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維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跟著何雨。
也許因為他三年沒有在國內主事。不知道太子帶著“太子黨”做成的一次次奇跡。
在何雨看來,雜交稻種等事務雖然了不起,可並不是她推崇太子的最重要的原因。
她在天子麾下,親眼見證了太子是如何通過一道道政令,讓東部和南部的商業的瘋狂發展起來的。
這還是東部和南部僅僅落實了軍製革新的結果,如果能再咬咬牙,把戶製革新推進下去,不敢相信那時的大啟將會多麽富裕。
洪維心裡相信何雨說的那些都能做到,他從小學到的知識告訴他,這些是有可能的。
但“能做到”就真的是好嗎?
洪維三年親眼見到了五十多位船員慘死,有的死於土人的偷襲,有的在巨浪時不慎摔死在甲板上,有的是活生生病死,甚至還有腹瀉拉死的。
三年前的他帶著宏偉的理想和信念,不畏懼生死。
可那些船員不盡然,在上船前,有的清楚出海背後的危險,有的根本一無所知,只是被軍營指揮隨手點名就上了丁午號,對他們來說值得嗎?
洪維在那時就迷茫了。
他曾在一處土人寨發現了甲醜號的船骸,甲醜號可是遠洋的第一支船,船上每一個人都是太子親自過問的,那時的太子期待一次成功。
然而他們的結局,是在一處不知名的土人寨中,僅留下幾塊骨骸和一些航船記錄。
洪維知道太子的驚世駭俗,別說一個月跨洋來回,如果太子告訴他,以後能做到一天之內能=來回一趟,他都相信。
但他也知道,這樣的過程,伴隨著實打實的犧牲,不是何雨一句“成千上萬的需求”就能掩飾過去的。
至少得讓別人知道自己是為什麽犧牲,而不是糊裡糊塗成為墊腳石。
不過在眼下,回國的船員一定要得到好的安置,這是洪維所認同的。
所以他和何雨來到了熟悉的東宮。
當走進書房時,寫寫畫畫的太子抬頭看到了他們,心裡想著“兩人還挺配,就是洪維有點黑了。”
在洪維和何雨匯報完情況以後,太子稍微思考了一會,很快就開口,
“這樣,那十幾件鏢,如果隻送到州府。按照路程做整合,最少可以分成幾次鏢?”
洪維拿出備好的輿圖,大概看了一下,“難度還是很大,十七件鏢涉及八省十五府十七縣,其中有十一件鏢是本人要跟著走的,不好簡單的做整合。”
太子點點頭,並不因為洪維無法解決而生氣。
“那就先考慮那十一件帶人的鏢,看能不能整合規劃幾條送到州府的路線。至於剩下六件鏢,既然不需要把人送回家,那你就和他們再商量一下。對了,如果他們願意的話,把白銀兌換成銀幣能輕松很多,東宮可以給他們多補一成。”
太子突然想到什麽,“對了,他們自己都不回去,你們送到以後,他們怎麽知道?”
洪維苦笑,這也是情況複雜的一個原因啊。
“我們協商的是,讓他家人給我們一個信物,確保證明我們送到了。這裡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他們雖然不回家,也不是都留在九央的,有個回天衛營駐守,還有的更遠,他得回西南的都安營。到時候我們還得把信物送到都安府去。”
太子也好奇了:“既然他要回家鄉軍營,那為什麽還要你們給送回家?按說他在回營的路上送回家不是更方便嗎?”
“他出生的霞盤縣,
雖然歸都安府管制,但是兩地中間隔著施盤山,兩腳走倒是幾天的路程,但沒有馬道,要是帶著這一大箱子幾乎是不可能走過的。但如果從西北南下,過檀谷,有一條可以過的馬路到霞盤縣,只是路程遠一些,估計劫道的也不會少就是了。” 太子搖頭:“這太危險了,你們接這鏢不合算的?”
洪維看了一眼何雨,然後也搖搖頭,“不接,他拚下來的東西,可能就永遠帶不回家了。”
太子簡單思考了一下,開口道,
“這樣吧,你們先把十一件鏢的路線整合歸納一下,這些送人的單你只需要送到州府,不需要再下鄉。
走鏢前來我這一趟,我給你們開具憑證,讓當地府縣和探察司出力,把英雄風風光光的送回家。
至於那六單,你根據實際困難和他們談,看能不能緩一緩,這六單估計你們每一單都要親自下鄉了,但鏢金就按送到到州府來算,回來以後我再補雙倍給你們。
到時候你們到了州府也要聯系探察司,幫你們解決具體問題,一定要安全送到。”
洪維沒想到太子的大手筆和雷厲風行,各地知府是四品官員,各府探察司少使是從五品,不,還不止是一個幾個大官的問題。太子調動的是當地整個府衙的力量來關照船員,讓船員順利返鄉。
這中間要耗費很多人力物力,太子一封文書的背後是要承擔政治壓力的。
怪不得何雨那麽有自信,這幾年她在太子麾下就是這麽做事的啊,大靠山啊。
洪維看向何雨,何雨又露出那種驕傲和狡黠的笑。
太子說話了:“這是大事,你們一定要做好,如果那六件鏢不願意延緩,一定要談,談清楚問題,再好好解決。知道嗎?”
洪維和何雨點頭稱是,太子讓洪維留下,何雨在外面等一會。
“回來以後感覺怎麽樣?”太子和顏悅色的問,
“還是家裡好,有娘疼,有老師做靠山,還有何姑娘幫我。這日子,別說千戶,就算一營指揮也不換。”洪維知道只有老師和自己,又開始肆無忌憚起來。
“臭小子,還在記恨朝廷上的事?”
“哪敢啊,只是兄弟們多少都有點失落,要不是老師您大方,大夥哭都不知道去哪哭。”
洪維嘴上說著哪敢,態度上反而有些反問的意思,難道弟兄們出生入死,朝廷就拿這回報我們?
“你們帶回來的東西都是國之重器,將來都是利國利民的,只是當下時機還不成熟。你放心,只需要半年,我保證父皇和朝廷會對你們丁午號另眼相看,甚至載入國史。”
太子信心滿滿,洪維也被挑起了興趣。
“這麽說,我要是不退這個千戶,半年後還真有希望當上營指揮,做將軍?”
太子充滿挑逗的開口:“營指揮就是個校尉,平時老百姓嘴上喊是喊將軍,實際上還不能算。你信不信,如果你真能留任到那時候,能換個伯爵,做真將軍。”
洪維震驚了,如果是這樣,和他齊平的楊先鋒豈不是也有希望,真讓他留在鏢局可是斷人前途。
“楊先鋒你就不要想了,海圖是你畫的,而且朝廷裡大家都知道,明面上是指揮大,實際上是舟師大。你有希望,不代表楊先鋒有希望。”
太子一眼看穿洪維的想法,然後繼續說,“怎麽樣,是留下還是回去管鏢局,你說了算。”
洪維掙扎了很久,他相信太子,而且伯爵是實打實的高位。他雖然不一定能駐留在九央,但多半是可以帶著母親一起離開的。
只是他依然心裡有一種複雜的情感。
他向往的是什麽,三年前年輕的他一定會說,追隨老師的宏圖大業,三年後,他說不上來了。
沉默就是回答。
“好吧,你先出去吧,叫何雨來。”
洪維告退,讓何雨進去,不知道為什麽,洪維覺得自己和何雨比起來,顯得黯淡。
過去自己一直是最張揚,笑得最閃亮的那個。但是現在的他,更多只是微笑。
而何雨的身上,好像有著他失去的朝氣。
何雨走進書房, 太子看著她。
“洪維的狀態怎麽樣?”
何雨沒有具體評價,而是和太子講述了洪維和她在事務上的互動。
“他聽了你的話,反應很平淡?”
太子感興趣的問。
“不能說平淡,我說不上來。感覺像他相信我們的一切,但是並不熱衷。”
何雨對此很疑惑,每一個學堂學子都很熱烈,很少有洪維這麽冷的,雖然他的態度和言行其實很照顧別人。
太子心裡有些高興。在別人看來,他的政令是超前而成功的,但他自己知道,還差很遠。
他覺得自己的隊伍需要改變,他非常需要一個既有能力,又不迷信自己的人發出不同的聲音。
朝廷上的人固然能達到後者,但他們很難跟上自己的思路,所以他們的很多反對,其實只是為了反對而反對。
何雨等“太子黨”人,習慣了在自己的庇護和指導下,太過於順利,而看不到眼前的問題。至今他們依然堅定的認為,只要在太子的麾下,把手上的事辦好了,目標就一定會達成。
這是太子對他們的培養成效,得力的助手,但現在太子面臨的問題,他們無法給到幫助。
就像戶改一樣,目前戶改成效很差,但是沒有人指出應該怎麽做,而是悶頭努力。這讓太子有些不安。
他需要洪維,這是太子的直覺。
於是他對何雨說:“這段時間一定要看住洪維,不能讓他離開九央。”
太子的案上有一封起草的信,寫著“吾弟明成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