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靈女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手持刻有楔形文字的古代泥石板，雙眼奇光內隱。

這位鑄型為女性軀殼的昔日巴比倫之王站在恢宏城門下，仿佛仍在執守舊都。

夢魔、汗濡怪與畫獅之間的慘烈撕咬搏殺，是她與古德曼互相試探的另一種形態。

“……”

古德曼目光陰沉，老魚人臉上的黑色咒文漸漸泛紅。

“不論你是誰，今天你都帶不走他。”

他黑色大衣裡浮現出一個個紅色咒文， 這些咒文由內而外，厚實毛呢也無法遮蔽其運轉而生的光輝。

老魚人雙目血紅。

他軀體裡響起怪誕顫音，仿佛有另一個人在體內頌念。

古德曼嘴唇緊閉，但他的軀體替代口與喉成為了發音器，晦澀拗口的音節從大衣下朝四面蔓延傳播。

英靈女王仿佛察覺到了什麽。

她深邃的雙眸變得前所未有的嚴厲:“舊神使徒。”

古德曼像昆蟲一樣用胸腹發出連續不斷的震顫發音，他臉上露出殘忍輕蔑的笑容， 臉頰兩側鰓裂裡飛出縷縷白煙。

這兩縷白煙在他頭頂縈繞為一隻大蝙蝠，這蝙蝠身體極其肥碩，顯得一雙翅膀像是某種寬大耳朵。

尼布甲尼撒二世抬起手中泥石板，石板上白光乍現，化成十幾道光束飛向古德曼，想阻斷儀式。

“戰鬥時走神可不是好習慣。”

老魚人嘎嘎大笑。

這些白光在空中就被魘火焚燒殆盡。

英靈女王周圍被魘火進一步壓縮，黏糊糊的汗濡怪更是纏卷住了她的軀體。

遠處的馬丁縱覽全局。

數以百計的夢魔紛紛自燃，以夢魔為薪柴升起魘火，獅群攻勢一下子就被燒得千瘡百孔，藍色琉璃城門也開始被魘火沾染，在黑炎燃燒中不斷虛化。

舊時代的城門再度面臨坍塌。

主導者正是佔有巴特萊之軀的夢魘統領。

馬丁不免想:自己要不要出手?

尼布甲尼撒二世是修建巴別塔的君主，背後之人已經毫無疑問。

羅伯特·萊萬教授。

他是真理騎士團的騎士，這次是過來營救巴特萊這位候補騎士。可他卻不知道，巴特萊已經死了——他至少是意識和記憶已經被夢魔蛀空，僅剩抱有最後生理機能的殘軀。

做實羅伯特的身份後，馬丁沒有很吃驚。

與其說驚詫，更多是一種順理成章的感慨。

一名兢兢業業搞學術研究到頭白的學者，直到55歲都沒有成家，投身於學術和理想， 並不熱衷於名利……擁有堅定信仰的騎士團，大概才是最適合他的歸宿。

如果尼布甲尼撒二世被擊潰，背後的羅伯特教授也難以抵擋古德曼毒手。

不過……

馬丁決定再看看。

他總覺得，這位D+的英靈絕不是計止於此。

同時馬丁也想要搞清楚，古德曼那利用咒文發起的儀式，是否就是《撒托古亞卷》，內在機制又是怎麽一回事。

“基於聖靈而複生的英靈，不過是過去的還魂屍。”

古德曼抬起一根手指。

“你背後所依仗的，是苟延殘喘的人類地縛靈，我所追尋的卻是最偉大的存在之一。”

他腹腔裡的繁瑣頌念仍在繼續。

老魚人雙臂張開，身後克拉克帆船前燃燒出魘火，黑火將黑夜燒出了一個大洞，露出其後面的一個遍布血汙和腐肉的幽深之地。這片空間就像是黑夜被撕開的胸腔，露出層層包裹之下柔軟紅色內髒。

血穴裡傳來粗重巨大的呼吸聲。

這呼吸一下一下錘在馬丁心臟上，讓他鼻子崩血，耳膜劇痛，

腦袋裡仿佛被錘子擊打著。他吃力地擰開珊瑚嗅鹽，趕緊猛吸兩口。

神志稍微清醒了點。

但呼吸聲造成的生理壓迫感沒有削弱。

空氣仿佛一下子變得重了幾十倍，光是呼吸都難以維系， 缺氧造成意識逐漸模糊。

馬丁耳邊傳來一個女人聲音。

“不可直視舊神，那會引來祂的關注。”

是尼布甲尼撒二世的聲音。

羅伯特教授在通過她提醒自己。

馬丁趕緊移開目光， 將注意力放在英靈女王這邊。

纏繞英靈的汗濡怪忽然渾身劇烈戰栗， 嘩啦一下崩散成一粒粒圓圓的凍狀水珠，散落遍地。

它就像是失去了內在支撐之力一樣，變成眾多基礎單位的水珠狀態。

頭戴銀王冠的尼布甲尼撒二世面色威嚴。

她手捧變得湛藍的泥石板，頭頂的彌天黑暗中亮起了一輪蒼藍彎月，地上遍布的魘火盡數被月光掐滅。

“不可背叛。”

“不可忤逆。”

“不可止於地上王國。”

她口中頌念語言並非聯邦語，但馬丁竟然完全聽得懂，這似乎是一種能夠橫跨語言體系、傳遞本質的發音。

英靈女王將左臂五指放於泥石板上，雙目閃閃發光:“命星移位——”

“天路崩殂！”

馬丁隻感覺大腦一陣錯亂渾噩。

就像是有什麽東西被扭曲，被重塑和連接。

比空氣與水更觸及生命本質，比光與影更加難辨邊際，比徑更要更深入超凡。就像是精密構成的既有概念與現象中被拆出了一條線，這讓原本理所當然的既定事實變得不再確定，再度歸於短暫混沌不定。

這個奇妙過程隻持續了一秒。

馬丁回過神，看到尼布甲尼撒二世身上的超凡之力變得極其虛弱，剛才那個魔術的展開對她也是難以負擔的超負荷消耗。

最醒目的是她手中泥石板，這件古老之物上面已經布滿裂紋，仿佛一陣風都能將它吹成齏粉。

不過這位英靈女王臉帶勝者笑容:“抱歉，今天到此為止。”

對面的古德曼臉色鐵青，怒目圓睜:“你到底做了什麽！你這個該死的卑劣幽靈！”

“你這臭蟲，竟敢褻瀆偉大的撒托古亞……”

他再也無法像之前那麽鎮定自若，老魚人破口大罵。

咒文吟唱也被強行切斷。

懸浮在帆船前的那個晦暗血洞支離破碎，它就像是被一隻巨手打亂的拚圖，上一塊下一片，完全無法再有序排列組成成一體，此時撐開的黑暗空間也迅速消弭自愈。

古德曼猛地看向地上，原本被夢魔佔據的巴特萊，此時竟不知所蹤。

他回頭時，英靈女王也消散為碎光。

“該死的騎士團，該死的北方佬！”

“你們這群都該被絞碎喂海獸的臭蟲！”

無能狂怒一番後，古德曼冷著臉地回到船上。

地上的人們陸陸續續醒了過來。

進入船艙內，原本在無能狂怒的古德曼臉上卻早不知何時恢復平靜，他甚至帶著淡淡笑容。

“希望你們好好照顧巴特萊，讓我看看你能跑多遠。”

“倒是沒想到，釣到一條大魚……”

老魚人看向門口。

目光穿破船艙木板，看到外面某個存在。

……

馬丁一路追蹤。

「路徑成像」魔術展開，他沿著聖靈痕跡快速走過港鎮街巷，來到了鎮子北角的一片海灘。

這裡叫「垃圾灘」，狹窄而難以停靠，最早在潮落後還能撿到一些貝殼和蝦蟹，後來變成了丟垃圾的地方，現在更多的都是發黑長霉的爛木頭、泔水、糞便和一些破布爛網。由於惡臭堆疊，以及遍地汙穢，連流浪漢和孩子們都不肯過來了。

只有幾隻渾身汙漬的野狗在嗅來嗅去，尋找一些殘羹冷炙。

穿著舊大衣的羅伯特·萊萬教授站在一個角落裡。

“……老師。”

馬丁走到他面前。

“你是代表協會來抓捕我的嗎?”

老教授臉色前所未有的蒼白，他眼神疲倦，仿佛大病了一場。

事實上，他頭頂有上下兩根的超長血條也的確只剩不到二十分之一。

“不是。”

馬丁開口:“我只是想告訴你，巴特萊已經死了。你好不容易救下的那個人，很可能是古德曼設計的陷阱。”

羅伯特教授沉默了一會兒。

“我也想過。”

“巴特萊身體裡全是夢魔，剛才引爆後讓我受了不小的傷……”

“不過我還是得救下他的屍體，至少讓他能夠保持基本體面地下葬，不再被侮辱。”

馬丁不由想到:“湖上公寓的那封信，讓我不要到法庭來，也是老師你寄的吧?”

羅伯特教授沒有否定:“你本不應該牽扯進來。”

“這樣的大環境下，沒人能置身事外。”

馬丁倒是有點好奇:“老師你說下半年要離開，應該是意識到身份可能暴露了嗎?而不是無法開啟第八鎖的問題。”

“兩者兼有。”

羅伯特搖頭，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說起來……授業與治愈這一環節，是教導你之後我才得以通過。你是我教過的，成長最快的學生。”

馬丁也是依靠托比才過的關，對此倒是有體會。

“老師的英靈真是不可思議。”

“古德曼更強。”

老教授談及敵人，面色凝重了起來:“你在旁邊全程注視，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對古德曼有想法。如果有的話，我勸你打消。”

“尼布甲尼撒用「命星移位」，令咒文禱詞失效，外神難以聆聽，並切斷了最基礎層面的信息交換，才讓《撒托古亞卷》終止，一旦被古德曼完全展開那就是舊神之力……他這次有防備後， 其他人很難再次效仿。”

“舊神撒托古亞的凝視，就足以毀掉這個港口，哪怕是被放逐舊神的注視，也不是這裡任何人可以抗衡的。”

馬丁緩緩點頭。

他光是聽到撒托古亞的呼吸，就感覺身上血管要爆開，內髒器官都要不堪重負。

舊神不可直視。

他心裡默默牢記。

“古德曼就無法對抗了嗎?”馬丁有些不甘。

“辦法也是有的。”

羅伯特教授吸了吸鼻子:“撒托古亞極度懼怕祂的先祖，克賽克俢克魯斯，那是一位更加強大的舊神。”

“如果你能找到那位舊神的遺物，以及祂殘存的力量承載物，就有可能克制《撒托古亞卷》。”

“這就是規則，通常只有舊神能對抗舊神。”

馬丁語塞。

難怪羅伯特沒辦法，要對付撒托古亞得搞出另一尊更強的舊神，不論難度還是威脅性都超過了前者。

簡直是一個經典四格漫畫式悖論。

——你必須有錢才能賺錢。

——但我本身就是要來賺錢的，就沒有錢。

——所以你得有錢，不然賺不了錢。

……

“我要離開這裡了。”羅伯特教授看了看遠處的港鎮房屋和街道:“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期待某一天，與你再次見面，馬丁。”

羅伯特忽然目光一凝，望向學生身後。

馬丁也緩緩轉過身。

穿著駝色大衣的迪莉婭站在那裡，旁邊顯出刺客形態的獅頭人瑪庫魯。

“讓開，馬丁。”迪莉婭不容置疑地說。

馬丁頭開始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