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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師孔仲尼》第260章 菟裘瘋人院(四K四)
淄水之畔,范蠡站在渡口前,望著菟裘甲士成群結隊的從郊外返回,嘴裡忍不住念叨著。

 “怪了……”

 范蠡此話剛出,便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女子的問詢。

 “哪裡怪了?”

 問他話的,是個臻首娥眉,著青衣,束錦帶,腰懸短劍的颯爽越女。

 這女子似乎與范蠡相熟,二人之間對話毫無拘束,女子問話,范蠡倒也不吝回答。

 他指著前方的甲士說道:“你看這群甲士,入城時未將武器包裹起來,而是全副武裝進入菟裘城內,這難道還不奇怪嗎?”

 越女握著劍柄走到范蠡身畔,思考了片刻,還是不能領會其中的奧妙。

 “入城不裹兵,是代表著什麽特殊的含義嗎?”

 范蠡聽到她追問,這才想起對方只不過是個這輩子頭一次離開越國的小姑娘,對於諸夏禮法一竅不通,於是便笑著給她解釋道。

 “按照周禮的準則,當大軍入城時,要麽將武器包裹起來,要麽就將兵器反持,將兵刃所在的那一面對準自己,以此來向城中的民眾告示:無有作亂擾民之心。

 如果是路過天子所在的京畿地區,則不止要將武器包裹起來,還要把盔甲放到布袋裡,步卒需要脫下頭盔,車兵則要走下戰車,一起向天子所居住的城邑行禮致敬。

 當年秦晉崤之戰時,秦國的軍隊路過洛邑就是因為禮數不周,所以王孫滿才會譏諷他們說:‘秦國的軍隊輕狂而不講禮數,這樣去作戰一定會失敗。輕狂就缺少謀略,沒有禮數就不懂得謹慎。進入險境而不謹慎,又缺少謀略,能不失敗嗎?’

 不過秦人不向天子行禮,尚且可以用秦人身居西土,國內缺少懂得禮法的人才來解釋。

 可菟裘宰子身為魯人,從小便受到周禮熏陶。後來,又拜在知禮之士孔仲尼的門下學習,成為世所稱讚的賢德君子。

 魯之君子,不可能不懂得周禮。而常勝之名將,治軍不可能不嚴明。

 然而,這些甲士作為宰子的部曲,入城時卻渾然沒有收攏兵器的意思。

 看來,要麽是菟裘城內發生了什麽變故,要麽便是魯國國內生變,所以菟裘甲士才會衣不卸甲、手執戈矛,以應不時之需。”

 越女聽完了范蠡的分析,然而卻提不起多大的興趣。

 她對於軍國大事向來不甚在意,平生最喜愛的就是習練技擊之術。

 倘若不是聽說齊國多遊俠技擊之士,想要與他們比試一番,她也不會離開家鄉,與范蠡一同乘船北上。

 如果是齊國國內生變,她可能還會上點心。

 但魯國只不過是他們一行人歇腳的地方,要不是范蠡非要在這裡停船,來見一見他的老朋友,說不定他們這會兒都已經進入齊國境內了。

 范蠡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笑著問道:“你就那麽想去齊國與當地的士人比試一番?”

 越女道:“世人皆道齊有三士,單臂擒虎公孫接,致師無敗田開疆,入江屠黿古冶子。他們三人名震天下,相傳都有萬夫不當之勇。

 我不像范子那樣飽讀詩書,也不是將相之家的嫡女,所以不懂得許多道理,也做不來采桑紡織那樣的活計。

 唯一能令我驕傲的,便是從小跟隨師父習練的這一身劍術了。就像范子每每見到賢人,總忍不住上前與他探討一番一樣。

 我這樣的武人,聽見鄰國出現勇武之士,縱然跋山涉水,也必須要去與他決鬥比試的。”

 范蠡聽到這裡,訝然道:“這……原來你去齊國,是要與公孫接他們三人比試啊?”

 “范子也不認為我能戰勝他們三人嗎?”

 范蠡為難道:“能不能戰勝先放在一邊。不過,比試的前提是,他們三人尚在人世呀。他們三個屍骨已寒,你總不能把他們從墳墓裡拖出來陪你比試吧?”

 “啊?”

 越女聽到這裡,頓時傻眼了:“公孫接他們已經離世了?”

 范蠡微微點頭:“算算時間,他們離世都有數年的時間了。不過你不知道,倒也不能怪你。畢竟我國地處偏遠,消息傳遞的本就緩慢。

 只不過他們三人這一死,你再到齊國,可有其他比試的人選?如果沒有的話……”

 越女突逢打擊,精神也顯得頹喪不少。

 她喃喃道:“他們三人不是正值壯年嗎?為什麽會突然離世呢……這……難道有人搶在我的前頭,一連擊敗了他們三人,所以才讓他們羞憤而死?”

 范蠡聞言,回想起三人的死法,不由笑道:“還真讓你猜對了,的確是有人戰勝了他們三人,所以他們三個才會羞憤自刎。”

 “那就好辦了!”越女聽到這話,眼前一亮道:“我只要去挑戰擊敗了公孫接、古冶子、田開疆的人不就行了?”

 范蠡原本正笑著呢,一聽到這話,嚇得差點靈魂出竅。

 他連連擺手道:“那可使不得!且不說戰勝了公孫接他們的,是一位七旬長者。再說了,他戰勝公孫接等人,用的也不是劍術啊!”

 “七旬長者,用的不是劍術?”越女稍一聯想,猜測道:“難道他是偷襲?”

 “可不敢胡說!”

 范蠡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齊國的晏子可不會使用偷襲這樣的手段,只不過他沒用劍術,用的是話術而已。”

 “話術?”

 范蠡見她不明白,於是便將晏子二桃殺三士的事情如實告知。

 “幾年前,齊侯想要鏟除公孫接等人,於是晏子便入朝拜見他。

 晏子道:‘我聽說聖明的君王蓄養猛士,對上要有君臣大義,對下要有長幼倫常,對內可以禁止暴亂,對外可以威懾敵軍。

 國家因為他們的功勞而獲利,臣民因為他們的勇氣而拜服,所以國家提高他們的地位,增加他們的俸祿。

 而現在君王蓄養的勇士,對上沒有君臣大義,對下不講長幼倫常,對內不能禁止暴亂,對外不能威懾敵軍。

 這不過是禍國殃民之人罷了,不如趕快除掉他們。’

 齊侯深以為然,但又畏懼三人的勇力:“這三個人極富勇力,硬拚恐怕不能成功,暗殺恐怕也刺不中。”

 晏子說道:‘他們雖然都是勇猛善戰的猛士,但卻不懂得謙讓的禮節,臣請以二桃殺三士。’

 於是晏子讓齊侯派人賞賜他們兩個桃子,說:‘請三位按照功勞來決定誰應該食桃。’

 公孫接感歎道:‘晏子真是一位智者啊!他讓國君計算我們的功勞,如果我們不接受桃子,就是無勇。

 可如果接受了桃子,人這麽多,而桃子又這樣少,我們還是按功勞來分配桃子吧。

 拿我來說,我公孫接曾經與野豬搏鬥,又曾經戰勝正在哺乳的母虎。

 像我公孫接這樣的功勞,應該可以單獨吃上一個桃子而不用和別人分享吧?’

 說完,公孫接就站起身拿起了一個桃子。

 田開疆道:‘我曾經手拿兵器衝鋒陷陣,接連兩次擊退敵軍。像我田開疆這樣的功勞,也可以單獨吃上一個桃子,而不用和別人分享。’

 說完,他也起身拿起一個桃子站。

 古冶子見狀十分生氣,他說道:‘我曾經跟隨國君橫渡大河,忽然一隻癩頭黿鑽出水來,一口銜住左邊的的驂馬,又一頭鑽進砥柱山前的激流當中。

 那時候,我一點兒也不會游泳,卻飛身潛入水中,迎著激流向上走了百來步,順著激流向下走了九裡路,終於抓住癩頭電,並且把它殺掉了。

 然後左手拉住驂馬的尾巴,右手提著大黿的頭顱,像白鶴一樣躍出了水面。

 渡口上觀看的人都驚呼:這是河伯呀!

 看清楚以後,才相信我提的是大電的頭。

 像我古冶子這樣的功勞,也可以吃個桃子而不必同別人分享了吧?

 你們兩位怎麽不把桃子放回來呢?’

 古冶子說完就抽出寶劍,站起身來。

 公孫接、田開疆見狀說道:‘我們的勇敢比不上您,功勞也及不上您,卻在您之前拿起桃子而毫不謙讓,這就是貪婪。明白了道理,卻依然不知慚愧地活著,還有什麽勇敢可言呢?’

 於是他們兩人都交出了桃子,接著刎頸自殺。

 古冶子看到這種情形,後悔不已,他說道:‘他們兩個都死了,唯獨我古冶子獨自活著,這就是不仁。

 用話語去羞辱別人,吹捧自己,這就是不義。

 悔恨自己的言行,卻又不敢去死,這就是不勇。

 眼看著兩位勇士同為一顆桃子而結束生命,而我卻活著獨佔兩顆桃子,這難道是恰當的嗎?’

 說完,古冶子也放下桃子,刎頸自殺了。

 景公得知消息後,便派人給他們穿好衣服,放進棺材,按照勇士的葬禮埋葬了他們。”

 越女聽完范蠡的敘述,不止沒有像范蠡預想的那樣佩服晏子的計略,反倒氣的連連跺腳。

 “我從前聽說齊國的晏仲是位受到民眾愛戴的君子,現在看來不過是個不仁的小人罷了。

 反倒是公孫接、古冶子、田開疆,三人抱志守節,重義輕死,不愧為齊之猛士。

 盛名之下,豈有怯夫?隻恨此生再沒有與他們比試的機會了。至於晏子,他誤殺國士,怎敢妄稱君子?”

 范蠡沒想到一個二桃殺三士的故事,居然能把小姑娘氣成這樣,甚至連連為公孫接三人叫屈。

 不過這一位姑娘他也得罪不起,畢竟大王還指望著她師父幫忙練兵呢。

 因而,范蠡只能好言安慰道:“怪我沒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詳細。公孫接他們雖然勇力過人,也為國家立過大功。

 但他們三人卻仗著自己的功勞,朋比為黨,橫行鄉裡,囂張跋扈。晏子向來體恤民情,主張節省民力,行寬政安撫百姓,他以二桃殺三士,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越女聽了這話,連連搖頭道:“既然是為民除害,那又何必用桃子來做戲呢?以公孫接他們三人的氣節,就算齊侯當面向他們提出,難道他們會不承認自身的罪責嗎?”

 范蠡本想反駁她,可稍一回想,雖然他不認同越女的觀點,但以二桃殺三士中公孫接三人的表現來看,倒也算是堅持了作為士人的操守。

 晏子以言誅心,從積極方面來看,是兵不血刃的為齊侯和齊國百姓除去了三個居功自傲的莽夫。

 直到最後,既沒有對三人使用任何刑罰,也沒有牽連他們的家人眷屬,還使得他們保全了勇武的名聲,算是留了一些體面。

 但從消極方面來看,這是以詐欺手段殺戮國家功臣,也是利用三人堅守士人品格的特點,雖然殺掉了他們三人,但卻名不正言不順。

 而公孫接最開始的那一番話,也說明了他早就看出了晏子的意圖。

 齊侯賜他們兩個桃子,與賜長劍令他們自刎,二者在本質上其實沒有什麽區別。

 而三人痛痛快快赴死,則愈發顯得三人行事磊落,而晏子工於心計。

 從這個角度來看,越女對晏子意見這麽大,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范蠡從前沒有發現這些,是因為他一直是以謀臣的角度看問題。

 聽故事時,代入的,向來也是晏子的視角,所以才會覺得問題不大。

 而今天他頭一次像是越女那樣代入了三士的角度,這才感覺公孫接等人的心裡有多苦。

 齊侯賜桃,就代表已經打定了主意要他們的命,是先禮後兵。

 如果他們識相的自刎,那還可以留個體面。

 如果不識相的,給你桃子你不吃,那以後指定沒有什麽好果子吃。

 范蠡想到這裡,忽然覺得二桃殺三士的故事驟然變得有趣了起來。

 但對於此事的評價,范蠡卻又覺得不大好琢磨了。

 一時之間,范蠡面對越女的質問,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思來想去,范蠡覺得自己這個常年在經濟口做事的越國小臣,還是不要妄自評價司法口的問題。

 再說了,菟裘當地不就有一位曾經與晏子見過面的‘懂王’嗎?

 何不去問一問無所不知的菟裘宰子呢?

 但越女顯然沒有范蠡那麽糾結於評價晏子,比起批評晏子,她更傷心於失去了北上齊國的意義。

 “如今齊國三士,那我這一身劍術不是白練了嗎?”

 范蠡正想寬慰她幾句,只是還不等他開口,便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溫厚的問詢。

 “難道學了劍術,就一定要去與別人比試嗎?難道閱讀詩書,就一定要治國安民嗎?習武的目的,就是必須為了爭鬥?還是說學習的目的,就必須是為了出仕呢?”

 女子聽到這段話,眉頭一蹙,她看著從船上緩緩走下的素衣白冠的青年,隻覺得這人真是討厭。

 在船上的這小半個月裡,她忍這家夥已經很久了。

 一不會冶煉鑄造,二不懂劍術射禦。

 除了每天發表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言論,三不五時的惹人生氣以外,什麽用處都沒有。

 也不知道范子到底是瞧上他哪一點了,居然還把這人奉為上賓。

 不就是讀過一些書,會說雅言嗎?

 有什麽了不起的?!

 齊魯地方、諸夏各國,讀過書、懂雅言的人多了去了,也沒見到有誰像他這麽狂妄的。

 習武不是為了殺敵,難道是為了講理?

 讀書不是為了治國,難道是為了高興?

 什麽人啊,這是?

 越女本想開口罵他兩句,但又覺得當著大家夥的面實在失禮,於是隻得翻了個白眼,扭過頭去不再理他。

 而范蠡則拱手行禮,面帶微笑地問道:“長盧子,菟裘到了。”

 題外話

 是我, 是我先,明明都是我先求票的……

 投給我也好,送給我也好,還是喜歡上那家夥也好。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第一次有了喜歡的月票,有了能做一輩子朋友的月票。

 兩件快樂事情重合在一起。

 而這兩份快樂,又給我帶來更多的快樂。

 得到的,本該是像夢境一般幸福的時間……

 但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節選自《宰予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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