同的語言的使用者會因語言差異而產生思考方式,行為方式的不同。
而一套邏輯缺位的語言,最終將會導致整體思維邏輯的缺位。
一個簡單的證明題中,我們可以輕易地從1+1=2推導出2-1=1,但如果邏輯缺位那麽1+1=2將不再成為2-1=1的先決條件,某些推導過程會被這類語言的使用者當成公理來使用!
葉舟仔細地回憶著王海之前的幾句對話,正如他所判斷的一樣,對方的所有語句裡,全部沒有邏輯連接詞。
緊接著,他又意識到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語言是具有傳遞性的。
當一套語言被開始使用的時候,它便會自發地向語言的接受者傳遞,並將自身融合在對方的語言體系之中。
一個很簡單的例子,現代漢語體系中詞義的變化就能體現出這個過程。
比如臥龍鳳雛不再是臥龍鳳雛,比如導不再是導,比如碉堡不再是碉堡,這都是語言傳遞性的典型表現。
而對於王海來說,他所融合的就是這套邏輯缺位的、扭曲的體系!
葉舟駭然地看向王海。
針對他的問詢已經持續了接近一個月,這就意味著,他的這套語言邏輯已經自發地傳播了一個月。
而在這之後,第二個融合者還會繼續將這套邏輯傳播出去,越是高智商群體,就越能輕易地融合這套語言體系。
因為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完成對缺省部分的補全、對扭曲部分的還原、以及對邏輯缺失部分的重組。
這將是一場重大的語言異變過程。
而他不知道,到底已經有多少人暴露在這套邏輯之下。
葉舟心裡湧上一股惡寒。
醜國要做的,根本就不是對單一個體的洗腦。
他們製造的是一個病毒。
一個可以不斷傳播和增殖、對整個精英群體造成重大影響的,思維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