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一回到家,便從房間裡拖出一張洗的發白的布墊鋪在庭院裡,又讓老仆從書房取出之前仍未讀完的書卷,隨後便坐在院中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讀起了書。
他看得正入迷,忽然聽見耳邊傳來了看門人急促的腳步聲。
晏子放下書卷,問道:“怎麽了?’
看門人回道:“晏子,那個什麽
他說了一半,總覺得這事兒有些難以啟齒。
晏子笑著端起身旁的陶杯飲了口水,問道:“你今日這是怎麽了?這可不像你的性格呀往日裡你說話不都是直來直去的嗎?’
看門人無奈的笑了笑,俯下身子在晏子耳邊念叨了幾句。
晏子先是眉頭一皺,隨即哭笑不得道:“難道臨淄的國人都以為我晏嬰是個貪圖美色的人嗎?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麽我都這麽一大把年紀了,還有女子來私奔呢?’
看門人笑了笑:“當然不是。您可是百姓交口稱讚的君子,她許是仰慕您的品行與才學吧2
晏子想了想,自嘲似的笑道:“女子們總是喜歡相貌俊美、身材高大、力能挽弓、精力旺盛又有品德才學的年輕君子。
我晏嬰雖然勉強可以竊取品德才學這一項,但畢竟年紀也這麽大了。現在依然有女子來私奔,這是不合情理的。
我看啊,這裡面肯定有什麽緣故,你去帶她來見我吧。”
看門人領了命令,於是便走回去打開宅門,
沒過一會兒,便領著女子來到了晏子的面前。
她一進門,晏子便抬眼觀望了一陣,嘴裡念叨著:“奇怪啊!看她的神色,眼眶發紅,微微浮腫,情緒低落,這分明是在煩惱著什麽啊。’
於是,等到女子來到他的身邊,晏子便直接開口問道:“你為什麽如此憂愁呢?”
女子聞言,先是一驚,隨後才謙卑的向晏子施禮,之後才回復道。
“國君在槐樹旁掛了一道敕令,衝撞它的人一律判刑,毀壞它的人一律處死。
妾的父親沒出息,沒有聽說有這道敕令,晚上喝醉酒後衝撞了它,官吏於是便將他逮捕馬上就要懲處他了。
妾曾聽說過,英明的君主君臨天下製訂法令,從來就不減少俸祿,不增加刑罰,也不因為私憤而損害公法,不因為禽獸而傷害民眾,不因為草木而傷害禽獸,不因為野草而傷害禾苗。然而現在,國君卻打算因為一株樹木的緣故而殺掉妾的父親,使妾成為孤身女子。
這樣的敕令已經在百姓中傳開,並且成為一國之法了。
盡管如此,妾還是聽說過,勇武之士是不會憑著人多勢強而欺凌孤弱的,明惠之君是不會背離正確的事理而隨便按自己的意願行事的。
如今國君既然已向百姓發出了敕令,倘若這道敕令真地可以為國立法,並且對後世也增添好處,那麽妾的父親縱然一死也是應該的,妾給他收屍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事實上,現在的敕令並不是這樣的。
而是因為一株樹木的緣故,就要懲處妾的父親。
所以妾擔心這樣做,將會使明察的官吏執法的威信受到傷害,也會使英明的君主處事的聲名受到損毀。
鄰國要是聽說出了這種事,都會認為我們的國君愛護的是樹,輕賤的是人,這樣一來,必然讓他們輕視齊國。
您是有大智慧的賢德君子,希望您能明察妾的話,公正的裁斷妾父犯禁這件事。
晏子初時還只是覺得齊侯處事不公,可他聽完了這女子的話,又不免驚奇。
他立刻起身道:“國君的行為的確是太過分了!請你放心,我一定會在國君面前替你說話。
語罷,晏子立刻衝著看門人喊道:“快!給我備車,我要立馬去公宮面見國君。”
“遵命!”
女子聞言,驚喜之情溢於言表,她跪伏在地,大聲感念著晏子的恩德
“國人都稱頌您是齊國不可多得的君子,這種時候,大概也就只有您這樣的君子,願意替妾的父親說話了吧?‘
晏子聞言,只是笑著感歎道:“何必謝我呢?這都是你自己爭取來的啊!
為了拯救自己的父親,不惜汙損自己的清白名聲,來向我這個即將入土的老家夥表達愛慕
明明是這麽有才學的女子,說出的話語都是那麽的飽含道理。
你有這樣的智慧與勇氣,別說我晏嬰會幫助你了,就算是國子和高子他們聽到你的話,也會願意去幫助你的。
女子聽到這裡,臉頰飄上一抹緋紅。
她欲言又止,最後卻還是鼓足了勇氣,將一直想說的話傾訴了出來。
“晏子,我....這些話,其實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是.....是一位君子教我說的。
“喔?’
晏子聞言,好奇道:“想不到我國竟然還有這樣有才學的賢人嗎?”
隨後,他又自責的歎了口氣:“我晏嬰輔佐國君處理政事,理應為他推舉賢人,幫助國君匡正行為。
然而現在,臨淄城中有這樣的賢德君子,可我卻不能知曉他的姓名,這實在是我的罪過啊
我有一個請求,不知道等我從公宮回來之後,你願意帶我去見一見你口中的那位君子嗎?
女子聞言,高興的連連點頭。
“當然願意。’
她正苦於不知道該如何報答宰予呢,現在晏子主動提出要去見他,她心中自然百般歡喜。對於有才學的君子來說,有什麽能比得到晏子的賞識更好的報答呢?
而且聽晏子的意思,好像還準備向國君推舉宰予做官,這就再好不過了!
她連忙說道:“那位君子擔心您會怪罪我用私奔的理由來見您,所以對我說,一會兒如果您發怒,就把責任全部推到他的身上。
可我雖然是個粗鄙的女子,識不得許多字,也未曾讀過多少書,但至少懂得些知恩圖報的道理,因此一直不肯答應。
那位君子見我不答應,於是就一直等在您的家門之外。
打算過一會兒見到您發怒,就親自過來向您致歉。
您要是想要見他的話,現在出門一定能遇上他。’
晏子聞言,更是欣慰點頭:“我之前還對他的品德略有懷疑,現在聽你這麽一說,倒是我晏嬰小人了。
你口中的這位君子,對民眾有憐憫之心,明白與人相處的禮儀,然而又能多行權變之法。現在天下人口中的賢才,能做到這三點中的一點,就已經能夠得到許多稱讚了。
現在他三點都具備,我晏嬰去敬仰他都來不及呢,我又怎麽敢去責怪他呢?
請你務必帶我去見一見他。’
女子點了點頭,便引領著晏子走出了他的小宅院
剛出門,女子便望見了站在門前不遠處正和子貢爭論的宰予
她低下頭,紅著臉給晏子指出了人,隨後小聲道:“晏子,那位穿白色深衣,相貌英武不凡,身形偉岸高大,談吐禮數得體,笑容溫和明媚,性格剛毅溫柔的,就是我所說的那位君子了。
晏子聽著女子口中蹦出來的這一連串形容詞,被她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真是什麽好詞都讓他佔了啊!
你這麽說,老朽怎麽知道是哪一個呀?
他問了句:“對了,先前忘記問了,該怎麽稱呼你?你的父親又叫什麽名字?’
女子聞言,一陣猶豫,她咬著唇,似乎有些難以開口。
晏子問道:“是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嗎?’
女子想了想父親,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我的身世有些複雜。我的母親是田氏的侍妾,而她的祖上來自燕國,所以您可以稱呼妾為燕媯,而我的父親和我求您去救的那個父親,其實
“好了,我知道了。
晏子歎了口氣,抬手示意燕媯不必再說了,他已經明白了。
這女孩兒的母親是田氏的侍妾,而看她這個糾結的模樣,她母親多半是不受寵的。
當今田氏家主田無宇的嫡長子田常有個特別的愛好,他自從成年以來,便在全國各地尋覓身高七尺以上的女子,遇到合適的便直接娶進門,
因此他前前後後娶了得有一百多位妻妾,照顧不過來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如果田常只是娶妻多,頂多說他是個貪戀美色的人,可偏偏他又不是這樣的人。他之所以娶這麽多,完全是別有用心。
因為田常雖然喜好娶老婆,但與此同時又喜好招攬門客。
而且,他安排給門客的住處與他的後宅相距也不遠,最令人佩服的,他居然從來不禁止賓客出入他的後宅,而且對於門客和侍妾們私下裡的小動作置若罔聞。
因此,田常雖然‘工作’熱情一般般,但他的兒子和女兒卻異常的多。
不用想都知道,這肯定都是門客和侍妾們‘共同努力’的成果。
田常這麽做,當然不是有什麽特殊的興趣愛好,而是為了鞏固自己在田氏的地位,也是為了收攏人心。
俗話說,人多力量大,人丁興旺,子孫後代多,那他在家族裡說話就有分量,田氏家主第一順位繼承人的位置就不會被動搖。
而門客們自己也知道對田常有愧,況且人家還幫著養兒女,田常的地位如果被動搖,他們的子嗣也會跟著遭殃。
所以田常手下的門客,都異常的忠誠,各個都可以豁出命去捍衛田常的利益。
而田常挑選的姬妾又都是身材高挑、容貌美麗的女子,所以他的後代大多也身材高大,田氏的教育又一向很好,所以他後代裡也湧現出很多人才。
對於這種局面,田常的心倒也挺大的,反正都是氏田嘛,管他誰的種呢,只要氏田就當是我的勞動成果了。
反正他選繼承人時,也是從嫡子中挑選,侍妾們的生的庶子,就用來輔佐他吧。
而燕媯之所以對她的父親難以啟齒,多半就是因為她的父親本是田氏的一個門客。
貧寒的門客與不受寵的侍妾,在田常無比開放的管理模式下,突然擦除點愛情的火花,倒也不難理解。
晏子歎了口氣,杵著木杖一步一步向前走到了宰予和子貢的面前。
還未等接近,便聽見了二人的嘀咕聲。
“子我,你這招可太損了。你就不怕晏子回頭責罵你嗎?’
“晏子責罵怎麽了?讓他老人家罵兩句又不會少塊肉。再說了,從前夫子罵我罵的還少嗎?又沒讓你挨罵,你急個什麽勁?’
晏子聽了,忽的提起拐杖敲了敲地,宰予和子貢把頭一低,這才注意到這位身材不足六尺的老人。
二人急忙行禮道:“晏子。’
晏子望了他倆一眼,故意裝作一副生氣的語氣:“你們兩個,誰是那個出主意的人啊?”宰予正想開口,誰知子貢搶在他的前頭率先請罪道。
“晏子,是我,要罵你就罵我吧!’
宰予聽了,連忙上前一步:“晏子,您別聽他胡說。這是我出的餿主意,您要怪,就怪罪我吧。”
晏子瞥了-一眼他倆身邊的趙毋恤和公輸班,忽的換上-一副笑臉,向他們問道。
“你們兩個小孩子看起來這麽聰明,想必一定知道是他們兩個誰說的是真話吧?’
趙毋恤和公輸班互視一眼,他們都有些猶豫。
晏子見狀,咳嗽了一聲道:“我聽說,小小年紀不講信義的話,長大了可是會受到上天的懲罰的。’
倆個小孩子眨了眨眼,望著宰予和子貢看了半天。
公輸班伸出手指正要指認,可到了最後,還是沒能下定決心,竟然直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夫子待我這麽好,我不能指認夫子。
趙毋恤趕忙將手裡剩下的一顆梨塞進了他的手裡:“班,你別哭。”
晏子見狀,小老頭笑著問道:“那麽誰是你們的夫子啊?’
二人下意識的伸手指向宰予:“他!’
宰予摸了摸臉,嘴裡念叨著:“我可真是帶了兩個聰明學生啊!’
不過他倒也沒有推辭,反正他一早就準備好了挨罵來著。
他應道:“晏子,話的確是我教她說的,您如果心中有怨的話,就請懲戒我吧。”晏子見了,只是連連笑著,他正想要說些什麽,門仆卻已經駕著馬車來了。
“晏子,走吧。’
晏子於是只能長話短說,他衝著宰予道:“我本以為今天只是見到了一位君子,沒想到實際上是遇見了兩位大君子還有兩位小君子啊!
您和您的朋友如果不介意的話,等到我從公宮救下那位淑女的父親後,再去找你們詳談吧。
請問您的住處在哪裡?方不方便讓我登門拜訪呀?”
宰予聞言,受寵若驚道:“怎麽敢讓您登門拜訪呢?您如果想要見我們,我們這些晚輩才應該去拜訪您啊!’
晏子聞言,笑著點頭道:“好!這可是你說的。”
他看了眼天色,說道:“等我從公宮回來,估計得等到過午了。下午,我在府上恭候您的拜訪。”
語罷,晏子便向他們施了禮,隨後在仆人的攙扶下登上馬車離開了。
而宰予,他的腦子還有點發懵。
晏子沒生氣?
子貢則頗為汗顏的抹了把脖子上的汗珠:“我們恐怕把晏子他老人家的氣量想的太小了啊
不過也真沒想到,他居然對於這種登門求見的方式毫不在乎。
這種事,大概也就能在民風開放的齊國才會被接受吧?’
他正感歎著呢,突然,原本在遠處觀望著他們的燕媯忽然紅著臉跑了過來,隨後將手中的香帕塞進了宰予的手中,然後便扭頭跑開了。
宰予還在愣神呢。
一旁原本還在嚎啕大哭的公輸班,突然鬼靈精似的從他的手中抽出方帕。
“唉!班小子,你幹什麽呢?!’
宰予正想搶回來,誰知道公輸班拔腿就跑。
他一邊跑還一邊打開方帕,看著上面繡出的文字,大聲的喊道:“夫子!我幫你看了,這個姐姐叫燕媯,是田氏的女兒,齊國的田氏!”
“你小子給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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