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摘下了頭盔,望向後院林中佛勞洛斯簡陋的墓碑。在那上面沒有雕刻著墓志銘,也沒有花束相伴。而騎士如此單膝跪下,將右手握成拳放在自己的胸口,隨後又將右手伸向天空。
“弗蘭尼斯之星隕落了啊。”
尤利西斯歎惋著,如此面色凝重。作為與佛勞洛斯相識之人,他或許會感到悲痛,而更多的也是可惜。
“對他的祖國以及教廷都作出了眾多貢獻的他,最終還是被命運背棄了啊。”
他捶胸頓足,將劍立在了墳墓前。
達內爾看向如此表現的尤利西斯,他並未流露出一點的同理心。他只是皺著眉頭,似乎還有一絲憤怒殘留在眉宇當中。
“你是教廷的人吧?”達內爾不自禁地提高了腔調,但在話語結束的尾,他又刻意地將強調壓了下去,“你應該對此知道些什麽吧。對於前來取走我父親性命的阿斯特拉,對於指使這件事的幕後之人——你知道什麽吧?”
“我知道嗎……我本該知道的吧。作為王授的騎士,理應知曉王的想法。但是,面對這墳墓,我卻什麽也不知道——我只是按照命令而動的騎士。”
“但是,面對這些命令,你就沒有一點想法嗎?”
“或許曾有過。但……現在我不敢去想了吧。端坐於至高庭的法王,可是那位終結戰爭,創造和平的英雄啊。而阿斯特拉也是在那場戰爭之中斬殺邪惡的正義的騎士。我……我只是不敢去想。”
尤利西斯臉上流露出懊悔,似乎是在為著同僚無來由地感到自責,在為自己所侍奉的王無來由地感到自責。
達內爾看到他這個樣子,也明白了繼續問下去也是無意義。於是只是歎了口氣。
“那我問你,你也如此問你自己。創造了現在這一切的他們,真的是為正義鬥爭的英雄嗎?”
尤利西斯抿著嘴,他自己也糾結於這個問題,他自己也困擾於這個問題。
伴隨著沉默,他閉上了雙眼。
“我,明白了。”他站起身,雙手握住大劍,如此將閃爍著一絲烏色光澤而定大劍立於前胸——那是騎士立誓的姿態,“我——夜騎士曾經對您說過的吧,曾經對你如此立下誓言了吧——您的家人不會遇到危險。而此時,我違背了我身為騎士所立下的誓約,我未能守護好您的家人。那麽,我便以我此身去承受我所犯下的罪孽。我將化為您最為銳利的‘至深夜之劍’,去用此身將終局挽回,將此身贖罪。”
他將劍尖高指天穹,隨後直插入地面。他睜開眼,流露出惆悵,流露出不安,但是他的身子卻從未傾斜。
“我只能做到這些。我是騎士,是民眾眼中正義化身的騎士。”
威爾看著尤利西斯的立誓,臉上流露出更多的意味。
“嗯……所以,你是打算對你所侍奉的王刀劍相向?我可以把這個看做是叛國之類的嗎?”
“叛國?!”尤利西斯的臉上露出驚色,一瞬間蒼白,但隨後又平複了自己的心,“……不,不是叛國……肆意殺伐的國家並非正義,背棄了人民的國家並非國家。”
“那……”威爾露出了一絲笑容,這樣的笑容是大家都熟悉的,包含壞點子的笑容,“如果支持了這樣的國家的——就是這些你口中的‘人民’呢?”
尤利西斯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的想法很好。但是太過天真、太過理想。故事中幻想的騎士,大概就是你這樣的吧。
國家說到底還是權力的巨獸,而驅動著這樣巨獸的——則是操控著巨獸的人。包含在這樣的巨獸之中的每一個人都無法與其脫離。但是啊,也正如你所說的。這樣肆意殺伐的巨獸並非善類,背棄了人民的巨獸並非我們的國家。這樣的時候,你應該意識到的還有一點。無論是我們名為‘人’的個體,還是名為‘國家’的權力的巨獸,他們都生存在這個世界上,而也就是他們共同構成了更為宏偉壯觀的巨大存在——‘文明’。 “對於文明來說,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每個巨獸也都是一樣的。而那麽什麽是正義、什麽又是人民呢?對文明存續為利的,便是正義;對於文明存續為利的,便是人民。無論是為正義而鬥爭的騎士、還是為了拯救世界的守護者,說到底——都是為了人類和文明的美好而奮鬥的人。所以,對於你所堅定的那份正義,不要帶有猶豫。”
“堅持我所認為的正義嗎……我大概明白了。”
“不過,有件事我還沒問起——你為什麽會回到此地呢?你當時不是說要去找法王說‘月之魔女’一事的嗎?”
木林向尤利西斯問道。
“嗯?確實如此。不過,在我將要離開弗蘭尼斯的邊境城市萊索托時,我遇到了另一位騎士——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見過——蓋德。”
他們確實見過這個騎士。而且對於這個騎士同樣也是印象深刻,畢竟這個騎士就是他們目前行進的目標。
“蓋德他告訴我,月之魔女並未死亡。她重新勾結了惡魔,打算組織我們的神王拯救世界。然後搖了搖手中的鐵球,跟我繼續說,芬雷剛剛來過,說阿斯特拉還沒有回來,他很擔心,像讓我幫忙找找。然後,我就來這裡了。”
“所以是蓋德讓你來這裡的嗎……”
真是巧啊……
木林握緊了拳。
“看來,蓋德仍然被蒙在鼓裡啊。不過,有件事我不太懂——就是他所持的鐵球。”
“?”木林困惑地撓了撓頭,威爾則是歎著氣。
“你不知道嗎?”
木林仍然在疑惑,這樣的信息差他並未聽說過。按照他們的認為,作為王所信任的冠以“夜”的名稱的騎士,不應當不知道關於原始之月的事情。
“不知道。王對於此對我隻字未提,他只是如此讓我前去負責抓捕疑似魔女與巫師之人。然後就是如你所見——我手上已沾滿無辜之人的鮮血。我背離了我所認為的正義,所以也才會如此行動;正因為毫不知情,我才會為我這樣的無知之罪感到悔恨。”
“那個,是原始之月。就是法王一直在尋找的他口中的‘拯救世界之物’。”威爾向尤利西斯說道。
“原始之月嗎……”
尤利西斯陷入了思考。
“嗯?你是知道些什麽嗎?”
威爾看著尤利西斯,臉上也表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不,也不能說是知道什麽。只是——和芬雷在研究的那個儀式聽起來還挺像的樣子。”
“芬雷研究的儀式?”
威爾困惑地問道。
“啊,芬雷也是王授騎士之一,不過他在擔任騎士的同時,也是教廷的學者,也是一位教士。據說在我進入王授騎士團之前,他便成為享譽盛名的教廷的大賢者,被譽為‘滿月’的三賢者之一。”
“等等……”威爾不自禁地把手扶上了臉,似乎是在掩蓋著自己的笑容一般,像是在克制著得知又一重要信息的欣喜,“你說,滿月的賢者?”
眾人似乎也為這樣的信息一驚。
“是啊,芬雷·瓦爾多。被稱為冠以‘滿月’的賢者,同另兩位‘滿月’的賢者一同侍奉著教廷。而在一名滿月的賢者死後,另一名滿月的賢者失蹤,芬雷便成為了教廷唯一的滿月賢者。我之前也曾聽聞過他們分別象征著不同的月的傳說呢……不過沒想到他們也一一隕落了。這時我也才知道,高高掛在天上的月亮也會墜落下來。”
尤利西斯歎息地搖了搖頭,表達著自己的遺憾與惋惜。
“原來如此啊……哼哼。”威爾冷笑了幾聲,這可能確實是他發自肺腑的喜悅,但這兩聲明顯有些陰冷的笑聲讓尤利西斯也為之一顫,“我們接下來要前往弗蘭尼斯與德萊蒙的邊界城市萊索托吧?我們邊走邊說吧,正好路途漫長,這樣權當消遣了。”
“啊,也好……可是,你們要步行嗎?步行的話可是至少要走上大致一個月哦?”
尤利西斯打量了打量威爾他們,並表達出他們沒有其他代行工具的疑惑。這確實是個主要問題,在這樣的時代,交通並不能說是發達。
但是,比較怪的是,騎士團似乎行程總是很快。
“但是你不是很快就過來了嗎,感覺也不過一個晚上。”
威爾看著尤利西斯和他的馬。這人和這馬都沒有裝備著什麽奇怪的東西,也不像是能一晚上跑個好幾百公裡的樣子。
“啊,這個啊……”尤利西斯撓了撓頭,“我現在說應該沒有什麽問題——這就是我要跟你們說的芬雷研究的東西。”
“?”
眾人並不理解,芬雷研究的是儀式,這和騎士跑得快有什麽聯系。難道是跑得快的儀式?哪有人這麽閑。
“算了,邊走邊說吧。通道應該在這附近。”
“通道?”
“就是‘月之鏡’的通道。”
尤利西斯撓著頭,說著大家都不理解的話。
……
“月之鏡,就是芬雷正在研究的東西——啊,倒不如說,那是滿月的賢者所在研究的東西。而芬雷只是在另外兩位遭遇不測之後接替了他們的工作而已。即研究月之鏡的儀式。
“聽他們說,月之鏡可以連接現實與幻想,而製造出裡側之帶。裡側之帶經過了不存在距離的世界的裡側,經過了那純粹的幻想之地,而將表側的兩個點相連。不過因為月之鏡的未完成,所以並不是很穩定就是了。”
尤利西斯牽著馬,走在土路上。他看向著無盡綿延的草原,如此說著。他並沒有騎著馬,大概是因為威爾他們都沒有在其中馬的緣故。他甚至把自己的馬讓給了維奧莉特——大概是因為看她面色很差吧——雖然也是他的同事乾的就是了。
“大概就是連通我們所在的這一面的兩個地點,類似於傳送一般的‘咻’地一下從這裡出現在那裡嗎?”
威爾端著左手,而右手則在自己的左手手臂上跳來跳去,繪聲繪色地理解著月之鏡的運行原理。雖然大家不是很明白,但是看起來他明白了。
“嗯。差不多吧,雖然我也是武家出身,不過,你這樣的理解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而我的理解也就僅限於此了。”
“哇,真是跨時代而極具革命性的技術!連我這個外行人也不禁開始興奮起來了。這可是時空穿梭技術哦?是不需要奇跡之力就能夠使用的傳送技術啊,每個人都可以使用,每個人都能借由這個方法抵達世界各處。這一技術在交通運輸上能起到革命性的作用,甚至可以將整個世界連成一個整體——世界村之類的。啊不,格局打開點,是不是去世界之外也不成問題?”
威爾越說越興奮,手也越伸越高,甚至感覺他現在就可以飛起來衝到世界之外去。
“那,確實挺革命性的。”
在威爾旁邊,木林難得覺得自己真是普通。自己原來的世界是肯定沒有這樣的技術,他如此肯定,這樣的技術,在他或者說他原本的世界的看法來說就是科幻或者魔幻吧。不過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的接受能力也變高了不少,雖然他想象不出了,但他還是默默地感歎道——雖然聽起來挺敷衍的。
“雖然聽起來確實挺不錯的,但是現實是它需要提前布置支端。而且那儀式的支端也不是想象中那麽容易布置的,它通常需要提前數年。而且,月之鏡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副作用和很多限制。不過,聽說它確實原本就是用於運輸。”
“原來如此嗎……德萊蒙的學者確實厲害啊。如果見到他們的話,我勢必會去緊握住他們的雙手,同他們探討未來的吧。啊,真想見到芬雷教授一面。”
威爾伸著手感歎道,看他這個樣子,他似乎是真心的。
“他,是敵人吧?阿斯特拉也是他派過來的。”
木林輕輕地拍了拍威爾的肩膀,似乎也在示意他不要太過沉醉於科技與暢想之中。畢竟現在確實還有更為要緊的事情要辦。
“啊,是啊,他是敵人。”威爾也很快地耷拉下來頭,他確實也在為之而失望著,“為何,人類總是在自相殘殺呢;為何,人們總是在互相攻擊呢;為何,‘敵人’永遠存在……”
威爾的表情明顯是認真的,他確實無法理解,也確實仍在思考這件事情。無論是受到迫害的能力者,還是國家之間的戰爭。人類總是在同胞的屍體上前行。
“真是不明白啊……我們一同立足於這個文明之中,而明明在這最後的關頭,才更需要大家一同跨過困難……”
“是啊。如果能像小孩子的衝突一樣,只要互相說一下,互相理解了的話,又能夠像昨日的好友一般,而不是現在抱著讓對方必死的決心去一同行於前路。”木林也補充道。他所在的原本的世界也並不存在戰爭。至少,他對戰爭沒有什麽印象。對此,他無法產生同理心。
“小孩子一樣的相互解釋啊……”威爾笑了笑,“我們人類文明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啊……”
“?”
“我的意思是,人類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就相互理解啊。如果是這樣的話,幻想——幻夢就根本不會存在……罷了罷了,哈哈哈,及時行樂,及時行樂!”威爾仰起頭,笑了兩聲,或許是在給自己打氣吧,“接下來還要體驗傳送技術呢,帶著這樣不愉快的心情,幹什麽都不痛快。”
卡莉看著威爾,沉默著;而達內爾仍然默不作聲;尤利西斯則是靠了過來,湊到了木林的身邊,對木林悄悄說道:
“原來他還有這樣的一面啊。剛剛他對我說教的時候我還覺得他很清楚當下,很清楚人類。”
“正是因為清楚,所以才會陷入這樣的迷茫吧。正因為明白,正因為知曉,所以才會更加確認自己的無知。但,毫無疑問,他是希望去拯救這個世界,拯救這個文明的。成為引導者或許也正是因此吧,因為想要去尋找困擾他的答案,因為想要去解決內心中的疑惑。”
“是嗎。看來,英雄也不是這麽好當的啊。”尤利西斯牽著馬,來到了前面,然後便拐向了草原裡一處肆意散亂著巨石的地方,“到了。大概就是這裡。”
“到了嗎!”威爾露出了驚喜的表情,然後以此前從未有過的迅猛速度跑到了尤利西斯的旁邊,“在哪兒?在哪兒?”
他朝著巨石堆四處打量著,不過除了草就是形態不一的各種巨石,沒有看出別的什麽奇怪的。
“草。怎麽都是草,除了草就是石頭”
威爾看著眼前一片一片的綠,失望再次攀上了自己的臉。
“請不要著急。因為是月之鏡,肯定還是需要月亮的。我們可以在這裡休息休息,等到晚上再出發。”
“要等到晚上嗎!”
威爾更加的失望,甚至連語氣也開始泄起了氣。
“也就是我們要在這裡乾坐一整天嗎?蓋德怎麽辦,他可是還在前進啊。”
木林也略有不滿的抱怨了出來,他現在可太想再次看到蓋德,然後狠狠地將他打趴下。
“所以我說不要著急嘛。萊索托現在可不是說走就讓你走的城市。”
“?”
“至於原因的話,到那之後你們便會知道。還有……”尤利西斯頓了頓,似乎是在擔憂著什麽,或是在顧忌什麽,“如果,晚上我發瘋了,請把我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