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國郊外的周道上,幾輛戰車正在奔騰。
宰予站在車上眺望遠方,他身邊站著的,是因為極度緊張而害怕的瑟瑟發抖的季孫肥。
宰予見他如此,輕輕的笑了一聲,重又來到他的身邊坐下。
“害怕嗎?”
季孫肥抬起頭望向宰予,隨後又羞愧的低下了腦袋。
“夫子,我……”
宰予看到這裡,也沒有出聲責怪他,而是倚著車軾問道。
“肥啊!我問你,男子二十歲,為什麽要舉行加冠之禮呢?”
季孫肥想了想,慚愧道:“我不知道……”
宰予笑著說道:“你現在不知道,這不是你的過錯,因為我先前沒有傳授給你。但是現在,你可要好好地記在心上了。”
“請夫子指點。”
宰予道:“自周公製禮以來,諸夏的男子到了二十歲,都必須要前往宗廟之中,由父親和上賓為他加冠。
加冠要連續進行三次,第一次加冠,代表孩子的思想已經成熟,可以擁有參政議政、出仕為官的權利了。
第二次加冠,代表孩子的身體已經強健,可以享有參加軍隊、為國家而戰的榮譽了。
第三次加冠,代表孩子的行為已經可以合乎規范,所以可以代表家中進行祭祀祖先的活動了。
參與政事、為國而戰、祭祀祖先,這既是成人的職責與義務,與此同時也是權力與榮譽。
而在擁有了這三項權力後,便不能再將男子當做孩子來看待了,稱呼他時為表尊重不可以直呼其名。
所以要為他取一個與其相匹配的字來代替他的名,以此來頌揚他的德行,並勉勵他繼續努力。”
季孫肥聞言有所觸動,他聯想到曲阜即將發生的變故,忍不住繼續問道:“如果做好了這三點,便可以稱之為是君子了嗎?”
宰予搖了搖頭:“做好這三點,便可以算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但距離君子的標準,還十分遙遠。”
季孫肥問道:“可是按照您的說法,普天之下有的男子十之**都算不得真正的男人,這樣看來,天下間還有君子存在嗎?”
宰予笑著回道:“君子……多半是有的吧?只不過,我還沒有見過。”
季孫肥又問:“夫子您這樣的人都算不得君子嗎?”
宰予搖頭道:“我只不過是個儒生罷了。”
“儒生?”
季孫肥想了想曲阜泮宮裡的那一幫走路都晃悠的老學究,又看了眼面前的宰予,隻感覺愈發疑惑。
他問道:“可……您似乎與我所熟知的儒生大有不同啊!”
他這話剛一出口,不等宰予回答,便聽見前方駕車的申棖大笑連連。
“小君子啊!那只能說是你從前見過的儒生太少了啊!儒生可不光是泮宮裡捧著詩書頌念的師保,也有我這樣習練武藝的粗人啊!”
季孫肥瞧了眼身形壯碩的申棖,又抬眼望向宰予。
“夫子,這……”
宰予笑道:“子周說的沒錯啊!就像是食分五谷一般,儒亦有八類。”
季孫肥問道:“請問夫子,是哪八類呢?”
宰予道:“王儒與腐儒、通儒與陋儒、雅儒與俗儒、大儒與庸儒,此之謂八儒。”
季孫肥聽見這八類儒生,隻覺得頗為新奇。
他從前只知道儒生是一群知禮好樂的人,卻沒想到原來儒生與儒生之間還有這麽多區別。
他不由追問道:“這八類儒生的行為又是怎樣的呢?”
宰予聽到季孫肥追問,緩聲應道。
“所謂王儒,即是王道之儒。
這種儒生以推行王道為己任、縱然遇到千難萬險也絕不改悔。
他們既能遵循禮義成就帝王大業,又善於處理政事的富裕國家,還能取得民心而安定四海,這樣的人便可以稱之為王儒。”
季孫肥聽完了宰予的描述,不由豔羨道:“這……自古以來,出現過這樣的儒生嗎?”
宰予想了想,也覺得很難概括這王儒的具體行為,只能嘗試著以舉例的方式來說明。
他開口道:“鄭國的子產,齊國的管仲,都很接近於這個境界,只不過終究是功虧一簣。
子產,取得了鄭國的民心,然後他死以後人亡政息,鄭國也沒有因為他的變革而徹底富強起來。
管仲,是善於從理政事的人,輔佐桓公九合諸侯,幫助列國存亡斷續,然後終究沒能達到遵循禮義的境地。”
季孫肥想了想子產和管仲,這兩個哪個不是名揚天下的賢德之士。
轉過頭,又想了想自己,季孫肥隻得放棄了成為王儒的想法。
他問道:“那與王儒相對應的腐儒又是怎樣的人呢?”
宰予想了想對於腐儒的描述,感覺有的話說出來可能要得罪一票的師兄弟,於是只能隱晦的說了句。
“《易》中有雲:括囊,無咎無譽。
把口袋扎緊,沒有什麽過錯,也沒有什麽榮譽,平平常常,無功無過。
符合這個標準的,就是所謂的腐儒了。”
季孫肥聽得懵懵懂懂,但駕車的申棖聽到這話可是差點沒憋住。
宰予這不就是在拐彎抹角的diss那些奉《詩》《書》為圭臬,不懂得變通的同學嗎?
宰予看見申棖的肩膀直抽抽,知道這小子肯定是聽明白了,於是趕忙撇開腐儒又講起了下面的。
“至於通儒,便是那些博覽古今、學究天人,所學駁雜但卻又不乏獨到見解的儒生。
而陋儒則與之正相反,這些儒生學識低淺鄙陋,向上不能規勸君主,向下不能以禮約束自己。
看了三五本書,便急著賣弄口舌嘩眾取寵,將學問當做禽獸一樣的禮物急於去送與他人。
通儒給人教導時,猶如空谷傳響,雖然話語簡短,但卻能令人回味悠長。
至於陋儒,他們向人進言時,縱然言辭綺麗,但卻感覺像是站在市集之中,讓人感覺浮華聒噪。
然而通儒若是沒有修養好德行便會成為俗儒。
不學習新知,不講求仁義,把追求財富為目標,這便是俗儒的作為。
他們身上穿戴寬大的袍子,腰間束著金玉點綴的昂貴腰帶,頭戴中間高兩旁低的帽子,嘴上喊著效法古代的聖王,但他的言語與行為卻不能統一。
他們雜舉著荒謬的學說,歪曲《詩》《書》《禮》《樂》《易》的精髓,並借此來向上位者獻媚。
他們的行為已經落於凡俗,然而卻依舊不知厭惡自己,反而文過飾非,假借上古的聖賢欺騙愚蠢之人,從而期望獲得一些衣食,得到一點積蓄。
順從顯貴的人,侍奉無道的小人,吹捧顯貴者的座上客,心安理得的做他們的奴仆,而不敢生出其他任何志向,這種人就是所謂的俗儒。
而與俗儒相對應的雅儒,則是推崇禮儀,而不特別看重《詩》《書》的一類人。
這些儒生的缺點在於,他的言行雖然可以符合禮儀和法度的規范,然而他的智慧卻不能解決當下的問題,無法闡述先前未曾見過的事物,雖然讀書但卻不能觸類旁通。
而他們的優點在於,忠信待人,不違本心。雅儒知道就說知道,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對內不欺騙自己,對外不欺騙別人。
並以此為依據去尊重賢人,敬畏法度,對於修養德行,一日也不敢怠慢。
你從前在泮宮見到的,大抵都是這樣的儒生,所以才會對儒的本質產生誤解吧?”
季孫肥聽到這裡覺得有些迷糊:“可夫子,儒生本來不就是遵禮的嗎?您為什麽說雅儒的缺點是遵禮呢?”
宰予道:“遵禮並不是缺點,但是只看重《禮》,而不看重《詩》《書》《樂》《易》這便是不對了。
我從前在曲阜接受孔夫子的教導時,他曾告訴過我:
《詩》《書》《禮》《樂》《易》這五者的關系是相輔相成的,如果舍棄其中任何一門,那麽最後就算學成,其觀點也必然偏頗,其論述則必然邪辟。
《易》中所講授的知識,闡述了天地、陰陽、四時、五行的相互關系,所以《易》學的好的人知道萬事萬物總是處於變動之中,因此長於變化。
《禮》則規定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辯明了奸邪與正義之間的區隔,因此《禮》學得好的人可以堅守自我,輕易不會被外物所動搖,故而長於行動。
而《書》則記載了上古先王的事跡,講述了夏商周三代的變革,所以《書》學得好的人可以習得治國理政的道理,因此擅於從事政務。
至於《詩》,那裡面記載了山川、溪谷、禽獸、草木、雌雄、男女之間的故事,反映了天下百姓的習性與風俗,所以學好了《詩》便知道該如何對民眾進行教化了。
《樂》則是音樂所以成立的根據,宮商角徵羽五音協調,曲目奏響時才能感動人心,所以《樂》學得好的人,長於調和性情、協調事務的發展。
唯有將《詩》《書》《禮》《樂》《易》中的道理全部付諸行動的儒,方才能稱之為大儒!”
季孫肥被宰予說的瞠目結舌。
他原以為王儒便已經是儒生的頂點了,沒想到居然還有能壓王儒一頭的。
他追問道:“敢問夫子,大儒的行為又是怎麽樣的呢?”
宰予聞言,一甩披風,望著遠方起起伏伏的山丘,震聲應道。
“像大儒那樣的人,隱居在偏僻的街巷裡,居住在簡陋不堪的房屋中,雖然貧窮的沒有立錐之地,可是王公侯伯卻不能同他爭奪名望。
如果大儒管轄僅有百裡見方的小國,但擁有千裡土地的大國卻不能與之匹敵。但他卻並不欺凌弱小,而是專門打擊暴虐無道的國家。
大儒不發兵則已,一發兵必定萬民歸附,不征討則已,一征討必定申明道義。
正因如此,所以哪怕他立志於匡正天下,也沒有什麽能夠動搖他。
大儒的言行合乎禮義,因為心中無愧,所以做事必定果斷,而處理危機時,應付突發事件也能夠恰到好處。
他能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但不管外界如何變化,但他心中堅守的道卻是始終如一的。
上天不能使他死亡,大地也不能將他埋葬,即使夏桀、商紂的時代也不能玷汙他。
就算他的**消亡了,然而他的精神卻能與這大河永存,與這山川同眠,縱然逝去千秋萬代,也不能抹除他存在的痕跡。”
宰予說到這裡,一旁的子貢忽然眉頭一皺,抬起手來指著宰予說道。
“子我,你小子是不是在……”
宰予見狀,知道這小子要壞事,於是趕忙話鋒一轉把道理圓上。
“所謂大儒,正是稷、契、皋陶、伯益、伊尹、周公這樣的人啊!”
季孫斯聽到這裡,忽的抬頭問了一句:“那麽夫子您算是這八類之儒中的哪一種呢?”
這下子,可還真把宰予問住了。
他的志向是做大儒,可現在嘛,他又感覺自己似乎還不太夠格。
而如果說自己是其他幾類,那他明顯又不太匹配。
況且季孫肥現在雖然是他的學生,可再怎麽說,他也是未來季氏的掌舵人,代表著三桓的利益。
孟孫何忌作為夫子的學生,在另一條時間線上,都可以毫不留情的夥同季孫斯把夫子逼出魯國。
沒理由季孫肥以後不會因為季氏的利益動他宰予啊!
也正因為如此,有的話,他可以在趙毋恤的面前可以說。
但在季孫肥的面前,他卻不得不謹言慎行。
宰予正想著呢,抬頭卻忽然看見身後戰車上被綁得嚴嚴實實,就連手耳口鼻都被堵塞的公伯寮,又想起了不久之後將要發生的事。
於是只是輕笑一聲道:“我不在八儒之中。”
“那您是什麽樣的儒生呢?”
這下不等宰予回答,那邊子貢就已經回話了。
“子我,權儒也!”
……
夜晚,陽虎府上。
宰予一臉嚴肅的正坐在身高八尺的陽虎對首,二人的身邊擺著個活蹦亂跳的布袋。
裡面裝的東西不消多言,正是公伯寮。
宰予指著袋子說道:“陽子,公伯寮假傳國君之命,召我前來曲阜,這原來是出於您的授意嗎!”
陽虎聞言,不免尷尬道:“子我何至於發怒啊!我召你前來,本是有要事相商,但又擔心引人注意,所以才讓公伯寮傳命,你千萬不要誤解啊!”
宰予哼了一聲,起身行禮道:“我接到公伯寮傳命後,還以為是三桓知曉了我等的計劃,所以才假傳國君之命誆我過來。
情急之下,我隻得連夜整軍,率隊前來,遇到候人查問時,幸虧我急中生智,說是奉命隨下軍出征,這才沒讓他們起疑。
陽子將舉大計,卻行此舉,若是招來三桓注目,豈不是壞了大事,您這麽做到底是意欲何為啊?”
陽虎聽到這裡,隻覺得自己是聽信了公伯寮的讒言,誤會了宰予的忠信。
於是愈發愧疚,隻得向他坦露心跡,試圖改變宰予的看法。
“子我勿慮,一切已經安排妥當。三桓就算發現,也已經無法改變大局了。你現在帶領菟裘甲士前來,正是時候!”
陽虎信心滿滿,但宰予聽到這裡,卻忍不住心中一驚。
虎子,你都安排妥了?
怎麽不和我商量一下呢?
他趕忙問道:“敢問陽子,定於何日動手?”
陽虎笑著回道:“二月己醜。”
“二月己醜?”
宰予嘀咕了一聲。
己醜就是二十六。
二月二十六?
嗯?
嘶!
宰予微微吸一口涼氣。
二二六,虎子,誰給你算的卦?
這可是下克上的吉日啊!
最重要的是,這不就是後天嗎!
題外話
月票猶如寶石,鑲嵌在素淨處為佳。
——節選自《宰予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