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漸降臨,東京文化會館周遭的燈接連璀璨亮起,一路上人滿為患,距公演賽場地足有兩公裡遠的上野公園裡,一頂頂臨時帳篷花朵般搭建起來,卻不是為了觀賞櫻花。
這些都是買不到票的人,只能是站在橋岸旁,盼望著晚風能把歌聲往這邊吹過來,有的是一家三口全來了,有的則是情侶,東京私立美術學院的女孩們攏起短裙,三五成群坐在草地上議論紛紛,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近水樓台先得月,票是真的買不到。
不僅是東京文化會館的票,連上野公園的特等票都一售而空,警視廳早在下午四時便啟動了交通管制系統,來疏通密集而熱情的人群。
得虧她們經常去東京都美術館,買的都是年度通票,從這裡並不能看見會館裡的表演,但既然風能夠吹落大把櫻花,說不定真的會浪漫地送來歌聲。
更何況,這種氛圍,本就讓人熱血沸騰。
就好比後世的遊戲職業聯賽,兩隻最頂級的隊伍在世界賽上對戰,並且打到了2:2的關鍵賽點,再一個回合後便知是新王弑舊主,或者是王朝不倒。
其實單憑羽弦稚生和神繪靈其中任何一位,都無法激起粉絲們這麽大的熱情,但兩位頂流選手正面相撞,那意義便就跟普通的公演賽沒得比了。
對於選手排行榜而言,每一次比賽都意味著排名的洗牌,而選手的排名提升同樣代表著學院的整體排名。
在慶應私塾,神繪靈以及他所在的隊伍一共七人,牢牢佔據選手榜前十的位置,而東大藝術這邊,只有羽弦稚生一個人排名位於第六。
這種情況下,東大藝術學院能穩穩保持第二,並與學院榜上第三名的北海道第一藝術拉開一大截分數,全靠羽弦稚生一個人所賜。
誰是大腿就不用多說了,看的就是今晚能不能弑神登位了。
今晚最激動的莫過於羽弦稚生的粉絲們,雖說第一場公演賽已經被譽為是總決賽提前上演了,但沒想到今晚比第一場還要刺激。
但也有緊張不安者,東大藝術全體高層都沒有預料到神繪靈會主動換到羽弦稚生所在的場地,更想不到連慶應私塾的王牌大提琴手也在。
大和田光壽已經起了逃避的心思,在後台不停擦著額頭上湧出的冷汗:“雖說早知有這麽一天,還是來的太早了,看樣子四大財團一分一秒都不想等了,冒著臉都不要的風險,也要把我們給打壓下去。”
“可這不是好事麽,神繪靈主動過來,也側面證明他已經心急了吧,這好像是他第一次那麽主動。”小薰渚櫻柔柔地說。
今晚她沒辦法奉陪閨蜜團一起嗨了,作為副董事她要和高層們齊進退共榮辱,無論是輸是贏,都要與他們一同做出新決策。
對於粉絲們而言,比賽是一種享受,值得花錢。
但對於雙方選手所在的幕後集團而言,這是兵不血刃、刀光暗影的商業戰場,每一步的決策都會影響到下一輪的先機。
高層們討論了一會兒,最後以福澤克雄的一句‘這完全沒必要擔心’結束了會議——羽弦稚生只是東大藝術旗下的學員,他的合同是特殊定製,不受任何商業策略的限制。
臨時加歌、增加最新開發的舞美技術、或者是找個業界內厲害的伴舞去助攻,這些都是在普通學員身上做的事情,在那個獨立到像是孤島的孩子身上,他們不敢用,只怕弄巧成拙。
不管結果如何,東大藝術都沒有資格說什麽,他們只能是選擇相信,別的什麽都做不了。
電視台的直播直升機從夜空掠過,從窗外透進來的噪音不絕於耳,澤野和樹借稱去洗手間,路上去等候室看了羽弦稚生一眼。
那個孤零零的孩子依然是一個人,一個人坐在選手席位上,旁邊擺放著一瓶寶礦力水特,已經喝了三分之一。
他神情悠閑,目光平靜,說不上害怕或者興奮,靜默到讓人看不懂。
神繪靈坐在他附近不遠處,四大財團的鼎力扶持體現在各種細節之中,一直以來他都是有個人專屬休息室的,今晚卻難得跟別的選手們坐在一起。
平常在等候室裡,選手們還能隨便閑扯點話題聊聊,可此時一如反常的死寂,旁邊的選手們個個面色肅然,如臨大敵,大氣不敢喘一下。
這是連續兩年冠保持者所帶來的壓迫力,無情碾壓,差距巨大,如同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或者拚命全力也推不開的青銅巨門。
但這似乎對羽弦稚生沒有造成影響。
澤野和樹轉身離開。
比賽已經進行到第三名選手,評委們比往常更迅速地打著分,觀眾席上響起一陣又一陣平庸的掌聲。
第四名登場表演的來自北海道第一藝術學院,可惜出場的少女並不是她們的領袖花鳥風月,否則今夜三花聚頂,毒性拉滿,想必粉絲狂歡的瘋癲還要更上一層。
不過大屏幕上打出的編舞者,卻是花鳥風月的名字。
一直安靜觀賞的羽弦稚生,翹起雙腿,身姿後仰,神色端正了些。
花鳥風月,宮本雪子在信中提到的未來女友候選人,相貌長得沒話說,從小跳芭蕾長大的妞兒身材更不必多提,羽弦稚生對她的了解來自於她的個人頻道,她平常很少會發跳舞的視頻,反而是日常搞怪居多,比如戴上麋鹿帽跟手下裝扮成聖誕老人的女孩們玩枕頭大戰,或者手腳並用跟跟著她養的狸花貓學走路,渾身上下透露著兩個字——發癲。
諸位須知,不同於普通女孩的發癲,在娛樂界或者藝術界,我們一般將這種病症稱之為‘充滿藝術氣息的神經質’。
正如前世畫出《電鋸人》《炎拳》的漫畫家藤本樹,詭異難尋,精神病院首席,頭號分裂,’四年內畫不過他們,就把他們殺了’,‘醫生不在,小畫一會兒’等。
大幕拉開,擔當主舞的女孩與伴舞們,如同清早的鳥兒傾巢而出,剛一登場便就引發一陣壓抑的驚呼,不少觀眾的雞皮疙瘩湧出。
她們穿的並不是唯美的舞蹈服或者露肉的超短裙,而是以人體模型為刻印的骷髏服裝,燈光一滅,衣裳消失,只剩散發著幽綠熒光的骷髏架子,上面頂著一個個漂亮卻慘白的少女臉蛋,對台下的人肆意大笑。
此情此景,搭配著後面帶著‘福爾馬林浸泡器官’‘損壞的心臟’‘醫院的破損病床’‘腦髓纏蛇’的舞美特效,要多詭異就有多詭異。
饒是見多識廣的丹生夫人,也被這一幕給鎮住了。
“這是要做什麽?”她輕輕捂嘴。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主舞的身上。
她正與另一名少女擺成互相交纏在一起的不雅姿勢,曖昧不堪。
接著音樂響起,沉重且悲傷。
少女們蹁躚起舞,圍繞著兩個交纏在一起的女孩。
是古典芭蕾的死亡天鵝舞。
步伐整齊,無一疏漏。
很快,被纏繞在下面的女孩用力地推開了上面的女孩,發出低低的哭泣聲,被推開的主舞則是輕輕地飄走了。
腳尖旋轉,接大跳。
這兩個高難度芭蕾動作構造了她的‘飄’。
舞姿豔麗絕美。
“這是在說女同性戀?”閱讀理解滿分的丹生夫人語出驚人,一下子點醒了別的幾名評委。
如果編舞不是花鳥風月,她是想不到這一點的。
正是因為她喜歡花鳥風月,以前看過不少她的表演,加上今年爆出她女同的身份,一下子就記起來了。
《最初進化》
“有必要這麽淒慘麽?”有一名評委無法理解。
但舞蹈實在是太好看了,忍著那種詭異的氣氛,也能夠看下去。
音樂漸漸地變得歡快,少女們身上的骷髏漸漸透明,主舞越來越遠,即將退出舞台,染成紅色的頭髮在風扇機的作用下海藻般飄舞。
一開始將她推開的女孩,似乎後悔了,主動伸出手,但她沒有再回來。
主舞飄著退出舞台。
在這場故事的表達中,意味著她從女孩的人生中消失。
如此悲傷之景,音樂卻突然變得歡快了。
少女們整齊地頓住。
一陣絢爛的彩色光芒,接著火花噴湧,舞台短暫地與觀眾席隔絕數秒,再次出現時,她們的身上變成了鮮花怒放。
高挑緊裹的白絲,天鵝翅膀般雪白的襯裙。
骷髏服消失,舞美從詭異的髒器轉變為春漫的草野。
少女們騰空而起,彩條曼麗。
長達兩分鍾的群舞之後,少女們鶯鶯燕燕地擠在一起,笑著禮貌鞠躬。
北海道第一藝術學院‘花舞女子會’的表演就此落幕。
評委們個個瞪大雙眼。
觀眾席靜默了一會兒,響起比之前要熱烈許多的掌聲。
不同的人觀看同一場表演,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大多數觀眾都看出了‘反對同性戀’的主義。
這是最簡單直白的理解。
女孩與女孩相愛時,氣氛是死亡的,而當她們分開時,則是春天複蘇。
“有意思。”丹生夫人輕輕吸氣。
“花鳥風月服軟了。”位於後台工作室的大和田光壽笑嘻嘻地說,“看來女同這個黑料還是給了她很大的壓力,編出這樣的舞蹈,應該是她的道歉無疑了。”
“可她不像是會服軟的人啊。”澤野和樹說,“我覺得她跟稚生還挺像的。”
“她哪兒能跟羽寶比,能比麽,完全不能比!”大和田光壽說,“哪怕是被黑的最慘的時候,你見過羽寶跟誰道歉過?”
“我倒不是這個意思。”澤野和樹聳肩。
神繪靈發出一聲嗤笑,接著望向羽弦稚生,似有心無意:“她這樣是最好,既能夠保住名譽,還能夠拿到同情分。”
羽弦稚生沒有搭理她。
不搭理她或許不禮貌,但隨便她怎麽想。
羽弦稚生在思考,即便是看過不少別家學院的群舞編排,可他依然被今晚的表演給驚到了。
花鳥風月會是服軟的人麽?他不了解,不了解也沒關系。
但剛剛,有個很細節的動作,他注意到了。
那名女孩推開主舞的時候,在此之前,主舞的手一直是擋在兩人之間的。
女孩並不是因為討厭主舞而推開她。
相反,是因為主舞拒絕了她,她惱羞成怒,推開了她。
主舞是編舞者的靈魂所在。
花鳥風月所編排的這場舞蹈裡,應該藏著什麽更加內核的東西。
羽弦稚生不由得微微興奮。
她沒有服軟,這場舞蹈另有深意。
唯一的解釋是,她根本不是女同性戀。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為了自己的名譽辯駁,容忍著四大財團的打壓?
是為了那個女孩?
羽弦稚生被釣了起來。
‘花舞女子會’的群舞結束,打分是S級。
無論是現場觀眾還是評委們,其實對花舞女子會都很有好感。
道理再簡單不過,這裡面的隊員,個個都是從小跳舞跳到大的頂級美少女,鶯鶯燕燕、氣質絕佳,就連年紀最小的副隊長(也是剛才的主舞),扎著雙馬尾,身材蘿莉聲音奶氣又可愛,面對這群漂亮妞兒,換誰誰都好感。
至於這場舞表達什麽,那就是各討論各的了。
羽弦稚生絲毫沒有吝嗇自己的掌聲。
相隔三個座位的神繪靈,目光又一次挪到他的身上,神色平靜,眼眸深處卻藏著翻湧的黑暗。
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今晚已經多次看他。
但這並不是出於跟別的選手一樣的,喜歡、敬佩、尊重——而是濃到化不開的恨意。
從小到大,髒的美的她都見過,踏入娛樂圈之後,黑與白更是被無限放大。
像他那樣的天真善良,在娛樂圈裡不會生存太久。
很多想要打造這種呆萌人設的選手,到頭來只會死的更慘,她承認他的實力,否則不會主動前來。
她迫切地想要揭開他的真面目,讓討厭的人從眼前消失,從姐姐的視野裡消失,如此一來,天頂楓庭的門依然為她敞開。
可是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她喜歡她的姐姐。
可花鳥風月的編舞,她卻沒能真正理解。
世事亦如曲,何憐曲中人。
羽弦稚生感受到了視線,看了神繪靈一眼。劍拔弩張的感覺悄然彌漫,周圍上上下下的選手們心中不由得發涼。
緊接著就是第五名,中場的壓軸,也就是慶應私塾的大提琴手齋藤秀隼。
模樣清秀,神情孤傲的少年,穿著軍隊式樣的衣裝,將那把漆黑色的大提琴放在腳下,舞台燈光暗滅,琴聲悠揚。
T1級別曲《假面》。
琴聲讓羽弦稚生響起了前世聽過的弗蘭克和德彪西的奏鳴曲,魅力十足,奇幻異譎,帶著歐洲二十世紀濃厚的‘印象主義’,結合了東方古典、西班牙舞曲、爵士樂,宛若鐵蹄下倔強的花朵。
聽著琴聲,羽弦稚生用手指輕輕敲打著調子,在腦海裡複原著德彪西的《夜曲》。
琴聲落幕,掌聲雷動。
饒是最最最最喜歡羽弦稚生的丹生夫人,也給出了很高的評價——‘琴聲如風,宛如在面具和真貌的罅隙中輕柔優雅地掠過’。
齋藤秀隼的最終評級是S級。
這個評分對於他而言,有些低了,但論超S徽章,他深知今晚不是自己的主唱,所謂的S級也只是為了給神繪靈暖場。
一間會場只能誕生一位超S星徽,只能在那兩人之間,他自己也未作打算。
但這就是王牌的實力,一經出場,保底S級的實力。
鞠躬時,軍裝少年散漫地扯了扯嘴角,然後走下台去跟神繪靈匯合。
神繪靈牽著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唇角含笑。
齋藤秀隼立刻志滿得意了起來。
她再次轉過頭去,這是今晚第三次她看向羽弦稚生,本想再打壓一二,但是笑意頃刻間在她秀氣的臉龐上潰散。
她看見,也聽見。
那少年閉著眼睛,嘴唇裡正微微發出低音。
正是剛剛的《假面》。
不,不僅僅是《假面》,還有她從未聽過的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曲調,正在與《假面》和鳴,然後將它吞噬吸收。
德彪西的《夜曲》,完整複蘇。
羽弦稚生睜開眼睛,撐起下巴,灌了一口寶礦力水特,透過圓潤的瓶口,神繪靈微微睜大的杏眼,又經放大,有些滑稽。
“你有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