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裘城邊,用數塊木板搭建的簡易渡口旁,大翼停船靠岸。
宰予和子貢腳踩黃土仰望青天,忍不住感歎:“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啊!”
他們的身後,是公輸班、趙毋恤和乾將莫邪。
至於田恆答應他的那幾十戶匠人,因為人數太多,需要協調解決的事情也很多,所以就沒有隨他們一同乘坐大翼歸來。
如果事情般的順利,再過一個月,這幾十戶鐵匠就能到位。
如果不順利的話,三個月也差不多該搞定了。
在鐵匠們還沒有到位的這段時間裡,宰予打算先讓乾將莫邪從菟裘的民戶中挑選些聰明伶俐的,小規模的試驗煉鐵工藝。
就算初期煉出的鐵質量不佳也沒事,反正菟裘的鐵大部分都要用於製作農具,對材質的要求沒有那麽高。
做完了農具,剩下的鐵則主要用來製作防具。
防具嘛,能擋一刀就救了老命了,用的鐵脆點也不礙事。
再說了,就目前菟裘的守備力量,連皮甲都只能湊出五十套,還有工夫嫌棄鐵甲質量不好嗎?
至於那些用來製作兵器的精鐵、精鋼,就等到乾將他們把現有的冶鐵工藝搞明白了,再用灌鋼法慢慢摸索吧。
等他們把路數摸透了,齊國的匠人也正好到了,那時候正好可以無縫銜接、大煉鋼鐵。
不過說到煉鋼,還得事先準備好用於煉鋼的木炭。
煤炭雖然可以用於煉鐵,但煤炭中含硫量太大,所以連帶著煉出來的鐵也含有大量的硫雜質。
灌鋼法雖然可以分離出雜質,但分離出的主要還是炭、矽等熔點高的雜質,而硫的熔點只有一百多度,所以灌鋼法拿它是一點辦法沒有。
因此,宰予要想煉鋼,還是得用木炭來煉。
不過這段時間宰予光顧著收煤了,倉庫裡是一根木頭都沒有。
不過對此,宰予倒也有自己的辦法。
反正前期的劣鐵都是用來做農具,到時候在城門口貼個告示:二十捆柴火換一條嶄新的曲轅犁,每戶限換一條。
這樣一來,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宰予正在思量著自己振興菟裘的發展大計,忽然看見前方來了一輛車。
車上站著的,正是他的師弟申棖。
申棖一邊笑著衝他們招手,一邊大喊道:“我看見淄水上來了艘大船,一猜就知道是你們回來了!”
申棖下了車,正想和宰予他們熟絡熟絡感覺,突然看見他們身後的乾將和莫邪,不由一愣。
他問道:“這兩位是?”
宰予開口為他介紹著:“這二位是越國來的名匠,乾將與莫邪。”
“越國的名匠?”
申棖眉頭一皺。
他也沒搞懂,宰予去了一趟齊國,怎麽就能帶回來倆越國的名匠。
不過他是菟裘大夫,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但申棖依然還是犯了難。
因為宰予先前簽發過一份《菟裘招賢令》。
《招賢令》中規定了對於願意來到菟裘供職的賢才,將按等級提供各種待遇。
其中,賢才被分為了甲、乙、丙、丁四個等級。
甲類賢才的標準比較高,要求能夠熟練掌握夏商周三代的禮法制度、歷史源流和施政策略。
當時申棖一看到這個要求,第一反應就是:子我,你直接報夫子的名兒不就完了嗎?
天下間能夠符合這個標準的,要麽是不屑於出仕為官,要麽就已經成了大國的座上之賓。
而偌大的魯國,能滿足這個要求的,據申棖的了解,估計也就只有夫子了。
哪兒有這麽招賢的?
這不是看人下菜碟,專人設專崗嗎?
挖我們過來任職也就算了,現在還想撬走夫子。
真就挖魯國公室牆角,薅魯國公室羊毛。
不厚道啊!
而到了乙類賢才這裡,標準就下降很多了。
乙類賢才只需要通讀《詩》《書》《禮》《樂》《易》,並在君子六藝中有所專長就行了。
而到了丙類賢才這裡,標準又下降了一大截,你只要通讀一份典籍,並且有些特長就行。
丁類的要求最簡單,認識字、會讀寫。
而四類賢才的待遇也是大為不同。
丁類授田百畝。
丙類授田三百畝,提供菟裘鄉校教授職務,並分配免費住房。
乙類授田五百畝,每年額外提供俸米千鬥,並授予大宅一套。除此之外,還會被加入菟裘特別人才計劃,為大夫幕僚,隨時準備遞補菟裘職缺。
至於甲類,工資多少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主要是菟裘大夫會親自執弟子禮,將其奉為上師。
申棖熟讀《菟裘招賢令》,但裡面確實沒有標明名匠到底算是什麽等級的人才。
於是隻好請示道:“這……到底該配給什麽樣的禮遇呢?”
宰予道:“子周呀,你怎麽這麽教條呢?
我不是在《招賢令》裡開了個特殊人才條例嗎?
這樣的名匠,直接以特殊人才條例為依據,按照乙類人才辦理。”
申棖點頭領命,於是便走到一邊開始與乾將、莫邪介紹起了他們將會得到的待遇。
乾將、莫邪聽完申棖的話,二人都變了臉色。
乾將慌忙道:“宰子,我們只是來菟裘驗證能否煉出鐵精,並沒有在這裡久住的想法啊!”
莫邪也委婉的回絕道:“我們乃是越人,向來思念故土。魯國的水土人情與越地不同,我們恐怕難以適應呀。”
誰知宰予對此混不在乎:“無妨!《招賢令》是我下的,那我就得言出必行。
《招賢令》中明白規定著,只要是來到菟裘生活居住的賢才,一律提供這樣的待遇。
您二位雖然只是短暫客居,但也是在菟裘生活居住,只要是生活居住,那就必須按照法令辦事。
君子說出去的話,就像是離弦的箭,那是收不回的。
以後就算您二位離開菟裘,那這些田地與宅邸,也依舊是屬於你們的。
而且,子周,你方才介紹錯了《招賢令》的內容。”
“錯了?”申棖回憶了一下,回道:“主君,應當沒錯啊!”
子貢聽了,撇嘴道:“子周,這的確是你錯了。你方才為他們介紹時,隻說了一人的待遇。
但這卻是兩位名匠,所以要提供的田地不是五百畝,而是一千畝,要提供的俸祿也不是一千鬥,而是兩千鬥。
至於宅邸嘛,可以把兩套小一點的合成一套大的,畢竟他們是夫婦,也不好讓人家分居兩地不是嗎?”
申棖聞言,哈哈大笑的拍著腦袋,他走到莫邪的面前致歉,道。
“我方才隻以為您的丈夫才是匠人,沒想到您同樣是名匠。怠慢了您,還請恕罪。
待會兒還請您二位先行入住菟裘的館驛,明日太陽落山前,我一定會按時將千畝田契與宅邸文書奉上。
至於今年的俸米,不知道您二位是要現在領取,還是……”
乾將平素一向沉默寡言,但這突如其來的恩惠,卻讓他感覺好像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可他說了半天,嘴裡來來回回卻依然是那幾句話:“宰子,我……您……”
莫邪沒好氣的踩了他一腳,隨後左手按在胯骨上膝蓋微曲,竟向宰予行了個標準的女子常禮。
莫邪道:“您的恩德,我們謹記在心,但這些田宅我們實在是不能……”
但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宰予沒來由的一摸腦袋。
莫邪奇怪道:“您這做什麽?”
宰予心情複雜的說道:“原來你是懂得諸夏間的禮數的啊?”
莫邪聽到這話,剛剛還面色如常的臉蛋,驀地一紅。
她垂著腦袋,心虛的回道。
“以前我陪父親去過楚地,楚人雖然同樣遠離中原,但禮數還是懂得一些的,所以我就跟著學了一點。
只不過……禮數畢竟步驟繁雜,所以有的時候也不一定能記起來。”
宰予道:“記不起就記不起吧,自然一點也好。
不過既然禮數不一定能記起來,那我的這些所謂恩德,你們也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田地和宅邸,你們該收下就收下,不用覺得心裡過意不去。”
宰予這招以退為進,看似原諒了莫邪的失禮,實則把收下田宅和記憶好壞掛上鉤。
所以這話一出口,莫邪就再沒了回絕的理由。
她如果繼續拒絕,就說明先前是故意失禮,這就等於當面侮辱宰予了。
即便莫邪不懂得中原的禮義,但人家對你不錯,你卻想著打別人臉,這樣的行為就算是在越國,也是不符合道德規范的。
所以要怪,也只能怪她先前禮數不周,沒把宰予當回事吧。
宰予見乾將和莫邪不再推辭,這才心滿意足的衝著眾人說道。
“冬日天氣寒冷,其他的事,我們先回菟裘再說吧。”
說完,他便領著眾人上了車。
乾將莫邪和兩個小孩兒坐同一輛,而他則與申棖、子貢坐一輛。
剛剛上車,馬車的車輪還未開動,申棖便壓低嗓音開口道。
“主君,剛剛外面人多,我沒好意思說……”
“怎麽了?”
“就是那個《招賢令》,要不要再改一改?”
“你是說加入匠人這一類嗎?”
“不是……我是說原來的條款,要不要修訂。”
宰予問道:“為什麽?”
申棖無奈道:“您離開菟裘前往齊國這段時間,菟裘來了個符合《招賢令》條件,但卻沒辦法用的人。”
宰予皺眉道:“嗯?還有這種怪人?”
子貢也覺得奇了怪了:“他什麽來頭?”
申棖一想到那個人,氣的臉都紅了。
宰予和子貢不在的這段日子裡,他和高柴、冉求可是受了大罪了。
“那狂生,是鄭國鄧析的弟子!”
“鄧析的學生?”
宰予聽到這個名字,頓時明白申棖為什麽會這副表情了。
鄧析,乃是諸子百家中名家的祖師爺。
從先後順序來看,鄧析的活躍時期要早惠施和公孫龍一百多年。
不過活躍時期早,不代表鄧析的嘴皮子不利索。
他的嘴皮子不止利索,而且還極其喜歡噴人。
惠子無非也就和莊子互噴而已,公孫龍子也只會和同他地位差不多的人交流感情。
而一遇見大人物,惠子和公孫龍子還是比較能克制自己罵人的欲望,盡量采用諷諫的方式進言。
而鄧析子就不一樣了。
他可真是逮誰噴誰。
鄧析作為名家的代表人物,自然也有其政治理念。
他的觀點在這個年頭說起來可能有點大不敬——不法先王,不是禮義。
這段話很好理解:不去效法上古的聖王,也不尊崇現有的禮法制度。
按理說,鄧析有這種想法,他應該會與鄭國的大力改革者子產關系不錯。
但實際上,子產當政改革時,鄧析居然嫌棄子產改革的力度不夠,屢屢在公開場合批評子產的施政策略,他認為改革不徹底就是徹底不改革。
但實際上子產改革時,都已經差點被鄭國的卿大夫和部分國人逼得要流亡國外。
在子產推行改革期間,鄭國國內數次爆發叛亂,還屢屢發生失火等離奇事件。
要不是子產抱著必死的決心堅持推行改革,說不定還真就被那些暗地裡的人給攪黃了。
然而這種力度,鄧析居然還嫌不夠,他這樣的行為,基本已經可以被鑒定為春秋二極管。
不過對於鄧析的行為,子產倒也沒有去理會。
因為從根本上來說,子產還是個寬厚的仁人,他可能覺得鄧析還年輕,有些憤世嫉俗的想法也很正常,等到年紀大了,自然也就會好轉了。
誰知道,直到子產死的時候,鄧析依然沒有改變他的看法。
而子產之後,子太叔接任鄭國執政卿,鄧析又開始改噴子太叔。
可子太叔比子產還要仁愛,於是也沒去理會鄧析,而是任由他在國內發表看法。
不過現如今,子太叔也去世了,鄭國的執政卿也換成了駟歂。
駟歂可沒有子產和子太叔那樣的好脾氣。
這位可是敢帶著鄭國軍隊痛擊周王室、暴打周天子的一流狠人。
你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這不是找收拾嗎?
不過鄧析倒也是條硬漢,他噴人從來不看你是什麽人,只要你不對他的胃口,他就噴你。
畢竟,簡單的嘴臭,極致的享受嘛。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駟歂一上任,就開始著手收拾鄧析和他的學生們。
前段時間鄭國一直有風聲傳出,說是鄧析如果還不收斂,那駟歂就打算直接把他給辦了。
鄧析子對此的評價很簡單, 可以用兩個字總結概況:就這?
不過鄧析的腰杆子硬,不代表他的學生們腰杆子也硬。
鄧析不跑,不代表他的學生們不跑。
只是沒想到,鄧析的學生們沒地方混飯吃,居然都跑到菟裘來了?
宰予捏著下巴,琢磨道:“這可有點不好弄了,如果單論口舌,他的學生才是天底下最能抬杠的那一批啊!”
題外話
是你蒼白了我對月票的等待,諷刺了我對求票的執著。
——節選自《宰予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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