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貢打開竹簡,開始大聲誦讀。
“子貢問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
宰予在一旁聽著子貢的朗誦,還不時的提出一些意見。
“再多來點感情,你念得這麽平,一會兒又該睡著了。”
宰予敢提意見,子貢也是真敢聽。
為了能挺到上課,他是真拚了。
子貢清了清嗓子,繼續誦讀,語調抑揚頓挫,聲音鏗鏘有力。
“夫為仁者,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此誠非君子之所為也!”
“好好好!”宰予一邊鼓掌一邊鼓勵道:“繼續念,保持下去,最好能全篇背誦。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幫你打盆涼水,一會兒洗把臉清醒一下!”
說完,宰予便離開座位,抄起庭院水缸裡的葫蘆瓢,從學社的後門溜了出去。
他從後門繞到正門,惦著腳尖向西邊的石橋眺望,陽虎如果要來拜見夫子,必定會走這座石橋。
但他張望了半天,卻仍然沒有看見陽虎的身影,橋上隻擠滿了忙碌的曲阜百姓。
偶爾能看見幾個戴冠帽配玉玨的,還是急著來上課的孔門弟子。
難道陽虎反悔了?
不能吧?
宰予心不在焉的走到河邊撈了一瓢河水,再回到學社中坐下,將裝滿水的葫蘆瓢遞到了子貢的面前。
他心神不寧的說了句:“來,喝水。”
他渾然忘了自己這瓢水原本是打算給子貢洗臉的。
子貢的腦子此時也變成了一團漿糊,因此竟然沒有質疑,反而聽話的痛飲一大口。
可這水剛倒進嘴裡,子貢便發覺不對勁。
他拿胳膊肘捅了捅走神的宰予:“子我,你這水是從哪兒打來的?”
宰予隨口應道:“還能是從哪裡打來的?當然是從水缸裡打來的啊!”
“不對吧?”子貢皺著眉頭,舌頭微微一卷,從嘴裡吐出一隻蝦米:“那這蝦是怎麽回事?”
“唉?”宰予一愣:“夫子在水缸裡養蝦了?”
“這筆帳回頭再和你算!”
子貢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轉過頭又開始念誦起竹簡:“子曰……”
太陽漸漸升起,來到學社的孔門弟子也越來越多,可唯獨不見有人來通報陽虎拜訪,宰予心中焦躁難耐。
陽虎怎麽還沒來?
不出意外的話,陽虎應該是出意外了吧?
學生們陸續到齊,孔子也拿著一卷竹簡從房中走出,一邊閱讀典籍一邊耐心的等待著。
弟子們則紛紛開始溫書,自覺地開始晨讀,而在一片晨讀聲中,當屬子貢的聲音最為響亮。
此時的子貢,感覺自己已經進入了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他的耳中聽不見任何聲音,他的眼中看不見其他事物,他的心中只有面前這份竹簡!
孔子看見弟子如此用功,自然也是老懷大慰。
他閉上眼睛,捋著胡須連連點頭,似乎在享受弟子們的晨讀聲。
忽然,學社的看門人慌裡慌張的跑了進來,他繞過弟子們的座位來到孔子身邊低聲說道:“夫子,陽虎求見。”
看門人的聲音雖小,但還是躲不過坐在第一排的宰予的耳朵。
心中的喜悅之情油然而生,嘴角掩不住的笑意逼得宰予只能端起竹簡,以便把臉藏在後面。
孔子緩緩睜開眼睛,無奈的歎了口氣。
“唉,他怎麽又來了?你去告訴他,就說我不在。”
看門人俯身道:“可陽虎說,我國小宗伯的職務非您莫屬,他今天非得請您出山不可。”
“小宗伯?”
這三個字落在孔子的耳邊,猶如驚雷炸響。
魯國的官職承襲自周禮。
小宗伯作為大宗伯的副手,雖然地位沒有大宗伯那般顯赫,但它主管的范圍卻十分契合孔子的心意。
小宗伯的職權不僅包括祭祀魯國先君宗廟與社稷壇,還要根據時節的變化分別祭祀五帝等先賢,望祀魯國境內的名山大川、日月星辰,以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天下太平。
除此之外,還兼管五禮,即吉禮、凶禮、軍禮、賓禮、嘉禮,當百官乃至於國君逾越禮法時,小宗伯也有提出諫言並糾察他們的權力。
魯國公室的車馬衣服等日常用度,國君對於臣子的私人賞賜也必須由小宗伯確認後才能真正發放。
而授予孔子小宗伯官職的意義還不止於此,春秋中原各國的官職大多與爵位綁定。
根據《周禮》規定,小宗伯由兩位中大夫擔任。
也就是說,孔子一旦成為小宗伯,便立刻會被授予中大夫的爵位,以及與中大夫地位相匹配的封地。
實現志向的可能性與接受官職的巨大利益近在眼前,孔子陷入了沉默。
接受官職,等於幫助陽虎,這就是不義。
不接受官職,就會失去這個機會,但也保全了德行。
“唉……”
孔子長歎一聲,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取舍。
孔子的歎息聲打斷了弟子們的晨讀,所有人都望向孔子,不知道夫子究竟為何歎息。
一片寂靜中,子貢的聲音如同楚莊王后院的那隻大鵬鳥,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子我問曰:如果按照您的說法,只要能為百姓謀福祉,哪怕犧牲掉自己的名聲也是可以的嗎?!”
孔子半張著嘴望向子貢,驚訝於他竟然會在一片寂靜中放聲晨讀。
在孔子的印象裡,子貢是個知禮守節的好孩子,這種事反倒像是宰予那小子會做的。
但為何子貢今日會一反常態呢?
孔子忽然想到了什麽,再聯系到子貢的晨讀內容,以及昨日師徒幾人的對話,孔子禁不住和藹的笑了出來。
你們啊!可真是良苦用心啊!
子貢震聲道:“只顧及自己的名聲,而棄百姓於不顧,這種做法,難道是仁人君子所應該讚同的嗎?”
子貢一聲念完,全場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孔子緩緩站起身,對著看門人朗聲道:“說的對啊!棄百姓於不顧,難道就可以保全德行了嗎?
你去回復陽虎,我將要去出仕了。
至於那些想要攻訐我的人,你們,也可以來攻訐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