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不是想去便能去的,據說上去之後連氣都喘不過來,更別說行軍打仗。
錢崇厚真正想去的是演渡,那邊沒雪域高原那麽高寒,距吐蕃部落不遠也不近,只要吐蕃大軍不西犯,就不用與吐蕃拚命。
同樣不用擔心被曾經的袍澤追殺,畢竟葉勒鎮總共就這麽點兵,能守住葉勒已經很勉強了,不敢輕易往東南用兵,不然很容易觸怒吐蕃。
並且演渡地域很大,由於土地貧瘠人卻很少,並且主要是一些羌人,找個沒什麽人的綠洲應該不難。
他不但讓一起出走的一百三十八個兄弟穿上盔甲帶上兵器,甚至把鍋碗瓢杓和犁、鋤頭等農具都帶上了,各類種子更是帶了幾十袋。
一人三馬,本應該走的很快。
卻因為帶東西太多,以至於跟大搬家似的走得很慢。
不過沒關系,安大將軍在巡察羈縻州,李將軍遠在白沙城,守夜人也大多跟韓士枚走了,軍城裡的兄弟夠義氣,不用擔心會被追殺。
正想著到了演渡怎麽帶著一幫弟兄安身立命,在前頭探路的劉三根突然停下了。
“大哥……”
“怎了?”
“有人!”
“在哪兒?”錢崇厚勒住韁繩,下意識看向身後。
“前頭,人在前頭!”
劉三根猛地拔出刀,面目猙獰。
錢崇厚心裡咯噔了一下,正準備讓部下滅掉火把,只見一堆篝火在前方約一百五十步處騰起。
緊接著,一個個火把被點燃,點點火光宛如傳說中的兩頭蛇不斷往兩側蔓延。
“東面有人。”
“西邊也有!”
“錢帥,中埋伏了!”
士卒們驚慌失措,本就有點亂的隊伍一陣騷亂。
劉三根深知必須趕緊穩住陣腳,一邊策馬往後狂奔,一邊揮舞著橫刀咆哮:“列陣,準備迎敵!”
一個隊頭反應過來,連忙揮刀割斷綁在馬背上的包裹,扯著嗓子吼道:“張四,余三,我們守西面!”
“我們守東面,丁二,慌什麽慌,把那些沒用的零碎都扔了。
“老六,跟我來,準備應戰!
天太黑,馬太多。
這些士卒平時又主要忙於屯田種地,不像遊奕隊那麽訓練有素,更無法與身經百戰的守夜隊相提並論,盡管幾個隊頭反應已經很快了,但匆忙間想擺出陣勢談何容易。
這樣既衝不出去也守不住,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卒急了,聲嘶力竭地吼道:“劉三根,你他娘的別吆喝了,趕緊護著錢帥走!”
“對,護送錢帥先走!”
“錢帥,趕緊走,再不走來不及了。我們殿後,讓我們殺個痛快!”
錢崇厚看著緩緩圍上來的火把圈,緊握著長刀凝重地說:“謝了,我不會扔下大家夥苟活的,再說事到如今能往哪兒走。”
“錢帥……”
“走不掉了。”
劉三根策馬跑了回來,再次調轉馬頭,遙望著軍城方向咬牙切齒:“城頭上有火光,後面肯定有人,狗日的斷了我們後路!”
一個隊頭恨恨地罵道:“他娘的,從哪兒冒出的這麽多兵。”
劉三根擦著汗說:“待會兒就曉得了。”
錢崇厚見圍上來的人走得並不快,一把拉住剛才下令準備放箭的隊頭:“先別輕舉妄動,等看清楚他們是誰。”
……
從頭痛烽到軍城六裡,這個距離不遠也不算近。
韓平安陪著安伏延等人快趕到軍城南面約一裡處的戈壁時,發現私自出城的人馬已經被團團圍住了,放眼望去夜空下全是火光。
安伏延忍不住問:“韓侍禦,哪來這麽多兵的?”
韓士枚正準備開口,一個遊奕人從前面疾馳而來,勒住韁繩喊道:“稟大將軍,崔明府讓卑職前來稟報,龜疏鎮副使王將軍在前頭恭候大將軍!”
原來是從龜疏搬的兵……
安伏延終於明白韓士枚為何敢奪軍權,冷冷地問:“王將軍帶來多少兵?”
“稟大將軍,王將軍帶來五百精兵。林使君也來了,使君那邊有兩百親衛。”
“林中丞來了,林中丞在哪兒?”
“林使君駐蹕屯城,命大將軍、韓侍禦平完叛再去拜見。”
麻煩大了,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安伏延回頭看了韓士枚一眼,陰沉著臉說:“前面帶路。”
“諾!”
遊奕人調轉馬頭,領著眾人直奔遠處隱約可見的帥旗而去。
李成鄴萬萬沒想到竟會驚動節度使,心裡七上八下,別提有多忐忑。
趕到帥旗下一看,果然是龜疏鎮副使左驍衛中郎將王慶祥,崔瀚正騎在馬上守在王慶祥身邊。
現在不是寒暄的時候,安伏延迎上來便問:“王將軍,敢問一句,這叛你打算怎麽平?”
王慶祥拱拱手,隨即面無表情地看向前面的叛軍:“領頭的姓錢,叫錢崇厚,崔參軍說此人算不上罪大惡極,且對李將軍忠心耿耿。末將想請李將軍去勸勸,看能否讓他們迷途知返。”
“領頭的是錢崇厚……不可能!”
“李將軍,究竟是不是錢崇厚,你去瞧瞧不就清楚了。”
“行,末將去瞧瞧。”
李成鄴心急如焚,連招呼也顧不上跟安伏延打,便揮起馬鞭狠抽了下,策馬衝出陣前。
迎上去一看,心裡拔涼拔涼,居然真是錢崇厚。
“李將軍!”
“李將軍怎麽來了,李將軍不是在白沙城嗎?”
正準備放箭的十幾個老卒懵了,不由自主地放下弓箭。
錢崇厚同樣沒想到李成鄴居然會來,輕輕踢了下馬肚子,慢慢迎了上去。
走到跟前,只見李成鄴跟往常一樣身著細鱗甲,披著一件大紅鬥篷,手裡卻沒兵器,就這麽用殺人般地眼神死死盯著他。
“錢崇厚,你想做什麽,是不是想造反!”
李成鄴聲色俱厲地咆哮著,心裡卻如刀絞。
錢崇厚跟沒聽見似的探頭看著他身後,之前離太遠看不清,走到這邊來終於依稀看清伏兵究竟是何方神聖。
衝不出去了,守也守不住。
真要是打起來,那些從龜疏來的胡人騎兵絕不會手下留情的。
想到今晚要死在這兒,錢崇厚不禁苦笑道:“原來是從龜疏搬來的兵,我錢崇厚何德何能,居然能驚動節度使。”
“少他娘的廢話,先回老子的話,你是不是想造反?”
“將軍,卑職要是想造反,就不會領著弟兄們往南走。”
“那你帶著老子的兵去哪兒?”
“找條活路。”
李成鄴質問道:“找條活路,難不成在老子麾下活不下去?我李成鄴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這麽做?”
錢崇厚不卑不亢地說:“事已至此,將軍為何明知故問。”
李成鄴火了,咆哮道:“老子不知!”
“將軍知道,大將軍也知道,韓侍禦一樣知道,軍城屯城的幾千兄弟都知道!明明心知肚明,為何要裝作不知?”
錢崇厚指著他和他身後的將軍們反問,悲愴的聲音在夜空中回蕩。
李成鄴被問住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往下說。
安伏延緊鎖著眉頭,若有所思。
韓士枚探頭看著造反有理的錢崇厚,喃喃自語:“我也知道,我知道什麽?”
韓平安一直跟在他們身後,見老爹居然真不知道,不禁歎道:“錢給少了,心委屈了,信念崩塌了,也想家了,可是不管有多想也回不去。”
韓士枚微微一怔,回頭問:“他再委屈與我們又有何乾,為何要勾結曹都滿害我們爺兒倆性命?”
“爹,人家想害的是你,不是我。”
“劣子,爹要是死了,你能有好日子過?”
“我是實話實說。”
官品不是最高但現在說了算的龜疏鎮副使王將軍聽得清清楚楚,被這對父子給逗樂了,回頭笑問道:“你就是三郎吧,先說說,他們為何要害你爹。”
韓平安苦笑道:“誰讓我爹是監軍呢,只要是監軍不管走到哪兒都不討人喜歡。他們不忍加害李將軍,又不敢動安大將軍,再加上被人利用,覺得拿我爹開刀正合適,至少不會心存愧疚。”
難道做監軍就是罪?
韓士枚氣不打一處來,拱手道:“犬子頑劣,讓王將軍見笑了。”
“韓侍禦過謙了,令郎天資聰穎,要不是令郎你我能有機會在此敘舊?有子如此,末將著實羨慕。”
“王將軍真會說笑,聽聽,前頭又吵起來了。”
正如韓士枚所說,李成鄴正在前面大發雷霆。
錢崇厚不但不害怕,反倒談起條件。
“將軍,卑職可以讓弟兄們放下兵器,但得讓大將軍和韓侍禦當著大家夥對天立誓,隻誅卑職這個首惡,不責罰卑職的兄弟。”
“不放下兵器你們衝得出去嗎,你們走得掉嗎?”
“將軍,他們不只是卑職的兄弟,一樣是你的兄弟啊。這是你自個兒說的,說過那麽多次,難道是在哄我們不成?”
“我當你們是兄弟,你們竟如此對我!”
“將軍,你到現在還不明白。算了,我等就算死在這兒也問心無愧,至少無愧於你李成鄴!”
韓士枚父子從龜疏搬來的兵就在周圍,節度使更是在屯城等消息。
李成鄴既不想被安伏延誤會,更不想被節度使誤會,指著錢崇厚吼道:“你他娘的給老子把話說清楚,怎麽個無愧於我李成鄴!”
錢崇厚沒想到他竟如此愚鈍,暗歎真他娘的跟錯了人。
他不想解釋,就這麽冷冷地看著遠處的安伏延和韓士枚,擺出一副不答應放過身後這些兄弟那就魚死網破的架勢。
這只是開胃菜,待會兒還有大菜。
韓平安不想耽誤時間,抬頭問:“王將軍,我六叔嘴笨,說不過那個錢崇厚,能不能讓我去幫我六叔勸勸錢崇厚。”
王將軍早從崔瀚那兒得知這場大戲就是韓士枚的這個瘋兒子張羅的,不假思索地說:“想去就去,看架勢他們應該不會為難你。”
“謝王將軍。”
“三郎!”
“爹,我不會有事的,這麽大場面我還是頭一次遇著,你就讓我嘚瑟一次唄。”韓平安咧嘴一笑,策馬衝了出去。
王將軍好奇地問:“韓兄,嘚瑟何意?”
韓士枚尷尬地解釋道:“犬子頑劣,胡言亂語,總喜歡編出一些不知所謂的話,又讓將軍見笑了。”