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繁星升起。
帝丘,公宮東寢。
衛侯端坐席上,手掌銅鏡,他望著鏡面中映襯出的憔悴面容,忍不住歎息。
“正值壯年,奈何早生華發。國家多難,寡人心中何安?”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殿外傳來陣陣金玉碰撞之音,緊接著,他終於見到了那張讓他終日記掛、不能忘懷的絕美面容。
女子挪著小步來到他的面前,施禮拜見道:“小童南子,拜見國君。”
衛侯心中的煩惱一掃而空,他笑著用手打著節拍,自顧自的唱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後相遇,適我願兮。”
(野草蔓蔓連成片,草上露珠亮閃閃。有位美女路上走,眉清目秀美又豔。不期而遇真正巧,正好滿足我心願)
南子聽到衛侯吟詩,嗔怪一聲道:“您方才不還愁眉不展的嗎?怎麽這麽快就變了臉了?”
衛侯可不管那麽多,他大笑著繼續唱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後相遇,與子偕臧。”
(野草蔓蔓連成片,草上露珠大又圓。有位美女路上走,眉清目秀美容顏。不期而遇真正巧,與她幽會兩心歡)
“有美人常伴,縱有千般憂思,又能奈我何啊?哈哈哈……”
南子來到衛侯身邊侍坐,為他斟滿一杯水酒。
“您身為一國之君,當為萬民表率,又怎麽能一味沉溺於聲色呢?
小童雖是個婦人,不懂得君子的處世治國之道。
但我近來卻常常聽見市集中的婦人們聚集歌唱,曲調幽怨淒涼。
想必國中是將要發生什麽大事了吧?”
衛侯聞言先是一愣,旋即問道:“婦人們唱什麽了?”
南子回憶著聽到的曲調,唇齒輕啟,婉轉歌唱。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我的丈夫真威猛,真是邦國的英雄。我的丈夫執長殳,做了君王的先鋒。
自從丈夫東行後,頭髮散亂像飛蓬。膏脂哪樣還缺少?為誰修飾我顏容!
天要下雨就下雨,卻出太陽亮燦燦。一心想著我丈夫,想得頭痛也心甘。
哪兒去找忘憂草?人說這草長在樹陰面。一心想著我丈夫,使我傷心病懨懨)
南子唱罷,又開口規勸道:“我雖是衛國的夫人,但說到底也是別人的妻。婦人們思念丈夫的心情,我又怎能不感同身受呢?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誰觸怒了您,使得您將要征調軍隊,勞役婦人們的丈夫,乃至於賭上他們的性命,也要不惜一切的去討伐他們呢?”
衛侯聞言,苦笑一聲道:“如果婦人們是擔心打仗的話,那她們現在可以不必擔心了。
齊國伐魯,高張兵敗被俘,國夏引軍退兵,現在晉國的軍隊也在范鞅、趙鞅、中行寅的率領進入夷儀駐防。
這個情況,寡人就算是有心要打,也沒有那個能力了。”
南子聞言,好奇的詢問道:“小童本是婦人,不懂兵事軍爭,您可以同我講一講其中的關聯嗎?”
衛侯端起酒爵一飲而盡,回道:“罷了,反正現在也沒什麽事。既然夫人想聽,那我就趁著膳夫準備餐食的時間,給你說上一說吧。”
衛侯將他密謀與齊侯反晉的前因後果一股腦的交代給了南子。
南子一邊聽著,一邊替衛侯再度斟滿酒杯。
“這麽說來,您受了這麽多的氣,
其實心底裡是不想與晉人再次結盟的?”“不想又能怎麽樣呢?”
衛侯無奈道:“蘧夫子和叔父他們之前就一直勸告我,說衛國是個小國,如果貿然卷入齊晉之間只會自取滅亡。
但我能夠繼續在衛國延續祖宗的祭祀,保持國君的地位,這都是仰仗昔日齊侯的幫助。
齊侯於我有恩,而晉人又一再欺壓我國,甚至於跟在晉人後面轉悠的魯賊陽虎也敢騎在我等衛人的腦袋上,視我國的家國顏面於無物。
這口氣我一忍再忍,本想著趁這一次齊國攻魯的機會,將憋在心中多年的惡氣如數奉還。
誰能想到齊國居然會在大野澤之戰中一敗塗地,甚至於齊上卿高張都落水被俘。
欸……高張再怎麽說也是齊國的宿將,怎麽就能被一個名聲不顯的菟裘大夫給擊敗了呢?”
南子聽到這裡,婉言勸說著。
“晉人無道,於您無禮,這是天下人都了解的。
不止您討厭晉人,小童也是如此。晉范鞅扣押我父母之國的使臣,使得他兩年不得歸鄉。
然而宋國卻因為畏懼晉國強大的實力,連半點抗拒的言論都不敢發出。
您想要與齊侯一同反對晉國,這是天下大義之所在。
但如今國人不能與您上下一心,所以婦人們才會哀怨您征調他們的丈夫作戰。
從這一點來看,您現在選擇采納蘧夫子他們的建議,與晉人重新結盟,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小童聽說:上下一心,君臣同志,然後可與之共守社稷。
現在衛國上下不能一心,君臣的意志也沒有統一,這種時候外出作戰,得到的只有失敗。
您現在不僅避免了失敗,還保全了婦人們的丈夫,讓他們得以闔家歡喜。
碰上了這種好事,您不高興也便罷了,為何還要愁眉不展呢?”
衛侯聞言驚異道:“上下一心,君臣同志,然後可與之共守社稷?
唉呀,寡人雖一直都知道你是位通詩知樂的奇女子,但沒想到你居然還懂得治國的道理啊!”
南子聞言輕笑著回道:“這可不是我的言論。”
衛侯問道:“不是你的言論,那是哪位君子的高見呢?”
南子嗔怪道:“這正是您所認為的,那位名聲不顯的魯國菟裘大夫的言論啊!
他所著下的書籍如今暢銷於帝丘的東西兩市,就連我這個不喜歡讀書的小女子都看過他的幾本著作。
您身為衛國的君王,衛國的百姓都要仰仗著您來生存,您怎麽能不重視這種賢德君子的學說呢?”
衛侯聞言尷尬的笑了兩聲:“唉呀呀……原來這位菟裘大夫竟是如此賢能的士人君子,如此看來,齊國的高子敗給他,倒也不算輸的冤枉。”
說到這裡,衛侯又有些好奇:“只是不知道這位菟裘大夫都有哪些著作,夫人能否推薦幾本與我看看?”
南子回憶著她看過的那些作品,有些為難的開口道。
“菟裘宰子著作極多,其中有關於用兵的專作《尉繚子》《三十六計》,關於天文歷法的《太初歷》,教孺童識字的《爾雅》等等。
這些書我都遣人買來了,只不過我對那些都不太感興趣,所以只是粗略翻了幾下便扔在一旁。
宰子的專著中,唯有談論山川精怪的《山海經》和歌詠世間百態的《菟裘詩集》是我看得最多的。
其中的《菟裘詩集》小童願將其奉為詩中佳品,改日可以拿來與您賞鑒。”
衛侯一聽到這裡哈哈大笑道:“我本以為這位菟裘宰子只是個治學統兵的大家,沒想到他居然涉獵的范圍居然如此廣泛。
既然夫人如此喜歡《菟裘詩集》,那也不必改日了。你現在便與我說說其中的內容吧,夫人最喜歡其中的哪一篇內容呀?”
南子聽到衛侯與她談論《菟裘詩集》,頓時就打開了話匣子,說起其中內容滔滔不絕。
“宰子的詩中,我最喜歡其中的一首《孺子歌》,可以拿出來與您詠唱一二。”
衛侯聽到這裡,立馬命令左右道:“快!傳樂師過來,與夫人伴奏!”
沒一會兒,幾名樂師便帶著琴瑟來到殿內布置。
動聽的樂聲自東寢傳出,南子合著樂聲一邊歌唱一邊翩翩起舞。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清斯濯纓兮,歸萬民所譽。
濁斯濯足兮,受眾生白目。
清濁不辨兮,當何以自處?”
衛侯反覆品味著這首曲目,總覺得其中似乎蘊藏著某些意味難明的感情。
他忍不住問道:“菟裘宰子作此詩,到底是想表達些什麽呢?”
南子還歸衛侯身邊,慢聲回道:“若是按書上所說,這首詩是宰子見到濟水與汶水交匯時所作。
他看見濟水色濁,汶水色清,兩者不能融合,所以宰子睹物傷情有感而發。”
衛侯點頭道:“我大致也能猜出當時的情形,只不過寡人是在想,宰子為何會睹物傷情呢?他傷的大概又是什麽樣的情呢?”
南子笑盈盈的回了句:“或許是宰子遇見了哪位心上人,但心上人卻無意於他,所以悲傷之下,做了這首情詩吧。”
衛侯聞言搖頭道:“夫人的意見我不能讚同。若是按照你口中所說,宰子當為博古通今的仁人君子,這樣的人又怎麽會困擾於男女之情呢?
我看他多半是志向無法伸展,所以才做了此詩作為寄托吧。”
南子聽了,心裡立馬蹦出了一百個不樂意。
“宰子出身寒微,年紀輕輕便躍居魯國大夫之職,他從軍東破莒國,北抗齊軍,又有跟隨魯國上卿出使晉國的經歷,這般偉丈夫,怎麽能說是志向沒有得到伸展呢?
正是因為他的志向得到了伸展,然而卻在男女之情上遭遇挫折,所以才有了這樣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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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孺子歌》裡那兩句,‘歸萬民所譽’‘受眾生白目’,這是何等的決心?
這便說明了宰子並不在意外人的看法,哪怕清濁不辨,也只是希望自己有個歸處。
按照這個思路去猜想,宰子所鍾愛的女子,恐怕與他身份差距巨大,女子不忍耽誤他的前程,所以才斷然拒絕了宰子。
宰子此時見到濟水與汶水交匯,卻始終不得相融,因此睹物思人不禁落淚,這才有了這首《孺子歌》。
您不能解讀其中含義,還將他視作世俗中追名逐利的小人,這便是您的不對了。”
南子說完,便扭過頭去,氣的滿臉通紅,說什麽也不想理衛侯了。
衛侯見到夫人生氣,趕忙好聲好氣的哄著。
“寡人不通詩書,也沒有讀過宰子的著作,自然不如夫人你這般了解宰子的為人。如果有什麽說錯的地方,還望夫人多多諒解。”
南子見到衛侯認錯態度良好,這才不再與他計較了。
衛侯看見南子消了氣,這才哈哈笑著,不顧君臣之儀,竟然親手為她斟了杯酒。
“來來來,夫人同我共飲。”
一杯水酒下肚,南子塗著膏脂的唇又明豔了幾分,白皙的臉上也顯出半點酒暈。
衛侯笑著又問道:“方才夫人提起宰子,對他的生平可謂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難道宰子還將他的生平經歷也記述在書裡了嗎?”
若是一般丈夫問妻子這種話,那多半是吃醋了。
但如果換在衛侯和南子這裡,則是司空見慣。
因為二人的感情關系,的確可以用柏拉圖式愛情來形容。
衛侯夫婦感情十分要好,但與此同時,二人又突出一個各玩各的,有時候又能三不五時的玩到一起去。
南子是宋國的公主,她出嫁前就和宋國的美男子宋公子朝產生了感情,婚後也與他藕斷絲連。
而衛侯得知了這件事以後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請務必帶我一起玩!
第二反應是——如果你們覺得不公平的話,我還可以帶上彌子瑕,咱們四個人一起玩!
正是因為衛侯一向開放的態度,所以南子對衛侯也並沒有想隱瞞什麽。
她直接回答道:“不知道您是否聽說過一種名為報紙的東西。”
衛侯聞言搖頭:“紙我倒是知道,好像是從魯國傳出的新奇事物。報紙,我還未曾聽說過。”
南子道:“報紙就是在紙上刊登的,用於刊載近期消息的一眾東西。
現在魯國境內就發行了每隔半月發行一次的《仁報》,還有一個月發行一次的《菟裘月報》。
因為報紙上會刊登最近天下局勢的變化,所以去往魯國的商旅都會購買報紙來判斷最近商品行情的漲跌。
而他們回國後,又會將這些報紙交流給其他商旅。
小童之所以能如此了解宰子的事跡,就是因為我從帝丘商旅的手中收集到了自發行以來的每一期《仁報》與《菟裘月報》。
小童不止了解宰子,還從報紙上知道了許多魯國卿大夫的名號。
甚至於宰子封地菟裘的官吏,我也能夠一一叫出他們的姓氏職務。
宰子之下,還有邑宰冉求、邑司寇高柴等人……
只是可惜因為戰事,最近兩期的報紙還沒有被商旅從魯國帶回,要不然我又何至於要從您的口中才能得知菟裘宰子戰勝齊國的事跡呢?”
南子說到這裡,衛侯突然舉起手指豎在唇間,示意她不要說話。
南子剛開始還不明白為什麽,可靜下來之後,她突然聽見牆外響起一陣馬車叮叮當當的搖鈴聲。
二人正屏息聆聽著馬車鈴聲,可突然,搖鈴聲猛地一頓。
在沉寂了一會兒後, 鈴聲又驟然響起,旋即悠悠遠去。
衛侯壓低嗓音笑著問道:“你猜方才經過的是哪位大夫?”
南子聞言俏皮的眨了眨眼:“一定是蘧伯玉!”
衛侯聞言,疑惑的問道:“我國的大夫那麽多,你為什麽說一定是蘧伯玉呢?”
南子回道:“按照禮儀,臣下經過國君官殿大門時,必須下馬行禮,然後再牽著馬走過去,或者將手放在馬車橫杆上,以表達對國君的敬意和尊重。
小童聽說,真誠的忠臣和孝子,不僅會在大庭廣眾恪守禮節,在無人知曉的暗處也不會違背禮節。
蘧伯玉是衛國的賢德君子,做任何事情都一絲不苟。
所以即使夜晚經過宮門,他也不會違背禮節,因此我才敢肯定是他。”
衛侯聞言,調笑道:“那如果不是蘧伯玉呢?”
南子聽了,立刻向衛侯拜道:“那我就只能祝賀您了。”
衛侯疑惑道:“為什麽祝賀我呢?”
南子笑著回道:“小童一直認為衛國只有蘧伯玉這麽一位君子,而如果來人不是蘧伯玉的話,那就說明衛國又多出了一位君子。
您身為衛國的國君,有了兩位君子來輔左您,小童又怎麽敢不為您感到高興呢?”
衛侯聞言大笑著回道:“夫人說得對啊!來人,快去幫我去看看,剛剛過去的是不是蘧夫子。唉呀,也不知道我有沒有坐擁兩位君子輔左的好運氣啊!”
題外話
凡是偉大的,必是叛逆的。
作者如是,讀者亦如是。
——節選自《宰予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