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細品了一下這一條,覺得雖然過於理想化了,但卻並不應該刪減改動。
因為但凡立法,都要講求法理支持。
打仗,要師出有名。
改革,自然也要有理有據。
如果有朝一日他大權在握,打算推動土地公有化,周禮中的這條規定,將會為他的改革舉措提供堅定的立法支撐。
到時候要是有人敢跳出來唱反調,宰予就可以拿周禮來鎮壓他。
你敢反對我?
你反對我,就是反對周禮!
反對周禮,就是反對周公!
反對周公,就是反對天子!
反對天子,就是反對文明社會!
反對文明社會,就是戎狄蠻夷!
既然是戎狄蠻夷,來人呐,把他推出去梟首!
想到這裡,宰予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在圖書館裡看《韓非子》的時候,發現夫子病逝之後,儒家居然分裂成了八派。
其中有以‘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作為指導綱領,對墨家形成影響深遠的子張之儒。
有以《中庸》為學派觀點,提出效法古之聖王,以‘仁義禮智聖’為人生守則,被譽為‘有道之儒’的子思之儒。
有安貧樂道、鑽研學問、修養德行,時不時以《詩》諷諫的顏氏之儒。
有以‘仁政’‘民本’思想為指導綱領,四處遊說君王,希望他們能夠施行‘王道’的孟氏之儒。
有學而優不仕,認為人性善惡難分,理應仗劍行義,鏟奸除惡、愛撫善弱的漆雕氏之儒。
有在儒家與法家學派之間左右搖擺的仲良氏之儒。
有拋棄禮法中的禮,一路向著法的方向大步邁進,與其他幾派格格不入的孫氏之儒。
有以史鑒今,奉《春秋》為圭臬的樂正氏之儒。
還有被這八派共同開除了儒籍,由子夏、子貢和他們學生所領導西河學派。
除此之外,還有像是商瞿這樣一心鑽研《易經》的小門小派。
只不過因為影響力不大,所以也沒什麽人搭理他們。
反正自打夫子死後,儒家的混亂景象和這紛亂的天下沒什麽兩樣。
大家各說各的,每個學派對《周禮》的解讀都不同,對夫子言論的理解更是五花八門。
他們唇槍舌戰,黨同伐異,遇到說不過的,就開除對方儒籍,指責反對派是賤儒。
之前宰予還不能理解他們這麽做的理由,可今天他對《周禮》一番刪刪減減,總算明白了這些不孝子孫這麽做的理由了。
他們大肆指責不同觀點,哪裡是為了討論學問呀!
這幫小崽子,分明是在爭奪對夫子言論和《周禮》的解釋權啊!
在儒家當中,《周禮》便是金科玉律,夫子也是雷打不動的聖人,誰能拿到解釋權,誰說的話就有份量。
夫子之後,先是孟氏之儒的孟軻佔了上風,所以‘仁’就變成了‘仁政’‘民本’‘人性本善’。
再之後,孫氏之儒的荀況佔了上風,所以‘仁’又變成了‘天行有常’‘天人相分’‘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
再到後來,荀況的學生韓非乾脆連儒家的皮都懶得披了,雖然他依然在書中尊夫子為聖人,但已經完全不把自己當儒生看待了。
而且他尊夫子為聖人,也是為了立個牌坊,可不是為了講什麽仁義道德。
《韓非子》的手抄本宰予一早就寫好了,只是一直沒拿出去展示過。
如果把那本書送給夫子看,宰予用屁股想都知道,夫子肯定會氣的破口大罵。
這幫後世的小崽子,真是一點夫子的教誨都沒記住!
嘴上標榜自己是夫子的傳人,心裡想的全是爭權奪利!
這種不正之風,必須從源頭掐住!
既然大家都兜售私貨,乾脆統一兜售我的算了!
最起碼我貨還比較接近夫子!
宰予想到這裡,修訂《周禮》的信心更足了。
他提起筆正準備繼續搞他的修訂版,豈料他家的門突然抖了一下。
“嗯?”子貢的聲音在外響起:“子我!你家的門怎麽打不開?”
宰予嚇得小手一哆嗦,趕忙將幾案上的東西一股腦塞進箱子裡,然後才手忙腳亂的搬開東西,打開門。
子貢剛一進門,頓時被滿屋子飛揚的灰塵嗆得咳嗽連連。
“你剛才幹什麽了?怎麽搞成這樣?”
宰予隨口胡謅道:“我不是打算換個大一點的房子住嗎?我現在高低也算是個有身份的人了,再住這種小破屋子不合適。”
子貢熟稔的找到宰予家中的陶碗,從水罐裡倒了碗水喝。
“說的也是,你現在有田有地,又即將晉升為小行人。
堂堂下大夫,再住這種房子,的確不合禮法。”
“嗯?”宰予一愣:“小行人?下大夫?”
子貢欣賞著宰予臉上錯愕中帶著些許微妙的表情,他今天特地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看宰予發癲的。
“你還不知道嗎?我聽說季孫斯等人在國君面前竭力為你請求封賞,說你有勇有謀、能言善辯,又立下大功。
所以想要連升你兩級,直接跨過元士,晉你為下大夫,擔任小行人的職務啊!”
“我?下大夫?”
宰予指著自己,繃了半天的嚴肅臉差點沒維持住,嘴角連連抽搐。
“子……子……子貢,你不是在拿我找樂子吧?”
雖然士大夫通常連在一起表述,但士和大夫,終究不能當成一碼事。
士,算是步入了掌握權力的階層,但終究只是個聽命辦事的角色。
而大夫,就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種概念了。
大夫都會擁有屬於自己的封地,在他的封地上,大夫就是等同於國君般的存在。
他可以招募家臣,自由任命管理封地的官吏,組織訓練保衛采邑的守備力量,決定治理采邑的各項施政措施。
正因為如此,宰予直到現在都難以接受自己已經如此牛叉的事實。
子貢一邊喝著水,一邊觀賞宰予既不像哭、又不似笑的抽象表情。
宰予反覆確認道:“夫子說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子貢,你真的沒有騙我?”
子貢道:“我騙你幹什麽?我、子周還有子有的晉升命令可一早都下來了,你難道就沒想過為什麽你的封賞一直沒下來嗎?”
“我想過啊!我以為是我那天在公宮說錯了話,所以國君讓我功過相抵了。”
子貢對宰予在公宮的言論早有耳聞,他撇嘴道。
“你那天在公宮的言論的確不妥,但那也不是你的過錯,國君自己問的問題,怎麽能怪到你的身上呢?
再說了,這一次可是季孫斯、孟孫何忌、陽虎等人聯名為你請求。國君就算再不樂意,也得考慮他們幾位的意見吧。”
子貢的這段話,算是給宰予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他左思右想,忽然發問道:“你剛剛說子周和子有也受到了封賞,他們的封賞是什麽?”
“還能有什麽?他倆原來都是庶民之身,封賞當然是賜下士爵位,再加上一些財物唄。
子有領了膳夫的職務,子周做了服不氏。”
聽到這裡,宰予一瞪眼道:“膳夫?服不氏?這不就是廚子和遛鳥耍猴的嗎?”
子貢不以為然道:“你別管他倆幹啥,最少也吃上了公室的飯,不是嗎?”
“那可不行,我得管管!”
宰予提起袍子邁步就往外跑。
子貢見狀,趕忙起身問道:“你幹什麽去啊?!”
“我馬上都是下大夫了!我的師弟怎麽能做廚子和馴獸師呢!
下士的爵位可以領,但公室的官,他倆就別做了,來給我做邑宰和邑司馬不比做廚子強多了?”
題外話
推薦票和月票啊,就像天邊的流雲,什麽地方也留不下來呢。
但是它們不管怎樣流動,卻從不曾離開過作者的口袋,只是它自己沒有發現而已。
——節選自《宰予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