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史料中真正隱藏的東西
李鴻運將鏡頭拉近,重點關注秦王府內的情況。
此時,秦王手下的一乾謀臣武將都齊聚一堂,正在商討明天如何共舉大事。
這份名單在這個時代可謂是群星璀璨:尉遲敬德、侯君集、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程知節、秦叔寶……
每一個都是這個時代最頂尖的人才,此時甘願冒著被族誅的危險,要共同推舉秦王為皇帝,改變整個梁朝的國運。
當然,秦王並非魯莽之人,謀反這種事情雖然大概率是一錘子買賣,但他也仍舊給自己留了後路。
在發動政變的同時,他也妥善安置了長孫皇后以及自己和其他將領的家眷。一旦事情不成,他還可以撤離長安、去往洛陽。
長安雖然是整個梁朝的權力中心,但在這裡,梁高祖和太子的勢力還是要更大一些。而洛陽,這座被秦王親手打下來、其他勢力都沒能深入插手的城池,更適合做秦王的根據地。
事實上,由於太子和秦王的矛盾不斷激化,梁高祖也早就有了將秦王封到洛陽另建天子旌旗的想法。
但這個想法遭到太子和秦王的一致堅決反對,最終作罷。
太子反對,是因為他覺得在長安是自己的主場,一旦秦王去了洛陽,以後要除掉秦王就難了;而秦王則是覺得,洛陽遠離權力中心,他一走,太子的地位更加穩固,所以他不能走。
而一旦政變失敗,洛陽自然成了秦王最佳的後路。
只是逃到洛陽並不意味著安全,那就是真正起兵造反的開始了。雖然以秦王的軍事才能以及手下的賢臣名將,重新把整個天下打一遍也不會太難,但那樣會對整個國家造成難以彌和的可怕傷害。
中原已經經不起再一次席卷天下的戰火了。
更何況這樣直接起兵造反奪位畢竟在道義上有虧,因此,那必然是秦王不太想見到的一種可能性。
此時,秦王正在慷慨激昂,為手下的能臣武將們鼓舞士氣。
“諸位隨我南征北戰,今日一事,你我君臣誠心相托,應該不用我多說了。
“這梁朝的天下,有一多半都是我們君臣打下來的,太子有何功德?卻居於高位。不僅不思感激,反而還屢屢離間我君臣的關系,欲除之而後快!
“我等今日起兵,正是為了為國除奸佞,一戰而定天下!
“諸位聽我安排,明日一早,尉遲敬德隨我先去玄武門……”
鼓舞一番士氣之後,秦王開始為這些人分配任務。
期間,尉遲敬德、房玄齡、杜如晦等人也紛紛提出各自的意見,不斷優化整個方案。
然而看到這裡,李鴻運卻不由得微微皺眉,隱約意識到情況似乎有些不對。
如果從整個故事的發展來看,這一幕也並不算突兀。
太子與秦王的矛盾已經是人盡皆知,已然激化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雖然是親兄弟,但秦王對太子恨之入骨,這是很正常的。
而事到臨頭,以秦王的殺伐果決,應該早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故而他在最短的時間內作出決斷,並排兵布陣安排手下人各司其職、完成玄武門之變,倒也算是一種十分符合情理的展開。
如果是一個沒看過相關史料的人,可能壓根不會覺得這段內容有什麽不妥。
但李鴻運是看過史料的。
史料記載,在玄武門之變真正發生之前,有一段“眾府僚力諫秦王”的戲碼。
一向殺伐果斷的秦王在如此緊要關頭卻猶猶豫豫、推三阻四,完全沒有平日的勇武果敢之風,而他的手下個個心急如焚、拚命苦勸,甚至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秦王看。
如此折騰了許久,秦王才最終下定決心。
那麽問題來了,到底哪一種可能,更有可能是歷史的真實?
李鴻運的目標是盡可能複現真實的歷史,這一段雖然看起來不會對結果造成太大的影響,但卻有可能影響這個事件的完成度,導致通關失敗。
所以,即便是一個看似不那麽重要的細節,李鴻運也得仔細斟酌一番。
考慮許久之後,李鴻運讓時間稍稍倒轉回去,還是讓眾人上演了“力諫秦王”的戲碼。
他這麽做,當然不是照抄史料,而是結合當時的情景深入分析了一番。
很多人在解讀這段史料的時候,往往會有兩種看法。
第一種,認為史料有問題。如果秦王當時表現得特別迫不及待,那顯然不符合他“重視兄弟感情、迫不得已發動玄武門之變前內心十分矛盾掙扎”的聖君人設。
所以,後來的史官故意編了這麽一段情節。
第二種,認為秦王雖然決定發動玄武門之變,但內心中確實還是對太子有兄弟之情的。在戰場上他雖然殺伐果斷,但那畢竟是對敵人,而此時他的矛頭是自己的兄弟和父親,出現猶豫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清官難斷家務事。
而李鴻運覺得,這兩種看法應該都不是真相。
秦王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殺伐果斷,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時的處境。所以,被感情所左右,雖然可能是影響因素,但絕非決定因素。
但這一幕戲碼應該是確實發生過的。
李鴻運覺得,秦王之所以要這麽做,主要是有兩個原因。
第一是當時的大環境要求他必須做這樣的表演。
就像古時候太子被禪位的時候,一定要再三推辭,以示對父皇的尊重。而即便是權臣篡位,都已經完成了加九錫的標準環節,在真正被推舉為皇帝的時候,也要再三推辭。
像齊朝太祖那樣就做得更假一些,黃袍加身,表面上說這都是被迫的,不是自己的本意,實際上怎麽回事大家都門清。
秦王要做大事,與其說缺乏智慧和勇敢,還不如說他需要強有力的道德支援。
當然,這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
更重要的原因,應該是一種服從性測試。
這畢竟是謀反,不是打仗。
如果僅僅是打仗,那麽秦王其實不用太擔心過程中的一些具體環節。對付敵人,他確信不論是手下的謀臣還是武將,都肯定能夠全力以赴。
但謀反的過程中,這些謀臣和武將到底能發揮多少的主觀能動性,直接決定著成敗。
如果他們中有任何一個人並不迫切,而是充滿猶豫,那麽在明天就有可能變成一個無法挽回的巨大漏洞。
而秦王表現得越是猶豫,手下的這些人就越是急切、危機感也越強。
一方面可以測試這些人的忠誠度,另一方面也可以激發他們的主觀能動性。
很快,秦王的目的達到了,他不僅得到了所有人的強硬表態,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道德支援。
於是在眾人的輪番勸說之下,秦王命人取出了一副龜殼,準備以卜卦定吉凶,來為這場掙扎畫上圓滿的句號。
然而此時,府僚張公謹恰好從外面趕來,正巧看到那副龜殼。
張公謹猛地把龜殼抓起來砸到地上:“佔卜的目的是決疑,如今大事已經毋庸置疑,還佔卜個什麽勁!難不成佔卜的結果是大凶,秦王你就要罷手嗎?”
於是,大事就此定下。
《領袖論》中有一句話:所謂領導,就是一種領袖與追隨者基於共有的動機、價值和目的而達成一致的道德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中,領導者調用體制、政治、心理以及其他力量,激發、吸引並滿足追隨者的動機時,領導即告完成了。
而秦王此時的行為,非常完美地印證了這句話。
……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清晨。
靜謐的長安城剛剛從宵禁中蘇醒,城中的居民照常開始一天的生活,完全沒有察覺到這是充滿了腥風血雨、將會決定未來梁朝百年國運的一天。
而太子和齊王就這麽策馬走出東宮,經過玄武門,前往臨湖殿。
其實在張婕妤通知兩人的時候,齊王更加傾向於張婕妤的建議,集結軍隊隨時待命、托疾不朝,靜觀其變。
但太子認為自己的部隊都已經集結待命,而負責看守玄武門的常何是自己人,再加上有宮中禁軍,秦王應該不敢在宮內發動政變。
他還是堅持要入朝,因為他還要關注事態的發展。
秦王向梁高祖告狀說他淫亂后宮,如果梁高祖召他入朝對質而他不去的話,可能會被梁高祖更加懷疑,讓他陷於被動。
很顯然,齊王才是更理解秦王的那個人。
畢竟他在戰場中親眼見過秦王砍人,知道這個人的危險性。但很可惜,他和張婕妤都沒有堅持自己的看法,沒能對太子產生足夠的影響。
臨湖殿周邊的景色依舊優美,只是相較於往日,卻多了幾分令人心悸的靜謐。
“恐怕有變!”齊王首先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
他和太子趕忙撥轉馬頭想要溜走,但藏身於暗處的秦王和尉遲敬德已經衝了出來。
那把讓突厥人“觀之以為神”的大弓此時已經拉開,粗大的箭鋒如同新月弦上的閃亮光點,而光點的目標則是太子。
這一幕應該在齊王眼中留下了極深的恐懼。
因為他見過戰場上的秦王,知道秦王的箭有多致命。
箭無虛發、力透門闔的大箭已經為太子奏響了死亡的倒計時,而在秦王縱馬衝過來的同時,齊王也在嘗試著張弓搭箭。
然而,這個自詡“寧可三日無食、不可一日無獵”、曾經在晉陽以射獵百姓為樂的齊王,此時卻一連三次沒能將手上的弓拉滿。
三箭,全都在距離秦王一丈開外的地方頹然落地。
齊王不可思議地低頭,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在這之前,太子和齊王都無數次謀劃過要如何殺死秦王,但在真正兵戎相見的那一刻,他們才發現,原來自己從來都沒有做好在戰場上與秦王正面對決的準備。
而秦王手中的一箭已經離弦,伴隨著呼嘯的破空聲,大箭從太子的後心射入,又從前心貫出。
應弦落馬。
對於太子而言,他死得很突然,也很合理。他與秦王箭下的那麽多亡魂一樣,沒有任何區別,在大箭面前他太子和兄長的尊貴身份全然沒有任何意義。
但對於秦王而言,隨著他親手殺死兄長的這一刻,一個最大的政敵被鏟除,但也有一些東西,永遠地離他而去了。
據說晚年的秦王曾經感歎:吾死之年,廿六而已。
顯然,直接肉體消滅對方一直都不是秦王的第一選擇,他一直在嘗試著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提升自己的威望、想要讓梁高祖改立他為太子。
那樣的話他也就不用在這種地方展現自己的決斷。
但那種可能性終究還是消失了。
接下來的進展,沒有太多需要李鴻運乾預的地方,基本上全都按照史料記載上發展。
齊王被尉遲敬德追殺,在慌亂中被流矢射中墜馬,但在逃亡中進入小樹林卻恰好撞見了因為戰馬受驚而摔在地上的秦王。
於是,齊王從秦王手中搶過弓想要勒死秦王,然而尉遲敬德緊隨而來。齊王趕忙放開秦王想要往武德殿的方向逃走,但尉遲敬德快馬追上,將他射死。
此時,東宮將領也已經率領兩千余人的精兵殺向玄武門,然而臂力過人的張公謹卻一人頂住了沉重的宮門,堅持了很長時間。
而決意站在秦王一方的玄武門禁軍也下場,雖然兩名將領因為寡不敵眾而陣亡,但也頂住了局勢。
眼見玄武門戰事焦灼,而東宮將領開始鼓噪著要轉攻空虛的秦王府,尉遲敬德突然趕到,將太子和齊王的人頭扔在地上。
於是,東宮的部隊士氣盡喪,四散而逃。
尉遲敬德又趕往海池,找到正在與臣子泛舟的梁高祖……
然而看到這裡,李鴻運突然覺得有些不對。
“等等!”
眼前發生的一切似乎都沒有任何問題,細節與史料吻合,也與常理相符。
玄武門之變的細節史書記載得很詳細,梁太宗讓群臣“削去浮詞、直書其事”,所以連自己因為戰馬受驚衝入樹林被樹枝撞下來、又差點被齊王用弓弦勒死的細節也都寫上了。
相較於歷史上那些不明不白的死亡,梁太宗已經給了這兩個兄弟全部的尊重,大大方方地將自己殺兄弑弟的事情寫在史書上。
但李鴻運還是覺得似乎缺了點什麽。
如果是從史料上看,可能還察覺不到。
因為史料記載十分簡潔,信息高度凝練,主視角集中於秦王、太子、尉遲敬德、齊王等人,一切似乎都十分緊湊,沒有任何遺漏。
但是當具體的場景出現在李鴻運的面前時,這種異樣的感覺就逐漸強烈。
從畫面中能夠清楚地看出,秦王這邊的人手都是披甲的,而太子和齊王卻都沒有披甲。
因為以他們的身份,進入皇宮可以配刀劍或者弓箭,但卻不能披甲。
披甲等於明牌謀反。
所以有準備的秦王披甲,而沒準備的太子和齊王沒有披甲。
從高空中俯瞰,能夠清楚地看到整個皇宮的結構。
自最北方的玄武門進入後,是北海、西海、南海這三個人造景觀池,再往南則是臨湖殿。
顯然,臨湖殿正是因為臨近這三個景觀池而得名。
過了臨湖殿往東南方走,就是甘露殿,往南越過甘露門是兩儀殿、太極殿,而從甘露殿往東再往南,才是齊王逃命時的目標:武德殿。
也就是說,秦王與太子、齊王的戰鬥,發生在臨湖殿周圍的很大范圍。
而海池,其實就在臨湖殿邊上,是太子和齊王進入的必經之路。
甚至有可能,太子和齊王在進宮時,還見過海池上的遊船。只不過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父皇和一眾大臣在上面。
所以,綜合分析起來,當時的場面應該是極為明顯的。
秦王帶著數十名全身披甲的騎兵,埋伏在臨湖殿周圍。
太子和齊王經過海池來到臨湖殿,而當時梁高祖和大臣們就在海池上泛舟。
而且,在殺死太子和齊王之後,尉遲敬德直接全身披甲、手持長矛、渾身浴血地去見梁高祖,但史料中卻並無任何他被侍衛阻攔的記錄。
那麽,在秦王和太子廝殺的時候,皇帝為什麽會沒有察覺?
即便玄武門剛打開、秦王剛進入的時候,皇帝沒有察覺,那之後這數十名披甲騎兵堂而皇之地到臨湖殿附近埋伏,難道就沒有皇宮中的侍衛發現嗎?
侍衛就算不去阻攔,也總該去匯報皇帝吧?出了這麽大的事,皇帝竟然還在若無其事地遊船?
甚至太子和齊王被殺時的喊聲驚天動地,連東宮的將領都帶著人殺到玄武門了,梁高祖卻仍舊一無所知。
等尉遲敬德去見皇帝的時候,更是一路暢通無阻,就好像皇帝本人沒有任何護衛一樣。
荒誕的感覺在李鴻運的心頭浮現,他暫停了眼前的畫面,以俯瞰視角重新複盤了整個過程。
梁高祖莫名其妙地神隱了,作為一個皇帝,他沒有做任何的事情,甚至沒有得到任何的消息。
這顯然很不合理。
畢竟他此時還是個實權皇帝,不是被架空的傀儡。就算宮中有一部分人被秦王策反了,但親衛中肯定還有很多人是完全忠於他的。
李鴻運瞬間意識到,之前楚歌說的“史料中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是梁高祖”是什麽意思了。
顯然,這裡才是史官都不太敢寫的關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