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和傻福走到青松觀時，已近傍晚，城中各處炊煙四起。餓了一天一夜，又來回六十裡路，兩人早已饑腸轆轆。

　　江離一路過來，看見市井婦人呼喝頑童回家吃飯，也看見年輕的腳夫坐在家門口逗弄小兒。他們身上飄著濃濃的煙火氣，眼裡盛著溫柔的光，因為他們有家。

　　江離前胸貼著後背，嘴裡又酸澀起來。

　　青松觀裡的道士們想必也在用飯，觀門洞開，大堂卻空無一人。

　　傻福摸摸身上包袱，小聲對江離說:“門是開著的，咱們用不著拿銀子砸門了。”

　　江離知道跟傻福解釋不通，索性沉默不語。他沒有像昨日那樣等在門外，而是帶著傻福大步踏進青松觀內。

　　本朝皇家重道抑佛，小到祭祀訟祖，大到征戰國運，都要先由司禮監正使卜算問天。因此上行下效，官員百姓們也信任道士勝過和尚。

　　傳聞青松觀就是朝廷的“小司禮監”，深得帝心，歷任觀主皆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好手段。可如今江離一看，青松觀內陳設樸素，一點也沒有百年名觀的氣派。

　　江離沒去過道觀，本以為殿內會有寺廟裡那樣的功德箱，卻沒想到主殿裡只有一尊神像，幾注清香。他想用銀子砸，都不知該從哪裡下手。

　　想來是有人聽到他們二人的腳步聲，不一會就從側殿走出來一個小道士，低頭作揖道:“兩位善信，是上香請願還是算卦?”

　　小道士作完揖一抬頭，驚道:“咦?是你們呀！我昨晚給你們送過被子的。”

　　江離暗道自己運氣不錯，既然是熟人，那說話便要容易幾分。他對小道士客客氣氣地還了一禮，和聲道:“小道長好，我們是來找劉坤劉先生的。誤闖殿門，是我們逾禮了。”

　　小道士連忙紅著臉擺手，道:“不不不，我只是觀裡的雜役弟子，稱不上道長……先生正在內堂用飯，此刻想必快好了。你們在此稍候，我這就去通傳。”

　　小道士話剛說完，就見劉坤從側殿走來，出現在江離的視線中。劉坤身旁還有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士，道士須發皆白，面容卻很年輕，讓人掐不準年歲幾何。

　　劉坤和這道士並肩而行，向著江離走來。這白發老道舉手投足間如行雲流水，劉坤則是拙樸自然，兩人談笑風生，似乎很是熟稔。

　　小道士湊過身子，悄聲道:“左邊那位是我們觀主，姓白。既然先生已到，我便退下了。”

　　小道士退去的同時，劉坤和青松觀觀主已到了江離面前。

　　江離躬身作揖，道:“見過白道長，劉先生。”

　　老道捋須點頭，並未說話。

　　“方才道長與我一同用飯，聽見外殿有人找我，道長好奇，便跟來看看。現下我就在這兒，找我有何事?”劉坤開口說道。

　　江離看一眼劉坤，並未作答，反而轉向老道長，恭恭敬敬長揖到底，說道:“懇請道長收容我二人。”

　　“兩位朋友想留在此處?”老道問道。

　　江離點頭，道:“只求隻簷片瓦容身。”

　　“兩位在躲避仇家?”老道又問。

　　江離沉默良久，索性把心一橫，說道:“我奴籍在身，無處可去。”

　　“那兩位小友，憑什麽留下來呢?劉先生不是我觀中弟子，但他在此落腳，我青松觀卻是歡迎之至。你道為何?”老道再問。

　　“世間學卜算之道者眾，卻無人能出其右。劉先生如此大才，願在我青松觀中日開三卦，

是我青松觀的造化。”老道面帶笑意，“小友，現下明白了嗎?”　　“道長的意思是……我得有點兒東西。”江離開口。

　　“哈哈，是極是極。”老道笑意更深。

　　“我二人身無長物，全部身家只有這十二兩碎銀。”江離解下傻福背上包袱，拿出銀兩，傻福一臉不舍。

　　“小友可知道，每年有多少官宦人家想盡辦法將他們的子弟送進青松觀?自古錢箔動人心，只是動的是世俗人的心。憑這區區十二兩銀子就想容身此處，恐怕差了點兒東西吧。”老道也不看江離作何反應，行雲流水般又走了。

　　江離萬分沮喪，還不死心，向劉坤作揖問道:“還請劉先生指點，道長所謂‘差點兒東西’，是指還差些銀子嗎?”

　　“俗啊俗啊，道長仙家般人物，早已不為外物所動，還缺你這些散碎銀兩?他是說你差些誠意！”劉坤開口。

　　“那我差多少誠意?”江離又問。

　　“起碼差了二十兩那麽多的誠意。”劉坤篤定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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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離無語，滿臉寫著——“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在說什麽”。

　　“怎的一時聰明一時糊塗?你想想，你們最缺什麽?”劉坤踱步。

　　傻福立時搶答——“錢呐！”

　　“是極！”劉坤點頭，又道:“道家收徒有三不收——信道不誠者不收，父母在堂者不收，文墨不通者不收。道長要驗你是否心誠，只能用你最缺的東西來驗。”

　　江離微怔，開口道:“可我不曾讓觀主收我們為徒啊。”

　　“青松觀除了觀主便是弟子，沒有閑雜人等。你二人除了做弟子之外，還能用什麽身份留在這兒?難道還要做觀主不成?”劉坤笑道。

　　江離苦笑道:“是我不懂規矩，魯莽了……”

　　“眼下你該去搞銀子了。我看你二人與青松觀機緣不淺，若非如此，道長不會廢這許多口舌。”劉坤好心指點他們。

　　江離無奈搖頭，道:“城中有仇家尋我，我們回不去，也就掙不到銀子了。”

　　“你缺銀子，我可以借給你。”劉坤眯起眼笑道。

　　江離心中頓覺不妙，似乎前方有個陷阱正等著他跳。

　　“要利息嗎?”江離問。

　　“那是自然。”劉坤點頭道。

　　江離反而安定許多。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要利息才不對勁。

　　“不過，咱們得先算算總帳。”劉坤閉目回想，道:“我給你算了三回卦，而我的卦資是很貴的。按我在青松觀的卦資折算，每次十兩，三次就是三十兩。現下我再借你二十兩，那你欠我共計五十兩銀。江小友覺得在理嗎?”

　　江離覺得自己在踏上賊船的邊緣，可他還是艱難點頭:“……在理。那利息呢?”

　　“在我死後為我裝殮屍身，念經超度。這就是我要的利息。”劉坤淡然開口。

　　傻福和江離齊齊失聲——“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